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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渔河·清涟阁】李亢||江南地衣

 颍州文学 2023-02-28 发布于安徽

江南地衣
文/李亢

烟雨呀,常常画地为牢,以诗情为代价,把青苔圈住。青苔呢,索性也坐地自划,以画意为樊笼,把绿意禁足。
在江南山水之间、园林之中,最能体现东方美学的,不是青山隐隐、绿水迢迢,不是菱花窗、马头墙,而是那最普遍而又最独特、最古老而又最新潮的“绣品”——地衣。
地衣乃青苔别名,意为“为大地着衣”,可见襟怀。据《本草纲目》记述,地衣其性味苦,可强胃气。苔因常常匍匐于地,但另别名“掬天”、“仰天”,别有一番疏狂旷达的气度和风骨。
地衣,触水而生,触物而构,流形于山水,丽状于木石,曲尽幽情,宛如书画神思,在时间和空间的绢帛上书写传奇绝笔。地衣如绣,地衣的苔痕绿色深浅不同,花纹繁复,如云锦交织,绣艺卓然。时间尽管流逝,绣品将随着时光的开落有序渐次褪色,变成一抹被时间耽搁的“锈迹”,这份似绣亦锈的孤品,将沿着记忆氤氲的青石板蔓延,滋生着下一个回归的故事。青苔似乎在漫长的岁月里比我们更早领悟了时间的意义,领悟了生命是一个有无之间、青黄之间的死生有序,周而复始,率先完成生命的领悟,这也是虫痕鸟迹会在我们人生中的不同年龄教会我们体悟的东方智慧。
德拉克洛瓦说:一个画面首先应该是对眼睛的一个节日。雨后的瓦苔像一个欢腾的节日仪式,绿得不舍昼夜,如河水一般,即便知道这样流下去终会将我们生命送向最后的旅程,也想多看一眼。我常常对人说,我可以在青苔上闻到青天的味道。因为青苔像云层,蕴藏着雨的最后印记,雨又会带来天空的味道。静静地闻着,常常闻到鱼龙东去、百川奔海的汹涌涛声,那些时候我知道,再卑微的苔色里也有江河。
青苔无飞红之鲜妍,亦无众芳之馥郁,只有米小的苔花,古淡的苔香,因此常常是作为在审美中被人忽视,开始对青苔从文化上打量,始于唐代。美的东西从来不是规规矩矩的,常常的率性随意的。旷达率意之性、幽贞简疏之形、清运灵动之气、淡薄清灵的之韵,不守花卉的规矩便能成自己的美。
这种美照亮了“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高洁逸趣,也诠释禅机的“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我常常想,大概是王维足够了解青苔,所以他的心境和形迹也常常能和青苔同步,青苔是“行到水穷处“,他也行到水穷处,然后目送云迹,与空山不二。
青苔常常画就如大陆版图的不同形状,勾连或呼应,独立或统一,就像人在不同的际遇,也像人在不同的人中。这让我想起十七世纪英国诗人约翰·多恩《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中所言: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以自全,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整体的一部分。
这首诗恰好也印证了才子张潮的诗意和哲学:“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正值梅雨时节,我有幸被邀监制一部关于江南烟雨的纪录片,导演约了几位素不相识的摄影师在苏州园林里参加见面会,谈到起落视点,导演和摄影师们不约而同地俯下身去,指着石板和墙壁上的青苔说,这是最好的角度,也是最好的取景层次。我触摸着这湿润的绿色不禁莞尔:有些眼睛是可以穿越古今的。
这江南最通俗而又最清雅的艺术品,以配角出场,以主角回归,它的主要意义已不是以绿意给大地以庇护,而是作为一种解读江南的最贴近地面和脚步的角度存在着,让人遐思古人的幽趣情怀和古来的诗意,也联想到一个古老民族传承至今的不老格调。
青苔像一种漂泊,又牢牢住在地上。她的存在,她的美就像一个艺术,又像一个谜。据葛赛尔记载,有一次,罗丹谈到了艺术的永恒的理性和无限的神秘的关系,他背诵了雨果的一段诗:
我们从来只见事物的一面,
另一面是沉浸在可怕的神秘的黑夜里。
人类受到的是果而不知什么是因:
所见的一切是短促、徒劳与疾逝。
或许地衣更贴近地面的那一面才是真正的意义所在。南唐文字训诂学家徐锴说:苔字在《周礼》中作菭,从其古体字形来看,苔字从草,从水。多水的江南,正适合这本来带有水土的朗润气质,苔又常常生于山水清幽之处,因此其字其质别有一番清韵。而这种植物并非只生活在多水温润之地,南极洲永冻层和多初沙漠均有她生活的痕迹。曾经读到一个新闻,雷丁大学的科学家曾经在南极永冻层采集到一些苔藓泥炭核样本,经过科学检测,这些苔藓生长于一千五百多年前,样本解冻之后的一个多月,这些苔藓居然奇迹般的复苏,开始发芽、生长。生命力之强,令人惊叹。新疆北疆极其缺水的沙漠中,经常能看到沙漠上或黑或黄或平或皱的的“皮肤”,紧紧抱牢沙丘。这便是苔藓的足迹,这个足迹也是一双双鞋子,保护者一座座沙丘免遭风患。
苔藓植物被称为地球上伟大的“拓荒者”,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足迹遍布大地,更是因为他们的生命如“鲸落”哺育大海众生一般哺育大地生灵。活着的苔藓则不断地分泌酸性物质,失去生命的苔藓会逐渐转变成有机物,年深日久,贫瘠的土壤日渐肥沃,为其他类别的植物生长创造了生命的前提。没有苔藓植物,就没有蕨类、种子植物,也不会有日后如此丰富多彩的陆地生命世界。
平庸的作品验证常识,伟大的作品探索未知。地衣,一个坚韧的拓荒者,将道路从石头中走出来,又为后来者点亮了舞台。
这让我不禁联想到,一千多年前的固守西北“守护国土”的杨家将。我曾有幸用笔和镜头注解杨家将精神,杨家将精神也深深注入了我的内心。
2021年,有幸受邀担任第一部讲述“杨家将故事”的纪录片《杨家将》的总撰稿和总导演,剧组驻扎在杨家将曾经驻扎的“古麟州”陕西省神木市。随着调研的深入,不断地被1200多年前麟州军民视国土为金的“不弃麟州”的过人胆识和忠勇事迹所震撼。
麟州是中原北境的咽喉,不断地迎敌,固守城池,是麟州的宿命。杨家将一门忠烈,为守国境,前仆后继。其部将继主将,少将继老将,女将继男将,将将相继,一脉相承。只因为心系一方百姓之生死,一国北境之安危。他们守护苍生的忠烈气魄,最终成为了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河流两岸滋养着的,正是代代秉承的民族魂。
平庸的生命验证常态,伟大的生命验证非凡。如精神的地衣在时间中不朽,在空间之内,山水之间,地衣的画笔就更大了。完成的版图像时代的广阔、雄奇、深邃,在力量的平衡里,酝酿一个不动声色的非凡起点。这种起点的迸发变成一种生命澎湃的直觉,这时地衣的属性、特征、归属变得无关紧要,它们突然倾泻出来的普遍意蕴,使得众多的眼睛不得不从俯视、平视转化成仰视,从一般欣赏转化为震颤性体验。
生命体验也是生命的作品,在人类这里叫人生,在青苔这里叫生命周期。平庸的生命验证常识,伟大的生命探索未知。自然生长的青苔总是在探索,在生命的周期里总是走在很野性写意的边缘,如饱蘸浓墨笔尖在宣纸上洇开,力透纸背,深陷岁月中。苔痕在时光的墙面上,是一位安静的行者,走在修行与回归的路上,守着自己的期许与向往。
地衣以诗性的情怀留纳雨水,以野性的姿态装点山川。这苔痕镶嵌墙壁、石阶,是建筑里闪过的最妥贴的蒙太奇,自由,自主,自然,又是格律里跳出的最惊艳的诗眼,天性,天真,天成。她拓展了江南美学和植物生长的边界,穿着一双古旧的鞋子,走出了一个个花发枝满的故事。倘若没有地衣,文化的水土和地理的水土都将失去涵养,园林内外便会失去太多生机,纵使繁花再香,也难抵雨的凄凉。
雨总会停,瓦苔只三三两两的固守,便足以呈现出一种俯视苍生的宏观气韵。檐下的地衣随着雨水蔓延舒展,一旁娇艳的的蔷薇便开始绽放天地大美里的一线灵机,像一只脚走出自己的鞋子。鞋子继续前行,走出新的锋芒,绽开在石阶上,像在等待又一代的将士和书生。


江南桥

江南有句俗语说:“人到桥头皆是仙”,这大概是说给凡尘中并未能远避喧嚣的俗人听的,有桥的地方大多水声嘈杂,处处人家。桥是河流的符号,河流是水源的衍生,水源就是生命力,也是江湖,有桥的地方多少都是有人常走的。
河流开辟大地,留下两岸,远隔呼应的岸遥遥招手,只一个河床,让双手成为一条实在的平行线。为了贯通平行线上的流通,桥产生了,天生为了沟通而存在,跨越空间,顺便也跨越时间。
人们在江岸横断天涯路的浩渺烟波中,并未摇头,而是泅水靠舟,涉水赖桥。所以江南多雨,多水,也多舟,多桥,“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三步两桥寻常见,舟楫代步船当车。”千钱万万水之梁,横亘在水流两岸,沟通南北,连接东西。
在江南,很多桥上历经数百年仍坚固如初,也就是说一座桥上甚至可能走过数十代人,桥上面雕刻的图案从清晰到模糊,桥的皱纹里蕴含着悠远而耐人寻味的故事,在同样的步履中,连接着不同的时间和空间。
桥为什么如何能如此持久地向过客和路人诉说着江南那永不落幕的日升和月落?
记得每次吃糯米糕抱怨粘牙的时候,就会听父母说,糯米是造桥的灵魂材料,上好的石材固然重要,但只是基础,使石块之间能更好契合的技法更为重要。聪明的工匠会“将糯米煮成粥,与明矾混在一起,做石桥的粘合剂,使用“糯米加明矾”的方式便是比水泥还牢的建造法了。
江南桥是形神具备的,除了这些“形”的功能,还有“神”的作用,上了年纪的老人说,世间万物都有神灵庇佑,山有山神,石有石神,树有树神,这些古老的桥,也是有灵性的,也都有河神守护着,河神一般放在桥墩下或者河道里,有他们的日夜守护,不管下多大的雨,发多大的洪水,桥都牢固不朽,同时也能防落水沉舟之水厄。这些说法虽然带有强烈的传说色彩,但是也可以管窥以前人们对自然的敬畏和对桥的推崇。
水厄一词,在江南不止用于描述落水沉舟,还常常特指饮茶。这个说法来自于晋代王濛的嗜茶之癖,其人甚爱喝茶,不仅自己喝,一旦有客人来也会盛情地邀客同饮。或许是劝茶的功夫了得,当时士大夫渐渐心生畏惧,因此每回要去王濛家的时候,就会打趣说今天会有“水厄”。据《太平御览》引《世说》:“王濛好饮茶,人至辄命饮之,士大夫皆患之,每欲往候,必云:今日有水厄。”明代沈德符《野获编补遗》:“茶加香物,捣为细饼,已失真味,宋时又有宫中绣茶之制,尤为水厄中第一厄。” 
王濛本是太原晋阳(今山西太原)人,他的故事能经过这么多河流山川在江南变成一个耳熟能详的典故,其实也是因为相通的文化与文人旨趣的大桥,这座桥也是时空之桥。
桥上观水,亦如品茗,古人以香入茶,也以茶入香。张源《茶录》论茶香说:“茶有真香,有兰香,有清香,有纯香”。桥上观水,则水如茶香,更见灵秀,见古韵,见清幽。再去看桥,有雅趣,有多情,有乡愁,舒徐委婉、流丽悠远。
每一个行人在水与桥之间,在醉人的相偕中,都能触摸江南最深沉的个性和神韵。
江南多桥,单是在苏州,自古至今就有三万多座。正是这些桥把一片片被水割裂的土地,牵起手来,在厚重的岁月中,桥是离索,也是流连。
一座座桥看似寻常、安谧,不动声色,却载着太多离奇有趣、哀怨悱恻的故事在心灵的天空如云行走。江南桥是落第者张继夜泊之处(枫桥),是画家陈逸飞渲染之笔(周庄双桥),是春秋吴王赏玩乌鹊之地(乌鹊桥),是唐代苏州刺史王仲舒在筹资时捐出的宝带(宝带桥),是张姓孝子抟雪奉亲的糕点(雪糕桥)……
桥联通古今,从古走来,像一曲昆曲,婉转讲述斑驳的石板承载的悠悠岁月,剥落的栏杆拍遍的历史遐想。江南桥,因水而生,凭水自如,揽水自照,越水而居,亲水而活。倘若以水为苏州的经络,那么桥可称为苏州的骨骼。坚实自如、从容自守,是桥的灵魂。
想起曾在天柱山的天池峰上,看到一座特别的桥,天池峰一裂为三,两段窄窄的石条把三个峰顶连接在一起,形成了这座悬在空中没有水流的桥。这座桥叫渡仙桥。“人到桥头皆是仙”,承载智慧和故事的江南桥大概就是这样一座座摆渡梦想、度人进阶的桥。
江南桥经千年霜雪而秀雅,历万世风雨仍挺拔,靠的是色彩、材质的技术而又艺术的处理方法,兼顾技术美、结构美和环境美,和谐处理技术与艺术的关系,就如袅袅晴丝一般的水磨昆腔兼顾文学、音乐、舞蹈、美术等多方面的艺术融而为一。
江南桥,人在桥上,便是江南。
2022年
写于太湖滨

江南砖

我常常在演讲中说起两个问题。如何让一滴水永不干涸?又如何让一抔土永存不灭?
第一个问题很多人可以回答出来,那就是让这滴水融入大海。第二个问题,几乎没有人可以回答出来,因为有一种类似于点石成金的“魔法”他们尚未知晓,答案就是类似于一种魔法却实际存在,那就是让这一抔土变成石头。
在苏州,将土变成石头,是一个常见的技艺。这个石头可以发出金石之声,所以它还有个名字唤做金砖。金砖的制作过程就是化腐朽为神奇、化平常为诗意的魔法,这种魔法可以让一块土贵抵千金,可以让一抔土能历经千年的时光流转,在质朴中散发虚怀若谷的古典美学气质。
中国历来不缺仰望星空和脚踏实地的人,如果说为了理解天象,古人编制了历法,那么让脚步更加坚定的重要发明里,绕不开的一个就是金砖。
人类最初建造的栖身之所受自然环境限制,自主性较低,所用多为木材、石料、兽骨、海贝、砖土这类大多数可以直接在自然界获得并加以利用的材料,砖可以说是这些材料中人为干预最重的,它的出现既要归功于土的高度可塑性,同时也是先民智慧的体现。在中国,砖作为水、火与土结合的智慧产物早在三千多年前已有生产。砖在中国古代不但是一种重要的建筑材料,而且是一种工具,是一种文化。
在盛产碧螺春茶和苏绣的飘荡着有如袅袅晴丝一般的水磨昆腔的江南,金砖显得粗犷而朴素;在盛产才子佳人、诗词歌赋的穿行着彷佛流丽画卷一样的园林山水的江南,金砖难掩清高和寂寞。在这里,昆曲轻轻一唱,就成了百戏之祖,似乎这份舒徐委婉、流丽悠远可以偏狭地诠释江南蕴含的传统文化。不用着急,我们只需要瞥一眼金砖,便知道,执于一端容易误读文化博大精深中的弹性和显朴。
它淡泊的气息,过于玄远绝俗 ,甚至清淡到了缥缈。一砖一瓦就如一书一卷,承载了经纶万世的婉约、粗犷或磅礴。色彩单纯到了极致,气韵委和到了高华。金砖触之润滑细腻,敲之有金玉之声,观之有墨玉之色,断之无孔洞参差,随着气候变化还会有吐纳水汽之功,如此神奇却只是源于一抔泥土。
金砖没有过度修饰的外形,没有精巧细密的装扮,他产生得特别自然、朴素、诚恳。不同于苏州园林的精致巧思,,处处采撷自然以雕梁画栋,美则美矣,却未免失去了心源上的社会性诚恳。
这似乎可以理解苏州这座城市的市民为什么这么有审美高度,这种审美水平并不是天生就有傲然全国的,就是因为常常站在这样的砖上,立在那样的瓦下,目光停在皇家选择和民间智慧的筛选里,敬畏向着自然规律的总结里,代代传承,就完成了一种生生不息的集体提升,也注解了用“坚实”担当一方水土的智慧。
每一块金砖都是经历冷暖、汲取力量才完成由松软到坚固的嬗变。在很多重要的实现里,程序不再是仪式感,更是兼顾审美性与实用性的保证。金砖的制作,是一门水火相济的艺术。一抔土,在水和火的一阴一阳、一刚一柔、阴阳相济、刚柔相推之间,开始生息、变化,七转得土、六转成泥、八月成坯和百三十日而后窨水出窑,二十九道工序,历经四季轮回,春去冬来,经秋过夏,在砖窑旁花草开落有序的互文里,完成开物、成器、致用的哲学命题。工匠们为了保证金砖的质感,每一道工序都必须手工操作,环环紧扣,确保金砖每一处都颗粒细腻,质地密实,匀称平衡,外形简雅,这样才能敲之有金石之声,承之有千钧之重。
偶然读到沈宠绥的《度曲须知》:“调用水磨,拍押冷板,声则平上去入之婉协,字则头腹尾音之毕匀,功深镕琢,气无烟火,启口轻圆,收音纯细”。惊奇地发现金砖的工艺,与细腻绵长、一唱三叹的昆腔的唱度真有出于同辙同宗、源于同水同土的异“曲”同工之妙。
不同于昆曲填词和唱段力求精巧,而金砖则是一门抱朴守拙的艺术,用最朴实笨拙的方法修炼泥土,有朝一日实现价值也不过以朴实坚守、低位致用,尽管很多人忽略它的存在,但是他却稳稳当当地撑起了仰望星空的无数脊梁。朴到大拙,心到至诚、工到水磨,土可成金。这是将生命回归并融入世界的一种反复而递进的体验和领悟,是将心血凝聚并倾进技艺的一种执着又知返的历练和升华。用大智若愚,朴素无华来对抗生活的惯性、生命的压强和岁月的无情。
作为一个电影工作者,曾经长久地用作品关注技术和文化的关系这一命题,在农耕文明时代,文化的速度压制着技术的速度,进入到信息文明之后,或许是因为技术的速度太快,以至于文化追赶不上,所以会造成文化的撕裂和人文精神上的分裂。直到我站在一块金砖面前,开始静默。金石之声叩击了我对文化和价值的认知、对文化体验方式和价值实现的的领悟,至于常常思索的如何用独特的美学形式探索生活,怎么改变生活的惯性来对抗生活的庸常,这些不得其解也豁然开朗。
制砖如做人,“一朴含藏万丽”。每一块金砖都在诠释如何审美,谦卑自足,抱朴含真,却又顺便震撼人心。
这份震撼让我想起一件旧事。
多年前,朋友把我带到一个陶艺工作室,她要在这里用泥土做一个陶质的鹦鹉。连续几天,她一直在用土还原记忆里的那只鹦鹉,记忆的容器里盛放着这只鹦鹉是她童年手工课做过的一个作品。
她很喜欢那只手工课上的鹦鹉,做好之后就把它送给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但是没过几天,鹦鹉就被父母要求要回来了,是因为她用了一只家里闲置的檀香枝作为足部支撑。可以想象到对一个小女孩来说,把礼物要回来时的窘迫和无奈。时间过了很久,这件事依然是她心里放不下的包袱。
我猜想大概是这份歉疚让她对这个作品格外专注。当她专注地按捏形态,灵慢慢聚合在一个点,手指柔滑的旋转、上升与下降,抚平凝滞,摘除尖利,像一种花拒绝刺。
陶艺要注意的很多,她已经做了十多个都不满意。有的失败是因为没有处理好泥土和手的关系,有的是没有处理好泥土和时间的关系,有的是没有处理好泥土和水和火和花的关系,学会了这些也不够,还要学习轻与重的关系,湿与硬的关系,柔和与凝固的关系,线条与厚度的关系,提拉与旋转的关系,专心致志和功亏一篑的关系,魂魄的飞进和飞出的关系,单纯的梦和单纯的形状的关系。
她虽然手法不精巧,手艺也不高超,但是她是我见过最好的陶匠。她的用心和执着让我很佩服,她的行为,就是一个美学行为,她本身,也是其中的一个陶器,她清澈的眼睛,就是美学的坐标。
最后一次见到她,鹦鹉已经做好了,她的那位朋友马上要结婚了,她想送出的是她能做到最好的礼物。
我很迷恋这种经过精心处理从短暂变成永恒的艺术,很像友情、很像爱情、很像许多人生追求,很像理想。
在生活中我们常常处理不好的很多关系,不妨用手工的手法来探索出方法论,所有权衡和刻度不过是:一种流逝和一种永恒的关系,一种静默和另一种静默的关系,一种有和一种空的关系,一种空和另一种空的关系。我们只需要在面对生活的任何一束哑光时,保持稚拙中灵敏,谜团中淡泊,不做表达中表达,最终就会见到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
当去年花落垂丝海棠的种子不动声色地陷入泥土,今春钻出大地展开生命的叙事时,某一块土也化为了大理石般的信仰、成为最特别的雕塑重生了。
在很多古建筑和工艺品面前我常常生出一种现代技术的优越感,似乎对很多高妙的美学和技术我们披上工业文明发展带来的知识经验,已经有了俯瞰和评判的资格。但是面对这样一个鹦鹉雕塑和一块砖,我否认自己有这种资格,变得虔诚而敬畏。因为我知道,我面对的不再是空间,而是时间缩成的一个禅。
2023年
写于苏州狮子山

作者简介:李亢,作家,导演、副教授、影视艺术研究青年学者,苏州大学电影电视艺术研究所客座研究员,安徽财经大学艺术学院硕士生导师、南京传媒学院&凤凰传媒领读导师,中国高校影视学会影视国际传播专业委员会理事。

纪录片《杨家将》总导演,总撰稿,2022江苏省征兵宣传片总导演、总编剧。导演、编剧《画笔》、《花季花开》、《证人》、《雪人身边的向日葵》、《彩虹之下》、《马蹬》、《游戏》、《孤独者》、《废品女孩》(The Scrap Girl)、《麟州故城寻古记》、《神秘城址》、《麟州刺史》、《忠勇世家》剧情片与纪录片获塞浦路斯国际电影节、希腊桥梁国电影节最佳故事短片奖、最受观众喜爱奖等奖项,多部作品登陆央视及主流卫视(CCTV-10、河南卫视、江苏卫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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