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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凤玲 窗棂上的母亲【散文】

 兴凯湖文化在线 2023-02-26 发布于黑龙江

【作者简介】

刘凤玲,七零后,北大荒作家协会会员,鸡西市作家协会会员。偶尔写作,零星发表。数篇作品曾在《北大荒日报》《雪花》《汴梁晚报》《参花》《北大荒股份报》《盐城教育周刊》《今周刊》《盐城晚报》《大纵湖》《鸡西日报》《鸡西矿工报》等纸媒发表,曾有作品被收录到《风从穆棱河吹过》和《北大荒作家散文百篇》一书中。部分作品在地区获奖。

原创作者授权发布

       窗棂上的母亲           



                  【黑龙江】刘凤玲

我抱着母亲孱弱的身体,奔跑在医院空旷、没有尽头的走廊上,头上的白炽灯光烤得我口干舌燥,我努力伸长脖颈,尽量张大我的嘴,试图发出震撼苍穹的声音,用以挽救让我心急火燎的母亲。可我嘶哑的喉咙,却发不出半丝声响。我的面前,黑暗像红毯一样滚动展开,我不停地向前奔跑,却永远走不进光明里。

我双臂上的母亲,几乎没有重量,我却汗流浃背。我仰头呼喊,低头凝望,怀中的母亲时而抬起头,附在我的耳边叮嘱,时而疲惫地躺在我的臂弯里,闭目沉睡。我使劲倾听,努力记忆。可在筋疲力尽中醒来的我,还是把母亲的叮嘱忘得一干二净,就如消失在历史天空下的母亲,已经彻底抛下我远去。

这是在母亲去世后,经常出现的梦境,多年以后的今天,在又一个梦到母亲的夜晚,我突然顿悟,不是母亲抛弃了我,而是我抛弃了母亲。

从母亲的世界醒来,我无法继续入睡,灯光把我的影子投射在墙上,依稀有几分像记忆中的母亲。

北方的冬天漫长漫长的,冬天的夜晚也长,长到睡一觉醒来,母亲的影子还在窗棂上穿针引线,窗上的格子方方正正的,玻璃上,暗蓝色的窗花闪着寒冷的光,衬托着母亲的影子很美,母亲不仅仅影子美,人也美。

娇小的身材,齐肩的短发,白皙的皮肤,两只泉水一样清澈的眼睛。当我第一次睁开眼看这个世界,我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虽然,我常常因为没有遗传到母亲的基因而一直耿耿于怀,可当我明白她是我的母亲后,我就再也不愿意离她左右,只要一睁眼,看不到她,我便会大声的长时间地嚎哭。于是,冬天的夜晚,母亲做针线时,就把我放在她的被窝里。我每次醒来,首先看到的是母亲映在窗棂上的影子,一会儿远一会近,我伸伸小脚,碰碰母亲温暖的肌肤,母亲就回过头来,在我的脸上轻轻的拍一下,或者亲一口,替我掖好被角,说一句,乖,睡吧。于是,我就乖乖地睡去,不会哭闹。

冬天的凌晨真冷啊,风像长了眼睛的尖针,顺着衣服的缝隙钻到骨头里,扎的人生疼。我读书的时候,母亲每天早早地起床,熬好一大锅甜粥,然后,就着灶膛里的余火,把我的棉裤在火上烤暖,我喝好一大碗甜粥,穿上温暖的棉裤,在母亲的注视下,顶着满天的星星,去几十里外的学校读书,不放心的母亲总是站在橘黄色的灯光里,目送我翻过一道高坎,消失在那棵灵芝一样的大榆树后面。为了不让母亲担心和失望,我总是昂着头,挺着胸,蹦跳着走出母亲的视线,虽然,我是那么惧怕黑暗,因为背后的母亲,我变得异常勇敢,因为母亲就是我心里的一盏灯。

于是,我开始担心母亲衰老,害怕心中的灯熄灭,怕被扔在无边无尽的黑暗里。我不敢想象,没有母亲目送的路途上,会有多么寒冷,我更怕没有母亲遥望的窗口。我数次偷偷地躲在被窝里哭泣,莫名其妙的用眼泪开始了对母亲的祭奠。即使,年轻健康的母亲就在我的身边。

我嫁人的时候,母亲还是老了,脑血栓让刚强的母亲丢了语言多了拐棍,母亲脚下的路开始变得不平坦,一个小小的台阶,对于母亲来说,就是一座大山,疾病把母亲的双脚牢牢地束缚在了房前屋后。

我的新家在一个高坡上,前前后后都有十几节台阶,这可能是母亲一次次拒绝我邀请的原因,在我婚后的第一个夏末,我还是执意把母亲接过来,为了不给我添麻烦,母亲只在房前屋后走动。

秋天很快来了,收回来的玉米就放在台阶下的菜园里,黄灿灿的一大片,那几天,我忙得不可开交,累得腰酸背痛。丧失了语言的母亲,用一只手,轻轻地揉搓我疼痛的臂膀,我闭着眼睛享受来自母亲的温暖,默默祈祷,祈祷老天把这个衰老生病的母亲留给我,永远不要离开。

又一个疲惫的傍晚,天气有些凉,我惦记母亲,就早早回来,朦胧的月光下,我看到母亲坐在玉米堆上,用那只没病的手吃力地拿起一棒玉米,仔细地用牙齿咬去上面残存的叶子,然后,使劲地扔到玉米楼上。母亲的投中率很低,十次有八次扔不上去,于是,她捡起玉米,重新瞄准,扔掷,好不容易扔进去了,母亲如释重负,有些欢快的重新拿起一棒玉米,用牙齿咬去残叶,瞄准,投掷……

那一刻,我站在夜色里,无边的黑暗包裹着我,心却无比光明,玉米堆上的母亲,金灿灿的,就像灯光璀璨的舞台上的一个舞者,美到极致。

    曾经一度,我是那么迷恋窗口的灯光,迷恋灯光里的母亲,只要看到她,我就会忘记疲惫,陶醉在深深的温暖里。后来,我远走他乡,这一幕,就经常出现在梦里。如果能从时空的隧道里穿越,我一定选择守候,守候在母亲的身边,直到她老去,就像小时候一样,做母亲的影子。

    那个冬天,是一生中最寒冷的冬天,风吹在脸上,能一直疼到心里。接到二哥的电话,说母亲病重,我顿时慌了手脚,行李收拾得乱七八糟,眼泪甩的到处都是,就像一只落荒的野兽茫然不知所措。

列车咣当了一夜,总算在凌晨时分长叹一声停下了。

见到母亲时,她安静地躺在散发着热气的东北土炕上在点滴,我扑到母亲的身边,抓住她的手,她瘦骨嶙峋,手上的青筋弯弯曲曲的,就像我漫长的回家路。母亲醒了,看到我,眼睛亮了一下,就又没了光泽,我于是,不敢离开母亲,哪怕上厕所,也是慌里慌张的。

夜晚,我依然选择睡在母亲的身边,听着她长长短短的呼吸,我不时的把脚伸在母亲的被窝里,碰碰她的肌肤,母亲微凉的肌肤依然让我感觉温暖。

东北的土炕不会热到天亮,我怕半夜里母亲冷,就经常在土炕还有余温的情况下起来烧火,我烧火的时候,母亲就忽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忙碌,等我躺回被窝,母亲伸出她瘦弱的手,帮我掖好被角。一次半夜突然醒来,被母亲吓了一跳,只见她正静静地坐着看我,放在我额头的手凉冰冰的,我问母亲在看啥,母亲眼里泪光一闪,含混不清地说着,乖,睡吧。

母亲除了和她一起生活的二哥,其他孩子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取而代之的,是奔儿,一次,母亲喊我奔儿的时候,我说,妈,你咋给我起了个狗的名字?(奔儿是东北人喊狗时常用的字),母亲噗嗤笑出了声音,这是母亲生病后,第一次笑出声。

母亲的病在春节前奇迹般的好转了,虽然还是病歪歪的没多少精神,却能起床在房间里缓慢的走动了。一天,二哥在母亲睡着时悄悄对我说,妈没事了,家里还有老人,要过年了,回去吧。

我虽然舍不得丢下母亲,但家里公公婆婆已经年迈,所以,决定在腊月二十五那天返程。

那天凌晨,母亲奇怪的没有早醒,反而睡的特别香甜,我悄悄地收拾好行李,最后一次给母亲拉好被子,就在满天星光里,登上了客车。站点就在二哥家的大门外。

一大早,车里奇冷,虽然挤满了人,还是不由得瑟瑟发抖。车子发动了,我好不容易挤到窗边,向母亲的窗口望去,我惊骇地发现,母亲的影子印在窗口上,倾斜着的身体用拐棍支撑着,像静止的版画。

新年忙忙碌碌的,每天电话里,二哥都说母亲很好。母亲很好,我就开心,虽然想起母亲倾斜的影子时,抑制不住情感的崩溃,但母亲安好的消息,总是让我欣慰。

正月十五,在买元宵的路上,我又想起了母亲,不由得又打电话给二哥,接电话的是二嫂,我问妈还好吧,二嫂犹豫了一下,说好,我心里一颤,又问,妈真没事了吗?电话那头有了哭腔,我大惊,追问的声音都变了,二嫂说,你二哥不让我告诉你,其实,正月初二,妈就走了。

我感觉我一下子成了这个世界的孤儿,我冷,站在大街上发抖,我大声嚎哭,希望能像小时候一样,我一哭,妈妈就会回来。

小时候,母亲经常偷偷地去看一个邻家的女人,不让我跟着,于是,我就用哭抗议,后来,母亲终于在我的哭声里妥协,但是有条件,就是不许和任何人说。我兴奋地点头,发誓绝对不说。于是,我知道了,母亲去看的那个人,是个苦命的,丈夫在七六年恢复高考时考上了大学,随着学历的升高,人心也变高了,开始嫌弃这个给他生了三个孩子的糟糠之妻了,女人一个人,种田、带孩子、供丈夫上学。经常食不果腹。

母亲第一次带我去看她,是一个冬天的傍晚,吃完了晚饭,母亲收拾好碗筷,趁家里没人,就悄悄拿了灶台上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大碗,拉着我去看那人,路上,母亲一再叮嘱我,不许告诉别人,否则去哪都不带你。我惶恐地答应着,紧紧贴着母亲,生怕她丢下我。

女人的家很冷,三个孩子蜷缩在被子里已经睡了,女人正一个人吃晚饭,只见她一手糠团子,一手咸菜疙瘩,看到母亲和我,急忙把手藏在背后,眼泪却不争气的哗哗落下。母亲让我喊兰姨,我就怯生生地喊兰姨,兰姨擦擦泪,边答应边慌乱地东张西望,最后不好意思地说,孩子第一次来,我却没啥给孩子,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母亲边安慰她边打开手里的油纸包,我才看到,是一碗已经凝固的白白的猪油。

七十年代,猪油是珍贵的东西。我的家,七口人,一年的油水,也就是年底杀猪后熬制的一坛猪油,母亲每次做菜,都小心翼翼地舀出一小勺,然后把坛口用油纸仔细地封好。每当我闻到母亲用猪油爆葱花的香气,肚子里的馋虫就开始往出爬,尤其猪油里的油渣,比肉还香,我因为最小,所以菜里那少的可怜的油渣,大家都不舍得吃,都挑出来给我,所以我对这个特别敏感。当看到母亲把一大碗猪油白白的送人,心里非常的不舍,暗暗的开始怪母亲。

后来,又和母亲去了几次,母亲又送了几次猪油,间或送些玉米面饼子等。

由于母亲对女人的接济,家里还没到年底,就断了油水,东北酸菜没有猪油做辅料,能酸掉牙。一天,晚饭上,父亲问母亲,怎么猪油吃的这么快,母亲支吾着不肯说,我由于没有了猪油,也就没法行使我吃油渣的特权了,所以心里不痛快,就把母亲给兰姨送猪油的事说了出来,父亲摔了筷子,埋怨母亲多管闲事。

父亲和母亲在这件事情上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到父母吵架。父亲说,你以为人家是真穷吗,那是逼着她走,人家在城里已经有了对象了,你可倒好,竟然去接济人家,知道人家背后说你什么吗?母亲说,别人愿意怎么说是别人的事,一个女人,每天吃咸菜,我看不下去。父亲怒气冲天,看不下去你去和她过去。母亲像变了个人,一改往日的温柔,大声说,走就走。

没有母亲的日子,我天天哭泣,思念母亲,同时悔恨对母亲的背叛。我每天做的事就是趴在窗前,盯着门前的那弯弯曲曲的小路,盼着母亲回来。

又是一个傍晚,我照例趴在窗前想念母亲,就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窗棂里,齐肩的短发,整洁的衣裤,双手拎着两个大包,正缓缓地走来。我燕子一样飞出去,抱住了我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我仰视母亲,那一刻,我似乎重新认识了母亲,开始理解母亲,也开始敬畏母亲。

母亲走了一个月,去了遥远的大兴安岭三姨的家,母亲带回来两大包核桃松子等山货,那个年,过得特别丰盛快乐。

兰姨还是走了,离婚后找到了新的幸福,走时,她抱着母亲大哭,说如果没有母亲,她可能挨不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兰姨挨过了冬天,我的母亲,却永远留在了冬天里,所以,我开始惧怕冬天,怕冷,怕没有母亲呵护的寒冷,在这之前,我不觉得冬天寒冷,我曾像期待过年一样,期待过冬天,因为,冬天,母亲会把我放在她的被窝里,我一伸手,一伸脚,就能碰到母亲温暖的肌肤,我一睁开眼,就能看到窗棂上,美丽的、母亲的影子。

第一次站在母亲的墓前,我甚至异想天开的希望,给那个圆鼓鼓的土堆安装一扇窗,在我来去的时候,还能享受母亲透过窗棂的注视,暖暖的、烘烤着我的漫漫人生路。

 

感谢阅读

编辑:瑞雪

制作:腊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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