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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新干线·散文」李喜春|从前慢

 谭文峰sdqtneyj 2023-02-23 发布于山西

作家新干线

从前慢


槐花香

四月,槐花开了。

巷子里,几乎家家门前都有洋槐树,雪一样的槐花开满巷道时,村里村外便弥漫着丝丝缕缕的清气,清气里隐约着淡淡的清甜和清香。

这是吃槐花麦饭的季节,人们见面不再问吃了吗,而是问,你家今儿蒸麦饭了吗?能不蒸嘛,一年到头就等这几天咧。

上树摘槐花的总是三姐,她呸呸两声,往手心各吐一口唾沫,双臂抱树,双腿一夹,换一次胳膊,耸一下身子,一窜一窜,很快就上到枝杈处,站起来,一手抓牢树干,一手伸向槐花,像一只大鸟展翅欲飞。

围着高大的槐树,地上很快铺了一层槐花毯,底色纯白,间有新绿,宛若春天的青草地。捡起一穗塞进嘴里,能嚼出清爽的香,清淡的甜,还有丝丝的青草味儿。

槐花淘洗干净,稍作晾晒,放少许盐、油,拌上面粉,上锅蒸,趁热吃,那一口醇香,感动了味蕾,满足了身体,滋润了心灵。

枣儿甜

七月七,枣红眼睛圈。

人们总是先闻见花香,才看见黄灿灿米粒般大小的花点缀在枝叶间,蜜糖般香甜的气味像要把人香醉了似的。

枣红眼睛圈的时候,就可以吃脆枣了,这时候的枣肉还木木的,但咔嚓咔嚓的声音好听啊,红到一多半的时候,甜味和水分都充足了,你就可劲儿吃吧,只要肚子不造反。

红透的枣子如玛瑙如宝石,疙疙瘩瘩、嘟嘟噜噜挂满枝条,辉映一树嫣红翠绿。

枣比较皮实,摘枣也就粗暴,举一根长竹竿,朝着树枝挎挎栝几下,树叶哗哗,枣儿砰砰,远远近近滚成一堆堆,一个个。

鲜枣不好保存,母亲支起苇簿,把鲜枣摊开,在阳光下暴晒,它们紧致的肌肤渐渐失去光泽,有了褶皱,褶皱越来越深,如妙龄少女一下子变成了老妪。再吃,没有了爽脆和水灵,却增加了筋道和厚实,短暂的水甜浓缩成绵长的蜜甜,这样的枣可以一直存放到过年。

捏花馍时,晒过的红枣往某个位置一摁,如画龙点睛,花馍瞬间活了起来,上锅一蒸,还魂般,皱蔫的红枣重又饱满晶莹,放进嘴里,舌头轻轻一压,软,糯,甜,香。

梨心酸    

七月枣,八月梨。

有一年,父亲栽下两株小树,细细的,比我高不了多少,说是梨树。我问,啥时能吃上梨。母亲慢悠悠地说,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就还钱,等你长到十岁就能吃上梨了。

记不清梨树栽下的第几个春天了,一天早上,刚出窑门,眼前闪过一道白,定睛看去,梨花,那两棵梨树开花了,洁白的花朵还裹着鲜绿的衣袍,娇羞地蹲坐在枝头,如夜里偷窥人间的仙子,未及离开,化为梨花。

等结了梨子才看出,一棵是砀山梨,一棵是秤锤梨。砀山梨金黄浑圆,皮薄水足,脆甜脆甜的,早早就可以吃。秤锤梨状如秤锤,沉如秤锤,青绿色,大个头,不熟到十分十厘,啃都啃不动。

砀山梨长到拳头大的时候,我走到梨树下,仰着脑袋看。母亲说,皮还绿着呢,等皮泛黄了才能吃。每天,我都要走到梨树下,在青绿中仔细搜寻,希望能发现一点点黄意,不知是真的还是看得太久出现幻觉,我说,妈,好像有点泛黄。母亲忙着烧饭,看也不看,笃定地说,才入八月,还得些时候。

扳着指头算,一日三回看,梨皮终于泛起了微微黄意。母亲绕着梨树转了三圈,终于伸手摘下一个黄澄澄的梨子,撩起围裙,擦了擦,递给我。

砀山梨当真如母亲说,汁水十分饱满,咬一口,手上嘴上全是水,我一口气吃到只剩梨核,舍不得扔,接着啃,差点酸倒了牙。

问母亲,梨核咋那么酸,母亲也不知。后来看到金圣叹的对联:莲子(怜子)心中苦,梨儿(离儿)腹内酸。

这世间做父母的大约无不如此。

鸡是传家宝

   巷子里总跑着一群一群的鸡,少的五六只,多的十几只。鸡蛋除了卖钱,还可以作为临时通货,换包盐,打个酱油,买几块糖,或者一支铅笔,一块橡皮。            

收鸡蛋,数我最殷勤。一听见院子里母鸡咯咯哒、咯咯哒地叫声,我就跑到鸡窝跟前,鸡窝上面一共三个下蛋的小窝,每个窝里都铺着雪白干净的麦秸,一颗洁白圆润的鸡蛋静静卧在麦秸上,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鸡蛋,那种饱满温热的感觉,通过手心传递到心里,是更加饱满的喜悦。

收回来的鸡蛋放在一个黑色瓦罐里,大肚小口。母亲的鸡蛋是有数的,每增加一个,就用土块在瓦罐上换个数字。姐姐曾经想模仿母亲的笔迹偷个鸡蛋,学不像,又把鸡蛋放了回去。

每年,总有一只母鸡想坐窝,它自然就是天选孵蛋鸡。母亲早早给它攒下十几个鸡蛋,等它坐窝后,把鸡蛋放在它身下,从这一刻开始,这只母鸡每天端然而卧,任刮风下雨,鼠蹿狗吠,它庄严如受大命,安静如入佛境。

二十一、二天之后,一只只小鸡破壳而出,母鸡带着它们吃虫子,吃菜叶,吃人们偶尔落下的粮食,小鸡一天天长大,我们的鸡蛋也能源源不断了。

杀猪如祭

每年开春,家家都要从集市上逮回一只小猪娃。猪如人,有的胃口好,长得快,有的胃口不好,长得慢,逮猪娃时就得会看。

孩子们放学放星期了,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割猪草。小草刚露头,大小孩子们就提着篮子,拿着镰刀,路边,麦地,涧底,一个个低着头,寻宝似的,割草除了眼睛尖,手还得快。

除了吃青草,磨面时剩的麦麸也是猪的,做饭时洗锅洗碗的水也是猪的。猪食虽然粗糙,但每天每餐都不能含糊,从小猪娃长成大膘猪,差不多得一年。哪一年的猪膘厚肉多,父亲就不卖整猪,而是自家杀了卖猪肉。

在村里,谁家要杀猪了,必会引起全村人的围观。

宰猪如祭,要请好屠夫,烧一大锅开水,备好案板和大盆,还得请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帮忙,

一见几个壮小伙跳进圈里,猪就直往墙根钻,四蹄蹬着,屁股后蹲,死活不出圈。男人们此时更兴奋,拽着掀着抬着,总要把它弄出猪圈,抬到桌子上,困住四蹄,屠夫挥着雪亮的长刀走过来,猪的一生也就完了。

父亲先给我们留一块臀肉,肉块大,瘦肉多。母亲把肉切块,煮熟,放在后窑,那里凉快,不容易坏。肥肉,我是一口都不吃,专门吃瘦肉,怕母亲看出来,我每次只拽那么几缕,慢慢嚼,轻轻咽,肉香满口,三月都有肉味。

客人待完了,肉还有,天气也开始暖和了,母亲把剩下的一小块肉放到盐罐里,经久不坏。

听广播

父亲有一个习惯,我印象特别深。

不管农忙还是农闲,每天下午,父亲回家的时间都特别准,程序也一成不变:先拿出收音机,调到中央台,把收音机放在窑门前的石头上,然后才开始拍土洗脸,等吃饭。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个声音一定会伴着不变的音乐准时响起,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新闻联播节目时间。

后来有了电视机,父亲每天雷打不动要看新闻联播,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他九十岁高龄,他一生笃信新闻。

白天,父亲下地后,我拿出收音机,在嗞啦嗞啦的声音里转动旋钮,总有一个频道一个节目是我喜欢的。像王刚播讲的《夜幕下的哈尔滨》,那富有磁性的声音的过耳如乐,袁阔成播讲的《三国演义》,轻重缓急牵动着每一根神经,还有不知谁讲的苏轼的词,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其人其词,成终生之好。

后来,我也摸索出自己的规律,便学着父亲,在固定的时间打开固定的频道,里面也会响起一个声音,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对学龄前儿童广播,接着是一段音乐,然后一个奶声奶气的童音说,小朋友,小喇叭开始广播啦,最后是熟悉欢快的音乐,滴滴哒,滴滴哒。

一天,我又在听小喇叭,父亲走过我身边,淡淡地说,都多大了,还听小喇叭。我心里有点不美。不过,从那以后,我就换成了铿锵有力的——同学们,你们好,星星火炬开始广播。

看报纸 

初中之前,我看过的书并不多,村子里没有谁家有藏书,只知道哥哥姐姐每天在被窝里偷偷看书,但我从没见过他们的书。家里倒是有一份报纸,是父亲从大队拿回来的《参考消息》。

每天晚上,母亲安顿我们躺下,自己坐在灯下做针线活。母亲总有做不完的针线活,春秋缝单衣,冬天做棉衣,最费的鞋子,最费工的也是鞋子,幸亏母亲手快,一晚上能纳一只鞋底,几个晚上就能做一双新鞋。父亲则站在脚地,拿一张《参考消息》,展在电灯下,报纸上没有图片,密密麻麻全是字,父亲要看很久才翻到另一面。

躺在母亲巨大的背影里,听线穿过鞋底,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还有父亲翻动报纸发出的哗啦声。我就在这两种声音里,不知何时睡着了。

上高中后,我单独睡在最北边的厢房里,晚上躺下后,抬眼便看见父亲用报纸糊的顶棚,我脑袋在炕上转着圈地看上面的内容。先把最大的标题看一遍,再看中号的,再看小号的,感兴趣的内容干脆坐起身子,仰着脑袋,细细看一遍。一个暑假下来,顶棚上都有什么标题,在什么位置,横着还是竖着,字体什么样子,地图一样印在我脑子里。那些新闻早已成为旧闻,可那时信息传播慢,时间似乎也过得慢,一件事可以生存很多年。

那时,人们相信白纸黑字上的每一个字,慢慢了解,慢慢谈论,慢慢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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