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谢志砺 | 姥家的狗(散文)

 兴凯湖文化在线 2023-02-26 发布于黑龙江

【作家档案】谢志砺  笔名磨刀石   黑龙江省七台河市七台河人民广播电台 文艺部编辑。

   姥家的狗

     黑龙江七台河 谢志励

乌裕尔河像神龙一样见首不见尾,不知道何时华丽转身,在松嫩平原转出了一个弯儿。在这个弯的怀抱里,是一个三里三的小县城,而这个弯头是郊区,一个蔬菜社,尽是农民。 姥姥家就住在这儿,而我生就在小县城 。上中学以前,几乎每天都跋涉在两者之间,小小的肩膀 竟然挑起了城乡,窄窄的胸膛居然盛满了爱意。

每次登门造访,姥家的狗都是一头撞入我的怀,用湿湿热热的舌头按摩我的手和脸,起初心惊肉跳,后来如痴如醉,经历了恐惧和痴迷,冰火两重天,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度日如年。经常是我牵着它,它拖着我,在自留地里巡视,在小朋友中炫耀,众星捧月,腾云驾雾,我是趾高气扬,它是威风凛凛,好像一个是二郎神,一个是哮天犬,前所未有的骄傲和自豪油然而生,在心底袅袅升腾,在小脸上悄悄绽放,春色满园,姹紫嫣红。

对于姥家的狗,我很有好感,至少它爱憎分明,内外有别,就像姥姥不笑不说话,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不像姥爷总是板着面孔,在家里非打即骂,因为自己曾经不止一次看见他在早上三点多,星星未睡觉,天也未睁眼的时候,用鞭子把舅舅们从炕上驱赶到地里,俩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夫唱妇随,相得益彰。可是,当姥爷痛哭流涕,姥姥也失去了笑容,我才感觉世界末日降临了。

风在吼,狗在叫,大雪咆天,纸钱遍地,许多人吹吹打打,簇拥一些披麻戴孝的人,把一个大棺材从小院抬出去了,地面是杂乱的脚印。太姥姥去世,客死异乡,魂归故里。记得几个月前,她非要到两个女儿那里去,随行的金银细软,车载斗量,大包小裹。临行时,拿了十九块钱,要妈妈给我买吃的,妈妈是她的孙女,爱屋及乌,我才大快朵颐,只是借光而已,不想却成了某些人心中的疙瘩,不吐不快,以至于火山一般爆发,亲情与贪念对决,善良和丑恶竞技,结果丑恶和贪念携手,真相被扭曲变形,亲情与善良像雪片一样跌落在地,被践踏成一滩泥泞。

丧事办完,老人的尸骨未寒,一群洪水猛兽便席卷而来,翻箱倒柜,挖地三尺,酸菜缸推倒了, 间壁墙 拆开了,一个个都是孝子贤孙,平时床前嘘寒问暖,这时却穷凶极恶,原形毕露,眼里闪烁着攫取的光芒, 各取所需,各逞其能,犹如鬼子进村大扫荡一样,他们满载而归,留下一片狼藉,家徒四壁,空空如也,姥姥姥爷向隅而泣,像木雕泥塑一样坐在炕上,恐怖的身影倒映在窗户上,小院里,几张纸钱随风摇曳,如同一场噩梦,小狗也筋疲力尽,扯着嗓子,发出有气无力地呻吟。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发难的是二姥爷,倚老卖老,非要从我的口里,抠出太姥姥给的十九块钱,妈妈双眼红肿,哭得像桃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大表舅是见证人,明白来龙去脉,心疼表姐,不惧强权,与大舅一起据理力争,怎奈人微言轻,两个人自掏腰包,才算息事宁人。人心掉入钱眼儿,一个贪字了不得,硬是把太姥姥最后的一笔爱心款变成了黄世仁向杨白劳讨要的一笔泯灭人性的债务。看着他蘸着口水,陶醉地数那十九块钱,心满意足塞进自己的口袋,身后撇下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儿:“无论怎么样,钱都是好的!”妈妈轰然倒地,我扑上去又搀又扶,恨不得在嘴里呲出一排狗牙来,幻想着能像姥姥的狗一样,四蹄生风,撵上去撕咬,一把扯下那张认钱不认人的面孔,挖出他的心,看一看究竟是黑的,还是红的。

被人扶一把,很少放在心上,给人踩一脚,却一直耿耿于怀,尽管肇事者早已忘之脑后,跟没事人一样,可是我还是念念不忘,瞪大眼睛盯着他,摩拳擦掌,望着背影,咬牙切齿,用火柴杆撑起鸭子的嘴巴,在鸡尾上栓上鞭炮,看着它屁股冒烟,在爆炸中一飞冲天,蹿树上房,草鸡变凤凰,或者把砖头丢进猪圈羊舍,让它们心惊肉跳,食不甘味,寝不安眠,不会下蛋不能长肉,总之都是小孩子的把戏,纯属恶作剧,快乐很短暂,只能维持一袋烟工夫,聊以慰籍在幼小心灵深藏着的那道深深的伤痕。这种复仇行为持续了几个月,大概是觉得自己曲线救国,迁怒于无辜的生灵,有失公平和仁义,才算告了一个段落。

爸爸是小教员,妈妈是家庭妇女,我有一个妹妹,还有双胞胎弟弟,一个月只有四十六块五角工资供一家六口开销,从月初到月底,总是捉襟见肘,左右为难,一日三餐,捧着空饭碗,尽是稀饭就咸菜条,不见一点荤腥,按李逵的话说,口里也淡出鸟来了。一个月总有那么几次,我会带着妹妹还有俩兄弟从县城转移到郊区,去姥姥家解馋开荤,一路浩浩荡荡,高歌猛进,即使没有肉,也有菜,何况舅舅们心灵手巧,逮个鸟儿,捉头刺猬,套只兔,总不会让孩子们失望。

记得一次甥舅通力合作,在西沟的小河畔,用夹子和弹弓还有滚笼设下十面埋伏,一举把一笸箩鸟收入囊中,除了包了一顿饺子,还腌了一罐咸菜,姥姥姥爷舅舅姨姨济济一堂,欢天喜地,尽享天伦之乐。当然,我也不会亏待姥家的狗,奉上几个饺子,让它也打一打牙祭,摇头摆尾地腻着你,如胶似漆,甭提有多亲热了。

可是,当姥爷把我同它等量齐观的时候,我还是始料不及,难以承受,拂袖而去。“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外甥是姥家的狗儿,吃不了,还要兜着走!”上小学三年级那年夏天,我一个人成行,拿着口袋去摘菜,赶上饭口,狼吞虎咽之后,还要把几岁煮玉米带给弟弟妹妹,在饭桌上,姥爷撇下了这句话,其他人哄堂大笑,我却满面通红,心生芥蒂,逃之夭夭。一边奔跑,一边发誓,不再做这样丢人现眼的事儿,不料,姥家的狗拖着我的裤脚,极力挽留,我触景伤情,七窍生烟,怒发冲冠,大吼一声:“我不是狗,滚!”在它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下,“嗷!”我抱着脚跳,它负痛跑到远处,呆呆看着,喉咙发出莫名其妙的哀鸣。

在将近大半年的时间里,无论爸爸妈妈指派,还是弟弟妹妹央求,我竟心若止水,置之不理,没有向郊区挪动半步。直到有一天,我在家里读书,突然感到手上一热,一抬头,姥家的狗正在舔自己的手,随后大舅走进了门,说:“大外甥,小孩子别记仇,姥姥姥爷想你了,做了很多好吃的,跟我走!”不久,我就看见了姥姥久违的笑容,还有姥爷舒展的眉头。

打是亲,骂是爱,我沐浴着得天独厚无与伦比的爱,也进一步理解了人生的复杂性,说谁是狗儿,不一定是骂人,毕竟狗是忠臣,恪尽职守,知道看护家园,一些人的行径甚至连禽兽都不如,咬人的狗不露齿,狼夹着尾巴却要吃肉。大概是1970年春节前夕,大雪封山,一位不速之客在门口徘徊,破衣烂衫,饥寒交迫,被姥姥姥爷让进屋,请上炕,暖衣热饭,还在烘烟房引炉子烧炕,让他住下来,可是他贪心不足蛇吞象,顺手牵羊,把许多年货绑在身上塞进裤裆,不辞而别,被姥家的狗抓了个现行,好嚼谷撒了一地,舅舅们将这个家伙五花大绑,要押送派出所,被姥爷阻止,“都是穷给闹的,放他走吧!”那人跪倒尘埃,磕了几个头,然后跑成了一溜烟,很快不见了。

按照姥爷的话,我也是姥家的狗,可是自己除了吃饭读书,没有任何长处,自惭形秽,必须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于是,干农活成了爱好,跟舅舅下河摸鱼,在甸子里打草,春种秋收,拔萝卜,起土豆,人晒黑了,心变静了,翘首期盼等待出人头地,一鸣惊人。

72年夏天,雨后初霁,与我同龄的老舅被后院的小子欺负,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鼻青脸肿。因为他家有权有势,经常强买强卖,不是轧死邻居的猫,就是偷吃隔壁的菜,村里人敢怒不敢言,姥家的自留地被占了一条垄,姥爷也得忍气吞声。我恰巧赶上,忍无可忍,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在身后突然袭击,双掌推出,全身发力,正中臀部,他腾空而起,落入路边的臭水沟,一骨碌,像个泥猴儿,我扬眉吐气,哈哈大笑。老舅却哭出了声,“外甥,你惹祸了,他的老子是当官的!”

光棍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撒丫子就蹽,从郊区跑回县城,不敢回家,钻进了水利局报废的拖拉机中间隐藏,有如惊弓之鸟,漏网之鱼,惶惶不可终日。半夜,天上的月牙仿佛吊死鬼抻出的钩子,身边伸手不见五指,身体颤抖,头发竖起,就在我坐以待毙的时候,爸爸妈妈从天而降,是姥家的狗循着气味找到了我,否则不吓死,也得冻死。听爸爸说,姥爷向人家赔不是,扮笑脸,一反常态,低下了高贵的头,姥姥却大发雷霆,河东狮吼,让对方知难而退,拎着笤帚疙瘩,一直追到家里,找妈妈要人,非要打我一顿。

白云苍狗,许多年过去了,滚滚的波涛带走了我恨的人我爱的人,爱和恨、是与非也烟消云散,一去不复返,乌裕尔河的臂弯里依旧沉睡着三里三的小县城,郊区的蔬菜社变成了苹果园,小草房长成大高楼,沧海桑田,世事变幻,物是人非,一别生死两茫茫,一个早生华发的中年人故地重游,以头抢地,潸然泪下,恸哭失声:“姥姥姥爷,你们的外孙,姥家的狗回来了!”

在线编辑:林兆丰


顾问:卢伟光:作家 《鸡西矿工报》副总编辑

            孙文斌:小说家

            沈晓密:散文家

            秦    萌:《北方时报》“乡雪版“”编辑

            郭亚楠:作家 《创业者》编辑

            白    雪:作家

            张磊晶:作家

主编:瑞雪       制作:腊梅      微信号:13115477919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