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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蒙志军 
上篇文章我写道我妈小时候吃了大户人家儿媳妇的奶就认她做干妈，我妈因此让我喊她作舅奶。我跟舅奶去她在徐州大黄山煤矿工作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称为大舅的家里住了一个月。那段时间我跟舅奶天天在一起，有时没话找话说。我知道她家成分有点高，所以说话时尽量小心，不触碰这方面的话题。不过有一回还是没忍住，问她家里为什么被划为地主？也许因为我还是个孩子，也许因为舅奶早已坦然面对这种问题，她没有露出任何尴尬的神色。她跟我说，家里有六垧地，是婆家祖上传下来的，乡下有个规矩，上辈留下的产业不可轻易毁弃，就一直保留并且找人种着庄稼。土改时这六垧地都被分掉了，只留下几亩地自己耕种。六垧地，大约九十亩，被定为地主一点都不冤枉，后来我听说苏南有人家不过十几亩地，也成了地主。接着，舅奶就跟我讲起了这六垧地的事。她说家里的男人都去打日本鬼子了，这六垧地就由刚过门不久的舅奶来照管。她把这六垧地分成两份，一份三十亩自家经营，当然不是自家人耕种，而是雇人代劳，另外一份六十亩，就租给别人。自家经营那一份田地，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首先要雇人，身体好又勤快的人并不容易找，要是本庄的人尚可放心些，要是从外边来的，还得提防些才行，否则偷走什么东西或着惹出什么其它乱子也让人无比烦恼。其次就是春种秋收、除草施肥，家中的老人或着妇女还得到垄亩之间或着打谷场上去照看一下，看看长工短工有没有到齐，看看有没有偷懒耍滑的，看看所做的农活符不符合要求。再其次就是农忙的时候往往人手不足，家中人还得帮衬着干些轻活，比如掰掰棒槌、做些计量方面的事。当时六垧地在那片乡村已算是大户人家，不过三十亩地所出加上出租地的所得，也只是比之普通庄户人家富足些而已，离那些簪缨画戟、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尚有很大距离。或许那里原本就是一片贫瘠的土地，看不见斤斤显宗、黼黻王度的贵族门户。
舅奶家租出去的六十亩地，都是好地。租户被称佃户，佃户多的租十几亩地，少的租几亩地。佃户有的是同庄的人，有的是附近庄上的人，佃户家从事具体耕种的人，就是佃农。佃农在租来的土地上种庄稼，有的一年两季，有的一年一季，休耕半年。田里种什么的都有，当然种小麦的最多，其它如高粱、玉米、山芋、花生和各种蔬菜，不一而足。那时没有水田，也就不见人种水稻。租子分两种，一种是定租，另一种是量租。定租又有租金和实物租之分，实物租多是小麦，每亩地八十斤，那时小麦的亩产量很低，顶格也就是二百斤，有时遇灾年还会颗粒无收。量租是按庄稼的收成进行分成，多是四六开或者五五各半，如果四六开是舅奶家四而佃农家六。交完租的佃农所剩无几，家中多是筚门圭窦、四壁萧然，令人愀然而生恻隐之心。有时舅奶也可怜他们，但又想想，人得认命，生在那样贫穷的家里，光靠怜悯与同情解决不了问题，或许命该如此。有个佃农在租地上种土豆，土豆开白色的花，花蕊呈鹅黄色，有时舅奶去那片田里观瞻，杳渺无际的天空之下，生长着碧绿的土豆苗，土豆苗之上开着白瓣黄蕊的土豆花，煞是好看。佃户会摘几朵小花送给舅奶的小女儿，舅奶的小女儿将花戴在头上，很开心。种土豆的佃农姓扈，名字叫柘枝，柘枝的妹妹叫柘叶，有一年柘叶得了一种怪病，身上肌肉无力并且颤抖，还渐渐萎缩，跑了几趟县城的医院也没把病看好，家中因为看病一贫如洗，还背了不少外债，舅奶免了柘枝三年地租。从大黄山回到沭阳后，我看了一场电影。原本我看电影都是故事片，比如《野火春风斗古城》、《侦察兵》等等，欣赏王晓棠的惊为天人，王心刚谡谡有松下之风。但那一场看的是新闻简报加一部纪录片。新闻简报中有大寨大队干部群众战天斗地的事迹报道，还有非洲某个国家总统访华的新闻。纪录片的名字叫《收租院》。影片记录了四川省大邑县一个地主庄园内展览的名为《收租院》的群体雕塑及雕塑所反映的内容。雕塑共塑造了一百多个人物，大部分都是佃农，更准确地说，是佃农们到地主庄园交租时的情景。他们要过四道关，即验租、风谷、过斗和算账，经过这四道关之后本来足额的租子却变得少了许多，只得回家筹粮，再来补足缺额。为此，许多佃农家财耗尽，无奈卖儿卖女，直至家破人亡。有的佃农因交不起租子被投进地主家的水牢，受尽折磨。地租是土地所有者凭借土地所有权将土地转让给他人使用而获得的收入，封建地租是地主凭借自己的土地而占有农民的剩余劳动，而过度索取地租则必定依靠超经济强制，是利用政治优势对农民进行的压榨。
收租院中跟佃农相对的另一面是地主，地主就是庄园的所有者刘文彩。刘文彩是大地主，拥有农田一万二千亩，跟舅奶的九十亩耕地不啻云泥之别。一万二千亩换算一下就是八平方公里，将其规整为一个几何图形，就是一个长四公里、宽二公里的长方形地块。刘文彩不仅经营土地，还经商办企业，又通过政治手段狂揽川南部分地区的财政权和税务权，然后横征暴敛，聚集了大量财富。这些财富除了用于满足家族成员的奢靡生活开支，还被用于弟弟刘文辉在军界和政界发展作铺垫。刘文辉官至四川省主席和西康省主席，还被授予国民革命军陆军二级上将。不过刘文辉在解放战争中识时务，率部起义，投入人民怀抱。刘文彩则死于四九年。通过舅奶的讲述和我在《收租院》中看到的情景，我对佃农有了不少了解，也留下深刻印象。但只是认知上的事，从来没有想过我与佃农会产生关联，更没有想到我自己会成为佃农。这不是历史在退步，而是在进步。不仅我成了佃农，凡是有些微文化背景并乐意在网络上纵横捭阖的人都成了佃农，但不是普通佃农，而是数字化佃农。我是在信息化时代的哲学思考者克莱˙舍基的的一本书中知道数字化佃农这个名词的，书的名字叫《认知盈余：自由时间的力量》。什么是数字化佃农？数字化佃农是互联网环境下衍生出的一种特殊现象。互联网基本的经济特征之一在于网站的主要内容是由上网的大多数客户创造的，这些客户基本没有收益或者只有很少收益，主要的经济收益集中在网站的提供者手中，他们可以通过收取费用或者通过登载广告来获得他们事先设定的收益。那些为网站主要内容进行创造的客户，就是数字化佃农。比如我们在某个网站购物，商品提供者获得了利润，购买者比在商店买东西便宜许多。但最大的受益者还是网站提供者，他们可能已成了大富豪。又比如一个人在某个网站写出精彩的文字或者播放吸引眼球的视频，他自己很有成就感，在此同时，他的成就也被揽在网站的名下。他的文字和视频更是扩大网站影响力的广告。数字化佃农和原来意义上的佃农还是有区别的，最明显的区别自然是佃农依赖土地，而数字化佃农依赖互联网。此外，佃农多数都穷愁潦倒，他们仅仅依靠种田维持生计，数字化佃农未必富裕，但很少穷愁潦倒，他们在互联网上的活动都是业余的，还有自己的职业，不少都属于中产阶层。可以想到，佃农因为背负沉重，他们总是带着愁苦的面容在租来的土地上劳作，这种劳作是辛苦的，也是折磨心志的；而数字化佃农不同，他们似乎玩世不恭，又似乎乐天知命地在网络上游弋，他们不认为自己的创造性活动仅仅是在为网站所有者提供价值，这种活动更是为自己提供一种美好体验，他们在这种沉浸式的美好体验中度过一段快乐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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