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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姥年轻时有个关系特别好的女徒弟，跟厂里的一个技术员谈恋爱。 那时候虽然苦，但是情投意合的爱人特别擅长苦中作乐。据说那个技术员手很巧，用别人家不要的旧门板削了一把琴，拿马尾毛做琴弦，崩崩地弹着逗姑娘一笑。 十年运动时，技术员一家子都被抓起来。母亲遭不住，吊死在牛棚里；父亲则被送到很远的一个农场劳动，下落不明。技术员也因为用门板做琴的事被抓起来，安了个传播靡靡之音的罪名，下放到山西挖煤去了。 那个年代，没有网络，没有电话，甚至通信都很难。好在我姥爷不久后也被下放去了山西。姥姥心疼女孩，就一边安慰姑娘“只要改造好了早晚都能回来”，一边托姥爷找到那个技术员，多照顾一下。 结果到了山西，姥爷跟别人打听才知道，技术员来了不久就跑了。跑哪里去了，没人知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边的姑娘得知爱人逃跑，就觉得他会跑回家来娶她，每天都站在路边等。 但是那条路上出现的身影，永远都会让她失望。 那个年代的人都比较闭塞，人们对姑娘的举止议论纷纷，说她惦记男人。父母实在受不了风言风语，就把她嫁给了同排房子里一户人家。 那家男孩跟姑娘也算熟识，从小一起玩的，但是单纯就是发小。姑娘喜欢读书，以前经常和爱人去图书角。但那个男的连小学都没念完，只能算勉强识字。 她父母请我姥去家里，希望我姥能劝劝女孩，顺便去说媒，我姥不肯。她知道女孩心里有人，不喜欢那个男的，觉得自己去说了媒就是造孽。 她父母不高兴：她一直这么疯疯傻傻地丢人现眼，才是造孽！ 说这话的时候，女孩就在里屋。 第二天，她父母喜气洋洋地来给我姥发瓜子：不用您去说啦，姑娘自己想通啦！ 我姥无可奈何。那个年代这样的事太多了，你想管都管不过来。 女孩就这么沉默地嫁了过去，沉默地面对婚礼，沉默地生了两个孩子，沉默地投入了没有尽头的生活。 男的虽然跟她志趣不投，但是很老实本分，肯出工出力，手也很巧。我小的时候，他还用木头和废弃的车轮给我打了一辆小推车。 周围人都说女孩有福气，说她嫁了个好人。 我很小的时候，姥姥打牌，还经常把她叫来凑手。她平时很严肃，只有进了姥姥家才脸上有点笑容，平时也从来不跟老伴一起出门，导致我很小时候一直觉得她和她老伴是两家人。 我上初中的时候，她老伴去世了。她沉默地操持着一切，呆呆地看着老伴的遗像，也不哭，也不说话。没有任何情绪。孩子们在上海定居，要把她接到上海去享福。她拒绝了。 彼时距离她的爱人离开已经过去了四十年，曾经她的长辈们也都走了。工厂倒闭，下岗职工们大多也不认得她，更不知道她年轻时的事迹。 她终于自由了。 她开始拿着仅有的一张的黑白照片，自己跑到山西的煤矿上去打听消息。往返花了不少钱，走破了很多双鞋，但是她一直没有放弃。 然而她的爱人，也一直没有出现。再也没有出现。 疫情开始的前一年，她病倒了。我姥去看她，她一把抓住我姥的手，说昨晚她爹娘来接她了，但是她不肯走。 我姥问：你为什么不跟你爹娘走？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说？你跟我说，我给你带到。 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了那张爱人的黑白照片，眼球转了转，眼泪一下子流下来：师父，你知道我的话。 我姥拿着照片出了卧室。两个孩子这才知道母亲近些年一直珍藏的照片上的人是谁，才知道为什么母亲病中也会拿着照片发呆。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跟孩子们说过这件事。 她去世后，孩子们在柜子里找到一盒子信。她在自己每年生日这一天，都要给那个已经不存在的爱人写一封信，告诉他今年自己过得怎么样，身体如何，家里怎样，孩子怎样，等等等等。 五十多封信，一封都没寄出去。信都装在信封里，封得齐齐整整，贴着邮票，地址只写着“山西省大同市”。 那是她得知爱人最后出现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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