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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曾从技:周二胡

 新用户89134deQ 2023-03-01 发布于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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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二胡

曾从技

哥哥周永富随了老汉儿,矮墩墩结实,标准五短身材。
老汉儿是周家二队的使牛匠是石牛公社的著名使牛匠除了犁耙甩得圆范还有一项特异功能就是哨哨儿吹得牛逼一是弯山搅水任何一支戏曲或者歌曲从他的嘴里吹出来都不再精准却平添一股怪味他总要随心所欲来一番别出心裁的二次加工,给曲子加上一些颤音和长长的拖腔。这就和作曲家将歌曲改扩为演奏曲一样,先把曲子使劲放出去,再把曲子慢慢收回来,使之演绎出更丰富、更厚实、更抒情、表现力更强的效果。二是高亢明亮。使牛匠一身牛力气肺活量大得很,再加上一天不落的训练与探索,完全掌握了口哨的发音技巧。不用吹灰之力就能嘘出响亮,一旦加点力道,那音量就会直冲云霄。早晨出门,使牛匠开口吹响哨哨儿,圈里的水牛就获得了出发的信号,它立马站起身来活动活动腿脚,提前做好出勤准备。到了田里,使牛匠的不同哨音就是不同的指令。耕牛就严格按照这些指令去完成相应的技术动作,完美诠释出什么叫做配合默契,什么叫做精耕细作。晚上收工,老汉儿一双泥腿还在竹林外迈动,抒情的哨哨儿就已经转弯抹角拐进了屋,娘的嘴角微微向上一扬,赶紧舀瓢水倒在脸盆里,接着就把糊糊舀好放到桌子上。
妹妹周永玉随了娘,瘦筋筋苗条,典型杨柳细腰。
苗条的娘曾经妖娆过,刚生下永福半年就赶上庆祝四川解放。被工作队选到石牛镇上去,腰杆上扎了红绸带扭秧歌,从上街扭到下街,从上午扭到下午,越扭越自然,越自然越有味,越有味留下的记忆越深。可娘身子骨弱,生下永玉没几年腰就直不起来,一年四季咳咳亢亢。公社成立后进了生产队,也只能忙些家务却不能出工。使牛匠虽然工分最高,可一个人挣来四个人吃,免不了还有缺口,更没有现钱交学费。所以,永福到了入学年龄,就没有背起书包去进校门,而是专心致志在家捡狗屎挣工分。
永玉读书是永福成全的。10岁那年,13岁的哥哥转业。他丢了狗屎箢篼扛起锄头扁担,跟着妇女们去田里土里干二等活路,工分有了大幅提高。命好的永玉也就跟着哥哥转业,丢了牛草背篼去镇上的完小读书写字。
91号早晨,永玉穿上巴巴补得最少的那件衣服,背上小书包出了家门。永玉的书包洋盘。它不是在街上买的,而是娘拖着病身去镇上缝纫社捡了碎布渣渣,一针一线镶出一个个布巴巴,再将一个个布巴巴拼接出来的。长方形的书包四棱四现,长得比32开教科书长三寸宽二寸。五颜六色的碎布,镶出五颜六色的布巴巴,拼出五颜六色的花书包。五颜六色的花书包悬在苗条的女娃周永玉腰间,就像在身上贴了一幅年画喜庆得很。走在上学路上的永玉,就吸引了人们复杂的目光。
公社完小坐落在石牛镇的场尾,是用解放前的李家祠堂改造而成。走出包围着周家村的茂密竹林,沿着香水河边那条黄泥巴路翻过山坳,一眼就看到了学校的大门,隐约听到了郎朗的书声。永玉的这条上学路从石牛山后转到石牛山前,不多不少三华里。
打小,永福就佩服老汉儿,就爱听老汉儿吹哨哨儿。不满6岁就噘起小嘴学着老汉儿使劲儿嘘。有一天突然就嘘出响声,吓了自己一跳。没隔几天又嘘出了曲调,永福就咧开小嘴憨笑,就无时无刻不在人前展示自己家传的绝技。捡狗屎时大眼睛滴溜溜旋转,两片嘴唇却灵活地扯动,嘘出变化多端的哨哨儿。和妇女们一起挖行子、翻苕藤时,嘴里也同样嘘出变化多端的哨哨儿。妇女们有的爱听,说永福血水里头混进了音乐细胞,只可惜人长得蛮格格的有点不搭;有的不爱听,说永福你娃嘘啥子嘛,肚皮头的三碗糊糊几下就嘘光毬了。永福才不管你大娘大姐爱听不爱听,也不管自己肚皮是胀还是瘪,反正从早到晚就是一个劲地吹哨哨儿。他把从村口喇叭里听到的革命歌曲翻来覆去地吹,改头换面地吹,添油加醋地吹。于是,在上世纪中叶一度时期的周家湾,无论春夏秋冬,无论天晴下雨,时时都回响着使牛匠两爷崽此起彼伏的尖啸哨哨儿。
使牛匠为此无比骄傲。他说:“过日子就该响响亮亮,喳喳闹闹。苦日子闷起来过,就是苦上加苦,苦到了说不出。哨哨儿一吹耳朵里塞满了响动,饥饿的肚皮叫得再凶也听毬不到。”使牛匠特别支持永福跟着自己学吹哨哨儿,他说要把吹哨哨儿这响亮的事业一代一代传下去,不能让周家湾变得冷冷清清,变得灰巴土气。但是,使牛匠也不满足于这响亮的事业永远停留在吹哨哨儿的层面上。他说如今解放了有条件,永福你娃要是真有那么点出息,今后你就像喇叭里那样,整出点更高级更洋盘的名堂来,让响亮的事业爬上一层楼。永福摇摇头说:“我亲爱老汉儿呐,您的哨哨儿就够我学大半辈子喽。”
二年级那年的五月下旬,放学后永玉揣回来一张纸条,响亮朗诵给全家人听。说是庆祝“六一”儿童节的活动要跳舞,欢迎家长们到校观看。娘问永玉跳不跳,永玉回答当然要跳。娘说真想去看,只是怕累。老汉儿吐个烟圈开了口:“永福你陪娘去。”
531号下午,永福搀着洗了头换了衣的娘去学校。娘不到40岁,可自从去缝纫社捡了碎布后,已经两年多没有翻过山坳了。她气喘吁吁坐下来,看着女儿扭动腰肢跳《社员都是向阳花》,不由自主想起了自己15年前扭秧歌的美好情景,脸上就泛起了幸福的红晕。在她身边,有着音乐细胞的永福关注的角度不一样,他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舞台一角。因为那里坐着一位老师大腿上卧一个短胖的圆筒,圆筒上竖着一根木棍。老师左手卡住木棍不停地上下滑动,右手握一张弯弓在使劲拉扯。永福竖起耳朵倾听,感觉圆筒在持续发出声音。这些声音有时低沉,有时高亢,有时缠绵,有时清脆……但有一点很肯定,这些声音都比老汉儿和自己吹的哨哨儿好听得太多太多。
晚上喝糊糊时,跳舞的永玉揭开了谜底。她告诉哥哥,老师拉的圆筒叫二胡,拉二胡的是学校教音乐课的张老师。永玉会唱的歌,每一首都是张老师教的。永玉还告诉永福,学校有间音乐教室,是新修的土墙房,贴在祠堂的外墙上。从周家湾去镇上,就要从音乐教室的窗下路过,就能听到学生们的歌声,就能看到张老师拉二胡。永福虽然“呼呼”地喝着糊糊,脑袋里却牢牢地记住了永玉的这些话。
夜里躺下后,永福翻来覆去睡不着。张老师拉二胡发出的优美声音久久回响在耳畔。他觉得那玩意儿实在是太神奇,实在是太有意思,实在是太逗人喜爱。他的双手禁不住在黑夜中摸索着动作,左手在胸前上下滑动,右手在腰间来回拉扯,而嘴里则嘘着轻声的哨哨儿予以密切配合。
从第二天开始,永福的哨哨儿就发生了些小变化。它不再一味地高亢,一味地响亮,它有时会低下来,低出一些厚重,然后再高上去,生出一些变化。这是永福从张老师婉转的二胡琴声中得到的重要启发。
几天后下了一场中雨。没有电闪雷鸣,只有淅淅沥沥。生产队扎了雨班,永福待在家里五心不做主地难受。第二天早饭后,他再也坐不住了,就戴顶斗笠披件蓑衣,跟娘打个招呼出了门。永福踩着泥泞的黄泥小路径直朝镇上走去,翻过山坳后就听到了上课的铃声。他紧走几步,停在了学校音乐教室的窗外。
谁知上午第一节没有音乐课,土墙教室里冷冷清清,和外面的气氛保持高度一致。永福摇摇头就高一脚低一脚,去到镇上从下街晃到上街,再从上街晃回下街,东一眼西一眼闲逛了一大圈,再转回来站在教室外屋檐下等候。
第二节课音乐教室有了动静。站在讲台上的张老师,瘦高个大背头,白衬衣蓝长裤,乡镇上少有的文质彬彬、玉树临风。待同学们坐好后,张老师从盒子里取出二胡来,“哆索哆索”来回拉几下定准了音,就开始先教谱子再教歌词。他教新歌《二月里来》:“来哆来米索米来米,拉哆来米哆拉索……”当同学们跟着唱时,他就拉响二胡配合。
这一切,窗外的永福看得清楚听得明白。这次近距离的观摩,让永福更真切地听到了二胡的声音,更准确地看到了二胡的模样,更清楚地看到了张老师的左手是怎样在上下滑动,右手是怎样在左右拉扯。他站在窗外,两只手跟随着张老师做着不同的动作。后来,他觉得老师的身体伴着琴声的摇晃也摇出了一种好看。于是,他的身体也随着张老师的摇晃而摇晃。摇着摇着,就云里雾里不知把自己摇到哪里去了。
骤然敲响的下课钟声惊醒了永福,他哆嗦一下悄悄退到外墙拐角处躲起来。第三节课开始后,永福又轻手轻脚回到窗前专心致志偷听。
下午,继续扎雨班。永福再次来到音乐室教外。他听到张老师教的是同一首歌,就没有再到窗前去现身,而是站在拐角处静下心来听,静下心来想。他听到一段音乐飘出来,就回想这个时候老师的左手滑到了什么位置,大概是哪个指头按在弦上,右手是在推还是在拉,身体是在向左摇晃还是向右摇晃。然后就指挥着自己像老师那样按,像老师那样拉,像老师那样晃,而嘴里也跟着老师轻声哼唱……
回家的路上永福就想,这上学读书真的还是安逸,不但可以学会写字算账,而且还可以学到唱歌跳舞。要是能经常听到老师的音乐课,那自己一定可以学会拉二胡。可是,又不能天天扎雨班,怎么去找这样的机会呢?
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了路旁山茅厕的臭气。永福一拍脑袋:“有了。”兴致勃勃加快了步伐。
当天晚上丢下饭碗,永福蹦蹦跳跳去到队长大爷家,主动申请承担出粪任务。为了增加土壤的肥力,邻近场镇的生产队都找城镇居民签一份承包合同。按年头和屁股承包居民家的人粪,不论老少一个屁股一年三毛钱。虽然过于便宜,但居民们的茅房都挖在家里,臭在家里。这一承包,不但有人定期帮忙把臭源搬运出去,而且还白捡了三毛钱,何乐而不为。但是,出粪的活路却很少人愿意干。虽然从镇上到队里的山茅厕只有2华里,每天出8挑粪的劳动强度不算太大,并且时间由自己安排,条件算得上比较优越。可这活路不但又脏又臭而且还讨人嫌,弄不好就会斗嘴吵架。队长听了永福的申请也没有马上答应。他考虑永福年龄小个子矮,怕天天挑粪桶压坏了身体。永福挺胸踮脚大声辩解,说自己有的是力气,七八十斤的粪桶挑在肩上跟玩一样。经不起永福左缠右磨,队长勉强答应说先干干,如果不行再换回来。永福高兴得跳起来一把抱住队长。队长使劲推开他:“滚远点。还没有去出粪嘛,浑身咋就臭烘烘的。”
第二天雨停了永福挑着粪桶履职他嘴甜走进家门就“公公婆婆”“大爷大娘”喊得亲热;他手勤,舀完大粪后把卫生打扫得干干净净,遇到老年人还帮忙干些砍柴生火的家务活。博得了居民们的一致喜爱。可永福的出粪时间安排得特别。上午,他挑着粪桶快马加鞭跑得风快,中午也不休息。早早完成了八分之七的出粪任务,到了下午上课时间,他挑着最后一挑大粪走过学校放到远处,再擦擦手返回到音乐室窗下,静下心来认真聆听张老师的音乐课,看张老师拉二胡。晴天如此,扎了雨班就披蓑衣戴斗笠赤脚前往。旁听张老师的音乐课,周永福差不多做到了风雨无阻。
晚上躺在床上,永福嘴里念念有词。半夜做梦也有盐有味哼着小曲。久而久之,周永福的手上没有乐器,可肚皮里已经有了一把二胡时时在拉扯。它拉扯出了永福梦里梦外中的思,梦里梦外的想。
永福出粪半年,迎来了春节。腊月二十八,娘说今天正好洗邋遢,就烧了一大锅滚水,让永福彻底洗净浑身的臭味。大年三十,娘变戏法样蒸出了一甑子白米光饭,炒出了两大碗回锅肉。而镇上的上街、中街和下街,同时贴出了三张相同的红头海报,公社要举办首届迎春晚会。嗨呀呀,吃饱喝足了就等着晚上看节目,永福觉得这年过得安逸惨喽,一个下午都嘘着欢快的哨哨儿。
晚上七点,石牛公社迎春晚会在上场口玉皇楼如期开幕。悬挂在台前的两盏汽灯把戏台照得雪亮,台下的坝子里拥挤着十里八村的乡民。公社袁书记举着白铁皮喇叭筒,高声大气作完简短的重要讲话后,演出就在大合唱《东方红》的歌声里拉开序幕。
公社春晚的主力阵容来自两所学校的师生。一是老牌的完小,二是刚刚创办的农中。完小青年教师的维吾尔族舞蹈《我们新疆亚克西》诙谐幽默,农中青年学生的藏族歌舞《洗衣歌》欢快喜庆。这些节目仿佛把乡民们带到了远方去旅游,亲眼看到了外面世界的不同风情。他们从心里迸发出了阵阵欢笑。
“下一个节目,二胡独奏《赛马》。演奏者完小张云涛老师。”踩着报幕员甜美的话音,画了淡妆的张老师,胸前悬着他那标志性的方格围巾优雅登场。他微笑着向观众们深深鞠躬后,款款落座在靠背椅上,左手抚琴右手持弓酝酿着情绪。突然,张老师将头一扬,手中的弓子一抖,“晄”地一声二胡就响了。紧接着浑身就有力地晃动起来,而万马奔腾的动静也从他怀里蹦跳出来。一阵奔腾激越之后,又出现了短暂的舒缓与散漫。不一会儿,仿佛有一匹烈马从戏台背后的石牛山外跑了下来,“嘚嘚”的马蹄声由小而大由远而今,最后直接冲进了戏园子。当人们扭动脖子到处去找时,那马却长嘶一声扭头朝外跑去。脆生生的马蹄声由大而小、由近而远,由实在而空灵,慢慢地就飞过了石牛山,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还在等待,等待着它转身回来。可是,戏台上的张老师已经缓缓站起来,向台下的观众鞠躬致意。从梦境中回过神来的观众们,这才慌忙使劲鼓起掌来。当然,叫得最凶拍得最响的,就是每堂课都在窗外偷听的农民娃儿周永福,而坐在他身旁的著名哨哨儿大师却摇头晃脑语重心长说一句:“娃呀你听听,这玩意儿才称得上响器!”
新学期开学后,张老师又发现了窗外的脑袋。他被那双饥渴的眼睛所感动。有一天下课后,他佯装回办公室,半路上杀个回马枪,把永福堵了个正着。老师拉住永福亲切地问他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天天都来旁听音乐课。永福一张脸就红得发紫不知怎么回答,愣了半天突然脖子一硬:“张老师,我想跟您学拉二胡。”
张老师微笑着把永福领到办公室坐下,他打开一个破旧的琴盒,取出一把油光光红亮亮的二胡递给永福:“小伙子,好好看看吧,这就是二胡,石牛镇独有的一把二胡。如果要想看到第二把,你得去县城的文具店。”
永福在衣服上擦擦手,怯怯地接过二胡翻来覆去地看。
张老师问:“周永福,你懂音乐吗?”
永福骄傲地回答:“我会吹哨哨儿。”
“那就来一曲。”
永福“嗯”了一声,就噘起嘴吹出一首《二月里来》。嘹亮婉转的哨哨儿在校园里回荡,吸引了办公室里所有老师的目光,大家都为这个音乐天才而惊奇。张老师也被那些富有创意的颤音和装饰音所折服,心里就感叹,这孩子音乐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张老师拉过永福的手一看,突然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永福这双手长得太有个性。手掌厚实如砖,指头却又粗又短,特别是无名指和小指,短得只剩下两个椭圆形的肉疙瘩。它与紧紧握着它的那只手,产生出黑白长短厚薄粗细各个领域的强烈反差。张老师一边使劲摇头,一边和蔼地对永福说:“孩子,你还是继续吹你的哨哨儿吧,或者去学声乐唱男高音。二胡,你是永远别想拉了!”
永福“咚”地一下就跪在了地上,他抱着张老师的腿苦苦哀求:“张老师啊,你收下我这个徒弟嘛,我真的就是想学拉二胡啊!”
张老师也动了情,他弯腰扶起永福:“孩子啊,你要学二胡我很高兴,我也很想教你拉二胡。可是,你这双手它根本就不是拉二胡的手啊。”
校长走过来。他的本意是来劝张老师收下这个农民娃儿徒弟的。可是,当他看到了永福奇特的手后也只得无奈摇头。他帮助张老师扶起泪流满面的永福,送他出了校门。
永福擦擦脸上的泪水,恭恭敬敬地向两位老师敬礼。跌跌撞撞走了几步,突然一回头,眼里又汪满了热泪,他发疯地吼出一句话:“老师,我周永福就是要学会拉二胡!”

接下来的几天,永福闷着头每天都多出一挑粪,攒够了8挑后,他跟队长请了一天假。早晨爬起来,揣上两个烤红苕就要出门。娘塞给他两个一分的硬币,说渴了买杯甜凉水喝。永福点点头就奔县城而去。
30华里坑坑洼洼的小公路上,枯草在早春的微风中瑟瑟摇曳。永福感觉到了凉意,无意中就加快了步伐。三个小时不到,就跨过清溪河铁桥进了县城的北门。永福紧了紧扎在腰上的洗澡帕,瞪大眼睛打起精神在四大街上转来转去搜寻。终于在下南街看到了挂着二胡的文具店。永福在门口旋了半天,深吸一口气咬咬牙,就硬着脖子溜了进去。嘿,这商店才玩得洋盘,大白天还亮着电灯。“二胡”,永福差点喊出声来。在柜台里的一面墙上,挂着好几把崭新的二胡还有永福叫不出名的其他乐器。永福就想,这城里的售货员那才叫作一个幸福。一天到晚站在亮晃晃的电灯下,免去了日晒雨淋,还时时都能看到这些金贵的乐器。
柜台外一位穿干部服的中年人正在挑选乐器。他拧起一把二胡拉了几下,点点头就问价格。永福觉得关键时刻到了,就尖起耳朵偷听。售货员响亮报价:“便宜的28元,贵的一百多。”
这话如子弹,差点把永福撂倒在地。他摇晃几下站稳了,装着若无其事继续听下去,继续看下去。接下来售货员与干部的对话,帮助永福了解到了二胡的构造,帮助他认识了琴筒、琴杆、弓子这些部件。最后干部还是因为价格问题放弃了购买,带着满腹的遗憾离开了柜台。而永福则喜忧参半紧跟着他走出了文具店。他忧的是,这二胡自己是一辈子买不起喽;他喜的是学到了知识,晓得了二胡是由哪几样东西凑成的。
这种喜忧参半的情绪,让永福忘记了肚皮还空着。迷迷糊糊回到家后,永福把烤红苕和硬币往桌子上一丢,闷头倒在了床上。永福眼睛一闭,瞬间进入了梦乡。梦里的永福提着干部选中的那把新二胡,不是走也不是跑,而是脚掌离地半尺高,顺着小公路轻盈地飘过花椒坡,飘过黄山桥,飘回了石牛镇,飘回了周家村。脚掌刚一落脚,简陋的家立刻就变成了亮晃晃的玉皇楼。老汉儿、娘和妹妹,还有好多好多的乡亲都坐在台下。自己呢,却像张老师一样坐在台上摇头晃脑表演二胡独奏。好听的琴声让一家三口陶醉。先是永玉跟着曲子哼起了《二月里来》,然后是老汉儿也噘起嘴吹响了他经典的哨哨儿,最后是娘系上红绸子,风吹杨柳般扭起秧歌来。紧接着琴声就飘出戏园,在石牛公社的青山绿水间回荡……二胡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亮。而自己坐着的板凳,竟然离地慢慢飞起来,它越飞越高、越飞越高……突然“嘣”地一声,琴弦断了,二胡也顿时碎成几大块。自己的身体则随着板凳垂直往下落,越落越快,越落越深,越落越黑……
“啊……”永福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过来,冷汗湿透了全身。永福气喘吁吁软在床上,半天不能动弹。等到脑子逐渐清醒后,悬挂在文具店货架上的那几把二胡又浮现在眼前。永福痛苦地摇摇头:“亲爱的二胡啊,你就挂在那里等着有钱人来取走吧,我周永福这辈子与你们彻底无缘。”想着自己最终不得不放弃二胡,永福心里比饿着肚子还难受,两行泪水悄然溢出了眼眶。
就在永福准备起床去喝糊糊的那一瞬间,文具店里售货员与干部的对话又在耳边响起。琴筒、琴杆还有弓子……对呀,二胡不就是这几样东西拼凑出来的吗?就像老汉儿的犁头是由犁把、犁套和犁铧组合的一样。我农民娃儿买不起二胡,我还不能像装犁头那样斗出一把二胡来吗?
对!我周永福就是要自己斗出一把二胡来。不管它好不好看,只要能拉得响就行。别人看不起不要紧,我周永福自己做来自己拉!永福心血来潮大吼一声“干!”翻身下床冲出了家门。
寂静的初春之夜,游弋着一丝凉意,可永福心里有火在燃烧。他奔跑着穿过竹林,一口气跑到香水河边甩掉衣裤,“咚”地跳下去,“乒乒乓乓”打起丈多高的棒棒水……
第二天出完粪听完课,永和就开始了二胡制作的宏伟工程。他从家里一根茶杯粗的楠竹晾衣杆上,锯下6寸长一截做琴筒。敬上一支跟老汉儿要来的向阳花牌香烟,恭请老木匠桂大爷钻了两个铜钱大的孔。把家里爷爷留下的一根山琵琶拐杖锯成两截,长的一截在头上打了两个孔做琴杆。然后就去山上找来一块泡砂石,抱住木棍死劲打磨,直到把木棍打磨得像泥鳅黄鳝一样光滑方才罢休。短的一截再请桂大爷加工做成两个带有一点锥度的弦轴。在桂大爷的帮助下,先把琴杆插入琴筒里,再把弦轴旋进琴杆上,一个二胡的框架就斗出来了。现在关键的问题是,到哪里去找一张琴皮。
转眼就过了惊蛰。天上响了雷扯了霍闪,田野里就有了蛙叫虫鸣。有一天,去镇上赶场的大娘们回村就摆起了玄龙门阵。说香水河边那个叫作龙凼的岩洞里盘踞着一条大蛇,把住在岩洞里那户人家的小公鸡都偷去吃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永福知道后就提根长锄把去了龙凼。他在岩洞内外爬上爬下,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最后断定大蛇就盘踞在水边潮湿的岩缝里。到了晚上,永福揣着手电筒就要出门。老汉儿说等等我,就抢过长锄把跟着永福去了岩洞。两爷崽蹲在岩缝外等候,活活等了两个通宵都没有见到动静。第三天晚上特别闷热,永福说老汉儿你就补个瞌睡别去了,使牛匠没有理他提起锄把就走。也许是老天爷要成全周永福,这一天刚等过半夜,就听岩缝那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出来。永福的手电一亮,就看见一条大蛇压着青草对着自己爬过来。使牛匠举起锄把照着蛇头就是一阵乱砸,直到把蛇头砸得稀烂还不罢休。
珍贵的蛇皮终于找到,两爷崽吹起了哨哨儿二重奏,兴致勃勃来到香水河边,把蛇皮剥下来清洗得干干净净,就兴高采烈上路回家。永福刚刚走进竹林,就听前头的老汉儿突然惊叫一声“哎哟”,上身一斜蹲在了路边。永福问咋哪,老汉儿说没事,好像腿肚子被针扎了一样刺痛。老汉儿随便揉了几下,就咬着牙瘸着腿坚持回到了家。
回家后老汉儿倒在床上,发乌的腿肚子已经肿得像个气球。“遭毬,这是毒蛇在报复我。”老汉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全家人猛一下都慌了手脚。
娘吼一声:“永福快去请何医师!”永福扭头朝镇上跑去。
一个多小时后,永福搀着60岁的外科大夫何医师高一脚低一脚走进了家门。可是晚了,剧毒已经通过血管渗透到了老汉儿的全身。何医师摇摇头:“这蛇毒性太大喽!”永福哭着吼叫一声:“我这是鬼迷了心窍,做啥子鬼二胡嘛!”一气之下,就要将蛇皮撕破。老汉儿死死拽住了他,断断续续说:“永福,你一定……要做出二胡来,一定要学……会拉二胡,一定要到山……上来拉给我……听。”
娘催着永福快答应。永福“咚”一下就跪倒在地……
老汉儿走后,失去了使牛匠尖啸哨哨儿的周家湾,像一个爱说爱笑的老人生了大病,变得沉默寡言。
老汉儿走后,家里愈发阴暗下来。永福天天埋头去出粪,永玉也退学回家割牛草。娘的头上生出了白发。
老汉儿的头七过了,娘把永福叫到跟前:“还记得你答应老汉儿的事吗?”
永福点点头。
“那你就去干!”
永福点点头!
永福剪下一块晾干的蛇皮,请桂大爷帮忙,把它紧紧地绷在了楠竹琴筒上。第二天,又带上两个烤红苕,甩开短腿步行30华里去县城文具店,花了8毛钱买了两根牛筋,再去运输公司骡车队收集了一束马尾巴。回家后,把牛筋拧上弦轴,把马尾扎出个弓子。终于依葫芦画瓢拼凑出了一把似是而非的土二胡。
永福本想拉一下听听声音,可他控制住了自己。他把二胡紧紧抱在怀里跟娘说:“娘。二胡做成了。”
娘捋捋头发,帮永福和永玉扯扯衣角,捡起三根香,捏了一把纸钱,庄严地说:“走,我们去山上跟你老汉儿说一声。”
夕阳西沉。晚霞在天边燃烧,金色的霞光洒落在石牛山腰。娘率一儿一女跪在新坟前,娘说:“使牛匠,永福的二胡做出来了。”
永福把二胡举过头顶给老汉儿磕头。
娘说:“永福拉一下。让你老汉儿听听琴声。”
永福席地而坐,右手紧握弓,左手扣住弦,摆好了姿势,憋足了一口气,浑身颤栗着狠劲一拉,“昂”地一声——一种谁都没有听到过的怪响,像哭声也像笑声骤然在山间响起。包括永福在内的三个人都吃了一惊。娘很快镇静下来,她眼里噙满泪水:“使牛匠你听到了吗?这就是你儿子周永福做出的二胡拉出的声音。”
永玉说:“老汉儿,我哥的二胡做出来了,我哥的二胡拉得响了。”
永福说:“老汉儿,等我学会了拉歌。我就上山来先拉给您听,再回去拉给乡里乡亲们听。”

自此,这个地球上就多出了一件传统的中国民族乐器。它的造价不到一元现金外加几支向阳花牌香烟。自此,职业小农民周永福除了粪桶和锄头,家里的墙上还挂出了一件别人没有的稀罕之物。白日里,永福挑着大粪臭烘烘从上街冲到下街。到了晚上,就取下自制的土二胡,坐在门槛上咿咿呀呀拉割起来。
村子里的小屁孩儿爱凑热闹。只要永福的二胡一响,他们就像飞蛾见到了灯光,“嗡”地一下从四面八方扑过来,紧紧围绕在永福身旁,睁大眼睛看他拉琴的样子,竖起耳朵听他拉出的声音,充分享受着这天赐的幸福时光。可是有些大人不喜欢听这怪模怪样的声音,也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听这些怪模怪样的声音。抬匠莽二爷冲过来拉着自家的娃儿回家喝糊糊,一边走还一边念:“拉拉拉,拉个啥鸡巴名堂。拉出的声音就像癞蛤蟆叫春,就像屠宰场的早晨。”
永玉倒了牛草,背着空背篼回家,正好听到了莽二爷的脏话,气得举起镰刀猛地一挥,“呸”了一口就要骂人。娘偏偏倒倒撵出来,拽着永玉急急忙忙回家。
永福却不生气。他微笑着继续“嘎嘎”地拉。
晚上喝糊糊时,娘劝永福:“娃呀,要不你就别在家里拉了。你到村子外头找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慢慢拉。”
永玉不答应,她噘着嘴说:“不嘛,偏在村子里拉。爱听的就听,不爱听的把耳朵堵起来。我没有要他花钱买票就算对得起人喽。”
永福采纳了娘的建议,他笑着轻声说:“娘,二胡我肯定要拉,天天都要拉。我不拉出一首歌来给老汉儿听一回,我咋对得起他。从今天晚上起,我爬到山顶上去拉。让他们想听都听不到。”
娘微笑着点点头,眼里放射出两道慈祥的光芒,久久地抚摸着懂事的孩子。
喝完糊糊,永福提起自己的宝贝,顺手捡起一把扫帚,甩开大步出了门。这是春夏之交一个晴朗的夜晚,永福在明媚月光的照耀下,穿过竹林沿着那条倾斜的小路,爬上了村后的石牛山。他来到石牛身旁,把石牛浑身上下好好扫了几遍。然后,他规规矩矩跪在石牛面前,向石牛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喃喃念叨:“牛神啊牛神,我周永福是个挑大粪的农民娃儿,没有上过学,指姆还特别短,可我就是不相信农民就不能够懂得音乐,指姆短就一定不能拉二胡。牛神您要保佑我,保佑我周永福学会了二胡,哪怕只会拉一首《东方红》,我都要借钱去割块刀头肉来敬您!”
然后,永福就端坐在从牛头上掉下来的那块下巴石上,补充一句:“牛神啊,今天永福的二胡就只拉给您听。您不要嫌弃哈。”手一抖就咿咿呀呀拉了起来。二胡发出的要哭不笑的声音,没有飘出多远就消散在了夜空中,对任何人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影响。山下的村庄静悄悄的,偶尔传出几声狗叫。
这里真是老天爷安排给永福练琴的宝地。没有任何干扰,没有任何顾虑。永福高兴拉就拉,高兴怎么拉就怎么拉,高兴怎么哼就怎么哼。坐上了这块石板,永福的心就安定下来。永福就一门心思在自己拉出的声音中,去寻找、去捕捉一些近似于音乐的元素……
月亮不知在什么时候,躲进了一块厚云里。半夜时分,一缕凉风轻轻掠过,永福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想着明天还要出粪,就准备起身回家。突然,一声沉重的闷雷从头顶滚过,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粗大的密集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下来。好在整个牛头完全覆盖着下巴石,永福没有直接遭受到暴雨的袭击。可是,雨阵构成了密不透风的包围圈,把永福挤压在一个极其狭小的范围内不能动弹。眼看着再也无法动身,永福索性把二胡紧紧抱在怀里,顺势一倒便睡在了下巴石上……
累了一天身的永福,累了半夜心的永福,这一倒下就再也爬不起来,他枕着雨声很快进入梦乡。梦里遍地都横竖着二胡,到处都响亮着二胡的声音……
“哥……”永福隐约听到了妹妹永玉的呼喊,这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永福张嘴回答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他咬着牙一使劲,终于艰难地睁开了眼。
昨晚的大雨下了整整一夜。天亮后,雨停了。起床的永玉没看到永福,就一口气跑上了山,在石牛的下巴石上找到了浑身烧得滚烫却紧紧搂住二胡的哥哥。
永玉半背半拖好不容易把永福弄回了家。永福轻轻地把二胡放在桌子上,叫了一声“娘”,就一头倒在床上昏睡过去。永福这一睡就是整整一天,高烧的永福躺在床上说着胡话。一会儿哭:“张老师,永福就想跟您学二胡啊!”一会儿哼:“索索拉来哆哆拉来……”
娘熬了半锅姜汤,上午给他灌一斗碗,发出一身大汗湿透了衣裤;下午给他灌一斗碗,又发出一身大汗湿透了衣裤。夜里才慢慢退了烧,渐渐安静下来。娘守在永福床前,一针一线在缝着什么。
第二天一早,永福醒了。他一睁开眼看见娘就说:“娘,我找到了一个拉二胡的好地方。”
娘说:“好。你就天天去那里拉。不拉出一首歌来,你就不要离开那里!” 娘顺手把一个白色的家机布口袋递给他。口袋里裹着永福那把土二胡。
“嗯!”永福接过口袋,一把就抱住了娘。
自此,每天晚饭后,周永福就爬上石牛山,坐在石牛的下巴石上捣鼓自己的土二胡。风雨无阻的坚持,应了“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句老话。永福先是一个晚上能够找到一个两个、两个三个接近歌曲的音符。慢慢地就逐渐多了起来,就逐渐连了起来。久而久之,拉出的音质也更纯些、更柔些、更亮些。两年以后,当永福再拉起土二胡时,杀猪场的响动不知不觉已经消失,近似于广播里的一些旋律出来了。
清明节,永福一家三口去给老汉儿上坟。永玉提着娘准备好的一个提篼,篼里放着半斤刀头肉,一盒向阳花牌香烟,二两包谷酒。永福提着装有二胡的白口袋。两兄妹搀着娘默默来到了老汉儿的坟前,摆上了供品。娘说:“永福,给你老汉儿拉一首歌。”
永福取出二胡席地而坐,刚刚摆好拉琴的架式,眼泪就断线样掉了下来。他含含糊糊说道:“老汉儿,不孝儿永福给您拉一首《社员都是向阳花》。”永福双手在发抖,永福全身在发抖,怀中的二胡摇晃了半天,终于发出了歌一样的声音。
娘一边往火里添着纸钱,一边跟老汉儿说话:“使牛匠啊,为了做这把二胡,你把命都搭上去了,我都两年多没听到你的哨哨儿了。今天,你儿子照你的吩咐,用你和他一起做出的土二胡拉出了歌。你听到了吗?”
火苗突然“噗噗”地跳跃起来,一下子映红了娘瘦削的脸庞。永玉哽咽着说:“娘,老汉儿听到了,老汉儿听到了。您看嘛,火苗都在笑!”
朴素的琴声在阴暗的天幕下,在冷寂的坟坝里回旋,在娘和兄妹俩的心头久久地缭绕……
但是,老汉儿一定是听到了。你看,纸钱燃起的火苗始终“噗噗”地笑!
从山上下来后,永福确认自己已经能够拉出几首歌了。于是,他咬咬牙,暗自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在一个春夏之交、皓月当空的夜晚,永福喝完洘洘以后,打盆水洗个脸擦把汗,换一件干净衣服,提上二胡却没有去爬石牛山,而是摆根板凳坐在家门口,一板一眼拉起了二胡。
琴声在院坝里回荡,昔日冷清的村子突然间变成了戏园,一下子热闹起来。琴声像一块磁石,把村子里的乡邻吸引出了家门。他们手里端着洘洘,陆陆续续围了过来,瞪着一双惊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永福。他们心里在问,“天哪,这还是使牛匠家的那个永福吗?这娃儿是不是魔法附身了,两年没听他'杀猪’,今天咋就突然拉出了歌来?”
读书的孩子们没有这些复杂的想法,他们只觉得永福哥拉出的琴声,跟学校老师教的歌调子差不多,就低声跟着永福拉出的曲子哼出了词来:“东方红那个太阳升……”“公社是棵常青藤……”不一会儿,跟着唱的人就越来越多,歌声就越来越大。人们脸上泛出了红光,周家村的这个夜晚沸腾起来。
从这一天开始,村子里再没有人说永福的风凉话了。夏天的夜里闷热,永福提着二胡要上山,莽二爷笑嘻嘻跑过来拉住了他:“永福贤侄,天热就不要去爬山了嘛。来来来,二爷给你找个清凉地方高雅。”他把永福拽到竹林里大家歇凉的地方,摆好一根板凳:“永福贤侄,你就坐在此处演奏起你那美妙的音乐,给村子里的老人和孩童送出解暑的清凉。”
永福尚未坐稳,莽二爷的蒲扇就对着他摇动起来。一阵凉风把永福的脸吹得通红,他一把推开莽子:“二爷您这是要折永福的寿嗦”,摆开架式就拉响了二胡。琴声像一缕缕清风在竹林里飘荡,会唱的孩子就跟着哼起来,躺在凉席上的老人们就在琴声中似睡非睡、云里雾里地迷糊。
这时,永玉搀着娘也来到了竹林。娘躲在一个角落里,紧张着心情默默地听。听着听着就吐出一口气,两眼就噙满了泪水。她在心里念叨:“使牛匠啊使牛匠,你听到了吗?这是我们的永福在给乡亲们拉二胡呢,全村的人都在听呐。”然后,她闭上眼,一边听着琴声,一边等待着使牛匠的回答。
夜深了,四野里越来越静。只有竹林里依然荡漾着琴声,周家村的农民们在音乐的陪伴下悠然进入梦乡……
天天晚上喝罢糊糊后,都能听到二胡琴声的周家村农民,仿佛开启了一种新的生活模式。生活里增添了琴声、歌声和笑声,也增添了自信与骄傲。赶场天他们昂首挺胸早早去到镇上,菜市、猪市和炭市到处乱窜逢人便讲,我们周家村的农民娃儿周永福没有上过一天学,没有读过一天书,自己硬是做出了一把土二胡,还拉出了好几首歌呢。“天哒哒,哪个会想得到,原来我们农民也可以拉二胡,我们农民也能够懂音乐,我们农民也能搞音乐!”
说者都觉得不可思议,听者感觉当然更加强烈。说者听者比较一致的看法是,永福绝非正宗的农民娃儿,一定是古时候那个著名琴师转世时,一不小心投错了胎。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永福虽说算不上太内行,可他毕竟看到过张老师拉二胡,听到过张老师拉出的琴声,所以,永福心知肚明。他晓得自己估摸着拉了两年,是找到一点窍门,能够捣鼓出几支曲子,但那都是自己在弦上瞎定一个调子拉出来的,跟真歌相比,不晓得音是高了还是低了。还有就是因为无名指和小指按不到指位,音准也总会有偏差,这些看得到和更多看不到的毛病,靠自己是绝对无法解决的。永福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摸索,已经走到了一条不容易跨过去的深沟边。如果没有一盏明灯来照亮前面的路,自己就很难再有实质性的进步,就很难真正学会拉二胡。徘徊在半路上的周永福,特别渴望得到高人的指教。于是,他又想到了张老师,他想再找个机会登门求教于张老师。
谁知就在这时,永福发现接连几天,土墙房子里都没有了音乐课,都听不到张老师的二胡声。接着,读四年级的永玉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说学校里停课搞运动,校园里贴出了好多大字报批判老校长。还有几张大字报说张老师是保皇派走白专道路,沉醉于吹拉弹唱、讲究穿戴,追求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永福一听就来气,他根本不相信喜欢吹拉弹唱的张老师会是坏人。他心里说我这个天天喝洘洘的绝对贫下中农,还一门心思想拉二胡呢,未必我也在追求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呸!真是天大的笑话。话虽这样说,但永福心里明白,在这种时候是不敢贸然去拜见张老师的。
第二天上午,永福出粪回来时把粪桶放在远远的,再返回学校门口竖起耳朵听,睁大眼睛看。校园里果然没有了往日的朗朗读书声,也没有了往日的整洁与安静。下操场里横竖拉着麻绳,中间悬着“停课闹革命”这五个永福认不得的斗大汉字,两边则密密麻麻挂着毛笔写的大字报。操场一角,有几个高年级的男女同学左臂上套着“红小兵”的红袖套,正在埋头写着大字报。永福转着眼珠到处找,就是没有看到一个老师。
永福弄不懂学校到底在干什么,他摇摇头挑起粪桶溜之大吉。到了晚上,又只有自己操起土二胡,继续在黑暗中艰苦地摸索。
18岁那年秋天的一个晚上,永福拉完了二胡倒在床上心烦意乱横竖睡不着,翻身起床提个箢篼去竹林里自家的苕窖里取红苕。走着走着,永福听到了微弱的呻吟声,他寻着声音摸过去,发觉一个人横在竹林深处。走近一看吓一跳,原来是张老师。张老师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喊着:“周永福,快救我。我肚皮上挨了一刀。”永福二话没说,丢了箢篼脱下背心堵住血糊糊的伤口,背起老师一趟小跑回了家。
永福跟娘说了几句话,一刀就把正在下蛋的老母鸡给宰了,丢给娘和永玉打整,自己转身出门请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给老师包扎了伤口,又悄悄跑到镇上去给师娘报了信。娘生火炖上鸡汤后,第二天早晨又去左邻右舍借了几斤大米,焖了红苕干饭给老师滋补身体。
张老师告诉永福,这一次劫难是县城里的红总师,安排打手到各场镇教训保皇派的统一行动。回龙镇小学的教导主任赵老师,已经被杀身亡。自己挨这一刀,幸好没有刺中要害。张老师躲在永和家休养了十来天,身体慢慢得到恢复。为了确保安全,老师没有急着回到镇上去。闲下来后,他取下永福的土二胡规整一番,就在院子里“咿咿呀呀”拉了起来。永福出完粪回来,听见老师在拉自己的二胡,脸一下就涨红了,扭扭捏捏来到老师面前结结巴巴说:“哎呀张老师,你,你不要见笑哈。这,这是我没事干整起耍的。”
张老师没有回答他,只是微笑着点点头,继续投入地拉着二胡。等到一曲终了,方才停下来双手把二胡还给了永福:“自己做出来的二胡,有这份模样有这份音质真的就很不错喽。永福,你来拉一曲。”
永福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在老师面前拉一曲,向老师汇报一下自己三年来的自学情况,让老师发现自己摸索中存在的问题,及时予以纠正,让自己在今后的学习中少走弯路,早一天学会二胡,拉出真正的歌曲来,这不是自己做了千百回的梦吗,这不是拿钱都买不到的好机会吗,怎么可以错过呢?
可是,真正到了老师面前,真正要动手拉了,永福却完全懵了。这来得过于突然的机会,让永福有些应接不暇,他浑身又开始哆嗦起来。他怕老师像当年一样不认可自己,说自己拉得乱七八糟、不成体统,说自己指姆短原本就不是拉二胡、搞音乐的材料,自学二胡是在糟蹋音乐,是在浪费时间,是在自欺欺人!与此同时,三年来自己做二胡拉二胡的酸甜苦辣,也牵起串串涌上了心头。永福木然杵在那里,眼泪不由自主就流下来。突然,永福转身冲出家门,一口气跑进竹林深处抱头痛哭起来。
抚着伤口慢慢追出来的张老师,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默默地等着他。
傍晚的秋风缓缓地吹拂,摇曳的竹林发出轻柔的“沙沙”声。永福哭够了,抬起头来仰望着老师:“老师,我拉。拉不好,你要教我。”
老师郑重地点点头。
永福含着满眼泪水,专心致志拉起了二胡。琴声在秋风中如诉如泣。永福拉了一首又一首,他拉得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地点,忘记了身边的老师,忘记了拉着二胡的自己。如果不是老师拍拍他的肩头,他会无休无止地拉下去。
被老师拍醒的永福,抬起头来痴痴地看着老师。那眼光里满含着渴望。他渴望老师对自己的表现给予肯定,更渴望老师对自己的表现给予批评,他焦急地等待着老师开口说话。
老师重重地点头,真的就热情表扬了永福。他首先肯定了永福自己制作出了能够拉得响,能够大致拉出音乐的土二胡,表现出了了不起的创造精神。接下来又表扬了永福谱子背得很熟,二胡拉得特别流畅。但是,节奏和音准还存在着一些问题。
永福向老师汇报:“我没有什么谱子。”
老师大吃一惊:“永福你说啥,你没有谱子,那你的曲子是怎么拉出来的呢?”
永福回答:“我在哪里去找谱子哟,歌吗是听出来的嘛。我天天跟着高音喇叭哼,先把歌学会了,再在二胡上一个音一个音去找,一句一句去凑,最后再把它们慢慢连起来,曲调不就出来了吗?”永福接着说:“拉了三年了,我就凑出来这几首歌。天天都要拉,一天拉无数遍。这些声调我完全可以倒背如流,你说怎么会拉得不流畅嘛。”
这一回是老师完全懵了。他木在那里,颤抖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摇摇头:“周永福啊周永福,你可真是个能把铁棒磨成针的人物啊!”他拍拍永福的肩头:“走,回家吃饭。完了,我跟你讲讲谱子,讲讲二胡。”
永福站得端端正正给老师鞠躬:“老师,您一定要收下我这个愚笨的徒弟!一定要教会我拉二胡。”
老师弯腰扶起永福:“周永福,你这个徒弟,我收。我坚决收。”
晚上,如豆煤油灯下,老师在纸上写下了“1、2、3、4、5、6、7”7个音符,画出了分节号、休止符、连音线……老师轻言细语、一字一句开始教永福认识简谱。
镇上的所谓武斗,只不过是县城武斗的一个小插曲。当张老师被捅了一刀的消息传开时,的确闹得草木皆兵、人心惶惶。人们走路都轻手轻脚,说话也轻言细语,天没黑就早早插门睡觉。但雷阵雨还没有打湿地皮就很快过去了。风平浪静之后,张老师因为是运动中石牛镇唯一被捅过刀见了红的受害者,反而成了家喻户晓的著名人物,在石牛镇的影响有增无减。
在永福家养伤20天后,张老师决定回到镇上去。告别时,他一再向永福娘,向永福全家致谢,并向永福娘保证,一定教会永福拉二胡。永福送老师出门,老师说:“永福,把二胡带上。”到家后,老师跟师娘摆摆手:“天大的事都等会儿再说,我要先把永福的二胡课上了。”
下课了,老师拉着永福的手说:“永福,从今天开始,每天晚上都是我们的二胡教学时间。你如果忙就忙你的,只要有空你就一定来家。你啥时候到,我们就啥时候开课。”
永福再次给老师深深鞠躬。
石牛镇的天还是那个天,周家村的地还是那块地,生活按照它的逻辑和节奏继续进行。可是,石牛镇张老师家和周家村周永福家的生活节律却发生了一些变化。每天晚上,永福“呼呼呼”喝完三斗碗糊糊,立马提着娘缝的家机布口袋,嘴里哼着曲子就出门,去老师家接受一个小时的教程。
很快,永福就解决了不识简谱的问题。他对着谱子拉出的曲子,声调和节奏都基本准确。但是,音准的问题对于永和是个不容易攻克的难关。症结就是当年老师拒绝接收永福学拉二胡的先天不足——永福太短的指头,按弦的确不容易准确到位。
最终,张老师决定用换把来解决这一制约性难题。就是一些本该用无名指或小指头按弦的音,永和通过换把用其他的指头去代替它们完成任务。这样的指法需要在演奏过程中,左手不停地滑动,不停地换把。这不但增加了演奏的难度,而且对保证音准保证节奏都提出了更高要求。需要演奏者高度熟悉曲子,换把既要快速敏捷,又要稳当准确。但是,如果顺利地解决了这一难题,演奏就会在无意中增添出滑音的特殊效果,能够强化演奏的个性与辨识度。
在纠正了永福一些不规范的手法后,张老师又手把手将颤弓、顿弓和跳弓等各类弓法,把滑音和揉弦等各种指法依次传授给了永福。再把《赛马》《二泉映月》等二胡名曲的简谱给了永福,要他平日里照着谱子反复训练。
在接下来的三年时间里,无论春夏秋冬,永福都穿着一双皮草鞋,风雨无阻地奔波在从自己家到张老师家的三华里路途上,没有一天的无故耽搁。冬天雪风吹得耳朵上、脸上都长出了硬疙瘩冻疮,夏天走出的一身大汗湿透了衣衫。无数次地遭遇过突发的大雨,淋得像个落汤鸡。还有几次学完琴回家,走着走着就闭眼打起了呼噜,一跤摔下去还下意识高举起手保护着二胡。而张老师更是不管教学任务有多重,不管家务事有多忙,只要永福到家,便立刻停下手头的事情,马上给永福上课。哪怕生病了,躺在床上也不会停课。
自己在黑暗中摸索了三年的周永福,有了老师过经过脉的指教,很快就走过了黎明前的黑暗,迎来了光芒四射的朝阳,有了渐修顿悟的感觉,有了由量变的积累到质变的飞跃。石牛公社周家二队社员周永福,用自己制作的土二胡,真的能够拉出不是太土的二胡曲子了。
永福快速的进步,也出乎了老师的预料。当永福能够把《赛马》极为顺畅地拉出来,并且把嘚嘚的马蹄声由远而今、由近而远真真切切表达出来后,老师激动地说:“永福你出师了。”
永福深鞠一躬,朗声回答:“不,永福永远不会出师。永福永远是老师的学生,老师永远是永福的老师!”

经张老师极力推荐,周永福光荣加入了石牛公社的文艺宣传队。这莫大的荣誉激励着永福更加废寝忘食地操练二胡,技艺又有了持续的长进。永福22岁那年,公社春节晚会的总导演破例安排了青年农民周永福的二胡独奏。
永福激动得几个夜晚睡不着觉。腊月29日的下午,他提着二胡独自来到老汉儿的坟前,跪着把公社的安排向老汉儿作了口头汇报后,再把明天晚会上要演奏的几支曲子都给老汉儿先拉了一遍,祈求哨哨儿大师保佑演出成功。而娘,更是紧张得唉声叹气、坐立不安。因为破四旧不敢上山烧纸,她就躲在房间里给使牛匠偷偷点了三炷香,求他保佑永福把二胡拉得响亮,让全场看戏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晚饭后,永福提起二胡准备上山去拜谒石牛。一推门,张老师迎着寒风走过来。进屋后,老师将那个破旧琴盒轻轻放在桌上,从里面取出那把油光光红亮亮的二胡,双手交给永福:“这把二胡,是老师的传家宝。明天你要表演独奏,我特地给你送过来。今天你先熟悉熟悉,明天上台就用这把琴演奏。”
永福根本没有听清楚老师说的啥,目光一碰到油光光红亮亮的二胡,泪水就涌了出来。送走老师后,永福久久地抚摸着这把古色古香的二胡,心里知道这根本就是文具店里一百多元买不到的贵重宝物。最后,他小心翼翼提着老师的传家宝,独自爬上了石牛山。他坐在石牛的下巴石上,将明天要表演的曲子拉了一遍又一遍。老师这把二胡发出的声音,是那么清亮又那么柔和。永福用它拉出的好听的曲子,像春风荡漾在石牛山的夜空。
川南一带的年饭不是安排在晚上,而是中午关了门一家人慢慢喝、慢慢吃,旨在要把这一年的酸甜苦辣都咀嚼进肚皮里。永福家吃罢年饭正商量着晚上参加晚会的事宜,娘两眼直直地盯着永福,突然头一歪人就软在了地上,一身不痛不痒就是站不起来。娘急起来也会骂人:“就是你们那个死老汉儿,那个使牛匠,他嫉妒我看得到永福拉二胡就在作怪。哼,你不让我看我偏要去看。永福永玉,你们把门板卸下来,晚上把娘抬到玉皇楼去。”
天还没黑,一家人草草扒了几口剩饭。永玉给娘梳了头,永福卸下一扇门板铺上棉被,扶着瘫软的娘轻轻躺上去,再把老师的琴盒交给娘。娘把它紧紧抱在怀里:“这个物件太金贵喽,娘就是摔在地上打滚也要护着它。”永玉在前永福在后,抬着怀抱金贵二胡的娘直奔石牛镇上场口,直奔玉皇楼。
晚会开始后,永福第一次站在了戏台的幕后,心里像打鼓样“咚咚”直跳。张老师一边亲自给永福画妆,一边教他如何控制情绪。厚重的一层粉盖住了同样厚重的黑,永福突然间就有了几分李玉和的扮相。
前台传来了主持人甜甜的报幕声:“下一个节目二胡独奏,演奏者周家二队周永福。”老师轻轻一推,永福就操着僵硬的步伐走上了前台,走进了全场观众的眼中。直直地坐下来后,永福鼓足勇气抬起眼皮朝前一看,台下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他晓得他们都是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农友,他们和自己以前一样不会拉二胡,不会识简谱,但是他们和周家村的乡亲们一样懂音乐,想听到好听的声音,想过上有音乐陪伴的生活。他也晓得,娘就坐在台下的一块门板上,比自己的心情还要紧张地看着自己。他掂掂手里的二胡,老汉儿打死大蛇却被毒蛇夺命那个晚上的情景,又清晰浮现在眼前。永福心头百感交集,眼眶就有些潮湿。眼眶潮湿了的永福心头百感交集,居然就忘了自己是干啥来了,他木木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台下的观众等了半天没见动静,就叽叽喳喳议论起来。坐在门板上的娘看着永福呆坐在台上没有动作,赶紧闭上眼睛又倒了下去。永玉急得尖着嗓子直喊:“哥吔,你快拉啊!”可惜台上的永福看不见娘的表情,听不见妹的呼唤,他依然木在那里百感交集,依然木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在舞台经验丰富的张老师挺身救场,他稳步走到前台给观众鞠躬:“请欣赏第一支曲子《毛主席的思想闪金光》”。然后,侧过身来对着永福伸手致意:“有请!”
老师的补救恰到好处,观众们还以为刚才的冷场是事先的有意安排。老师的这声召唤,如同按到了电门。得到指令的周永福,从遥远的恍惚中飞速返回舞台,突然就明白了自己是来干啥的。他牙一咬胸一挺腕一抖,裂帛一样暴发出来的琴声,顿时划破了石牛镇除夕的夜空……
当第一个音符跳出琴弦后,永福就犹如鬼神附身,摇身变作了一匹脱缰的野马,在二胡的世界里放纵地奔腾。此时的他,已经完全不是按照乐谱的音阶和节奏在拉扯。他的双手,他的整个身体完全是凭着肌肉的记忆在运动,全部思绪完全是凭着一股巨大的惯性在狂奔。而那些早就烂熟在心头的曲子,更是如同大坝决堤,滔滔江水汹涌澎湃、惊涛裂岸,摧枯拉朽、一泻千里……
永福一口气拉了《毛主席的思想闪金光》《红军战士想念毛泽东》和《扬鞭催马运粮忙》三首曲子。只不过在这些曲子之间,完全没有停顿,完全没有交接,完全没有转换,下一首曲子的第一个音符,紧追着上一首曲子的最后一个音符迸发出来……报幕员在侧幕里急得直跺脚,总想冲出去叫停这疯狂的演奏,可激动得满脸通红浑身筛糠样发抖的张老师,却死死地、死死地拽住了她……
一阵山呼海啸、天昏地暗之后,运粮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喧腾的玉皇楼恢复了寂静。疯狂的演奏者终于结束了摇晃重新变得僵硬,又像一截木头杵在台上。侧幕后的报幕员急促地催他:“周永福快谢幕,周永福快谢幕!”永福听到了,他点点头想站起来,可是无论他怎么用力,就是立不起身。
眼看着永福就要歪歪扭扭倒下去,始终站在报幕员身边的张老师,啥也不顾冲了出来,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学生。此时的永福浑身颤栗、满头大汗,紧咬的嘴唇浸出了血迹,两眼呆滞地看着张老师,张嘴想说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两人就那么紧紧地抱在一起,呜呜地哭了起来。直到这时,寂静的玉皇楼才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海啸般的欢呼……
台下的永玉高兴得跳起来,竟然忘了照看坐在门板上的娘。谁知泪水长流的娘一边拍手一边就掀开铺盖站了起来。永玉惊叫一声:“娘!”娘一把抓住她:“不要大惊小怪,你哥的琴声已经医好了娘的病。娘还要好好活几年,多听几年永福的二胡!”末了,轻声加一句:“唉,只可惜我那苦命的使牛匠哟,他没有这个福气啊。”
这一年的五一节,永福提着老师那把油光光红亮亮的二胡,坐着公社的手扶拖拉机去县里参加文艺汇演,最终荣获二等奖。县委书记亲自将一把崭新的二胡奖励给他。永福提着新二胡回到石牛镇,跪下来把老师的传家宝还给了老师。
从此,周永福的琴声在周家湾,在石牛镇经年累月飘荡。久而久之,人们忘记了他的大名,老老少少都异口同声叫他周二胡。

2023-02 于成都

作者简介:曾从技,成铁局退休职工,四川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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