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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文辉|陈寅恪的手杖

 laoyu2012 2023-03-02 发布于北京

按:此题目陆续有所留意,近承白爱虎君赠中华书局新刊《从未名湖到新开湖:郑克晟师友杂忆》一书,亦有重要关涉,遂发意写出此题,特此致谢。


陈寅恪的手杖

陈寅恪1953年有诗《咏黄藤手杖》一首。
其小序云:“十五年前客云南蒙自,得黄藤手杖一枝,友人刻铭其上曰:'陈君之策,以正衺夨。’因赋此诗,时癸巳仲冬也。”癸巳,是1953年;衺,意为斜;夨,原指倾头,引指倾侧。
其诗云:“陈君有短策,日夕不可少。登床始释手,重把已天晓。晴和体差健,拄步庭园绕。岁久汗痕斑,染泪似湘筱。忆昔走滇南,黄虬助非小。时方遭国难,神瘁形愈槁。携持偶登临,聊复豁怀抱。摩挲劲节间,烦忧为一扫。无何目失明,更视若至宝。擿埴便冥行,幸免一边倒。残废十年身,崎岖万里道。长物皆弃捐,唯此尚完好。支撑衰病躯,不作蒜头捣。羞比杖乡人,乡关愁浩渺。家中三女儿,谁得扶吾老。独倚一枝藤,茫茫任苍昊。”此诗借物咏己,意思并不难理解,“幸免一边倒”、“不作蒜头捣”云云,显然意在刺世,寄托了一己之独立精神。
余英时先生指出:“值得注意的是此诗下句在最初印本《诗存》(一九八○年)中则作'幸免两边倒’。这显然是因为蒋天枢先生当初编印《诗存》时尚心存顾忌,改'一’为'两’。其所以有顾忌者,正因为'一边倒’是讥刺毛泽东的'一面倒’的。”(《陈寅恪的儒学实践》,《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增订新版][]东大图书股份有限公司民国87年版,第321页)此说可从,“两边倒”本是不通的。
关于此诗的文本,我过去已作讨论,兹不多作重复(详见《陈寅恪诗笺释》[增订版],广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下册第683685页)。在此,不贤识小,只想专门再谈谈引出了此诗的手杖——作为物品的手杖。
余英时一开始时曾说:“陈先生是否真有一枝云南黄藤杖,抑因读古人之作而逞驰其文学上的想像,在此都无关重要。总之,他用黄藤杖来比喻自己的'劲节’,则是毫无可疑的。”(《陈寅恪的学术精神和晚年心境》,《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第57页)后来陈寅恪二女小彭回忆,这根手杖是实际存在的(《书成自述》,《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汪荣祖更明确交代:“诗序所谓'友人刻铭’之友人,乃前北大中文系教授魏建功。此杖现存复旦大学蒋天枢教授处。”(《史家陈寅恪传·后记》,[台]联经出版事业公司民国73年版,第261页。按:此后记不见于汪著之前及之后的版本。另参朱浩熙《蒋天枢传》,作家出版社2002年版,第128页)
事实上,我们若留意陈先生晚年的照片即可见(见附录),他确是随时都拿着一根手杖,这,应该就是他诗里“日夕不可少”的那根“短策”,虽然“短策”看上去并不短。
现在,还可以为这个掌故增添一点“旁证”。
据陈诗小序,他的藤杖系“十五年前客云南蒙自”时得之,其背景是这样的:1937年抗战开始后,陈寅恪一家先是迁居长沙,因清华大学又决定迁往云南,陈家遂辗转南下香港,然后陈氏只身取道安南、海防到达蒙自暂居,时在1938年春夏。
当时陈氏住在歌胪士洋行,与西南联大众多名流相与往还,颇有切磋之乐(参郑克晟《陈寅恪与郑天挺》,《从未名湖到新开湖:郑克晟师友杂书》,中华书局2023年版)。郑天挺在其论文《发羌之地望与对音》之后有跋语:“二十七年六月,余草此文毕,就正于陈寅恪、罗莘田(按:罗常培)、陈雪屏、魏建功、姚从吾、邵心恒(按:邵循正)、邱大年(按:邱椿)诸公。此文原题曰《发羌释》,继改今名,遵莘田、雪屏之教也。余初以'失范延’与'帆延’为古今地名之异,心恒据伊兰语为正之;译文以dt,从吾举佛陀为证;稿中硃笔皆莘田所改;其反切及声类所属,皆傅君懋勣所查。此文缮正后,寅恪又为订正梵文对音及佛经名称(《大集经·月藏菩萨分》文中误作《月藏经》)多处,此稿不能觅也。寅恪对此说深赞许。尤增余兴趣与努力,并识之。”末署“天挺在蒙自”(见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中华书局2018年版,上册第7273页;参郑克晟《忆邵循正师与郑天挺先生》,《从未名湖到新开湖》。按:此跋不见于正式发表的论文)。由此跋,可以略知陈寅恪在蒙自时的“朋友圈”,而魏建功也正在其内。则魏氏为他铭刻手杖,当即在此期间。
更有意思的是,同是在1938年,魏建功也为郑天挺铭刻过两根藤杖:一刻“指挥若定”,一刻“用之则行舍则藏”。这里面是有掌故的:郑氏自1933年任北大秘书长,战时更负师生南迁之责,故有“指挥若定”之铭;而此时他向蒋梦麟请辞行政职务,并得应允,故又有“用之则行舍则藏”之铭。除此之外,魏建功还用白藤给郑氏刻过两方印(见郑克晟《魏建功与郑天挺在北大时的友谊》,《从未名湖到新开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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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建功给郑氏刻藤杖,正与陈氏同时,则陈氏藤杖铭刻的时地人问题,自可完全落实了。由此又可推测,魏建功的“私人订制”式服务,应非孤立之举,受惠者当不限于陈、郑二氏。
关于陈氏黄藤手杖的“本事”,已如上述,但我还想补充相关的几点。
其一,使用手杖,自然是中国的固有传统。
明代高濂《遵生八笺》卷之八《起居安乐笺》“竹杖”条有云:“惟合竹为佳,有以之字竹、方竹、老竹鞭为之者,亦雅。近日以荆木如杖形者,原其上有双枝厚根处,雕为双芝,摩滑如玉,亦可人意。……外此用万岁藤、藜藿为杖,形虽奇怪,此为老衲行具,恐非山人家扶老也,姑置不取。”可知手杖的用材有种种讲究,而国人用手杖之常见,由此亦可见一斑。
其二,使用手杖,不止是本土传统,也是舶来风尚,即民国时所谓“文明棍”是也。
作为寅次郎的影迷,我看过一本寻访其电影拍摄地点的随笔,里面提及第二集中的场景:“旧制高中的高级知识份子在小津安二郎导演的电影里经常出现,佐分利信、中村伸郎、笠智众等人为其象征,也就是松竹电影里的十八绅士。《男人命真苦2》的东野英治郎传承了这脉络。杵着手杖在哲学之道散步的样子,令人联想到小津安二郎导演的《晚春》里,住在镰仓的大学教授笠智众和女儿原节子散步的一幕,他同样拿着手杖。现在已渐渐消失的手杖,在当时为知识份子爱用。”(《川本三郎的日本小镇纪行:日本国民电影〈男人命真苦〉之旅》,[]新经典图文传播有限公司2019年版,第161页)这让我意识到,在已消逝的二十世纪,日人之用手杖,应该是一种受了西洋风气影响的习惯,而中国人亦如是。陈寅恪在文化上偏于传统,但毕竟多年留学在外,在生活上也颇有西化之处,他之惯用手杖,不妨说正是具体而微的“中体西用”吧。
这也有一个“旁证”。沈曾植有《杖铭》曰:“大隈昔赠游存,游存持寿寐叟。不知东触西蛮,毕竟谁家胜负。梦梦宰相,槐安□□,紫衣魔袖。杖打虚空,驴前马后。”(钱仲联编校《海日楼文集》卷四,广东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第222页)铭文中的“大隈”即日本首相大隈重信,“游存”即康有为。可见这支手杖,沈曾植得之康有为,康有为又得之大隈重信——而小津安二郎、山田洋次电影里的手杖,也正是大隈重信时代的遗风。
其三,云南的藤杖向来是有名的。
余英时先已指出,唐代南诏所产的赤藤杖极有名,韩愈、张籍、白居易皆有诗咏之,白氏吟咏尤多(《陈寅恪的学术精神和晚年心境》,《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第57页)。关于这一名物,可以补充一点史料。唐代负责调查南诏的樊绰有《云南志》一书,其卷七“云南管内物产”部分有云:“藤䕳生永昌、河赕。缘彼处无竹根,以藤渍,经数月,色光赤,彼土尚之。”又《太平御览》卷九五五引《云南纪》:“云南出藤,其色如朱,小者似为马策,大者可为柱杖。”这种赤藤,据说即鸡血藤(赵昌甫《云南志校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71272页)。而陈寅恪的藤杖作黄色,与此不同,是由于藤的品种有别,还是由于制作方法有别?这就有待博物之士考掘了。
马连良去世后,其夫人将他生前用过的藤杖转送给吴晓铃。吴请王世襄烫刻铭文曰:“南诏藤兮楚兕角,栽(裁?)作杖兮何卓卓。温如玉兮长相握,思故人兮沉心曲。”(《铭杖记》,《吴晓铃集》第四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此藤杖也是来自云南的。
其四,托物咏志,是中国诗的传统,具体到借手杖以咏志,也早有前例。
由梁而西魏而北周的庾信,即有《竹杖赋》、《邛竹杖赋》,以寄寓其亡国辱身之哀(参清倪璠《庾子山集注》卷之一)。陈寅恪对庾信很是关注(有《读哀江南赋》、《庾信哀江南赋与杜甫咏怀古迹诗》两文)而他的《咏黄藤手杖》,也可视为《竹杖赋》、《邛竹杖赋》之续。
此外,近人郭则沄有诗《题仲光所赠孔林楷杖》:“坚贞惟楷狷者徒,落落与世殊荣枯。……”(《龙顾山房诗集》卷之七,民国戊辰刊本)王惕山有《竹杖铭》:“心虚节劲,直道而行。……”(《知希堂诗选》,云南教育学院印行,第86页)其投射自我人格的修辞,跟陈寅恪的《咏黄藤手杖》意蕴相通,当然也是同一文学传统的产物。
最后,回到前引汪荣祖的一句话:“此杖现存复旦大学蒋天枢教授处。”——此消息得于1980年代前期,其来历作者未予说明,但相信应有依据。那么,陈寅恪长年相随的这支黄藤手杖,是不是还应该存于天壤之间呢?

附陈寅恪历年持手杖照片(皆据三联书店版《陈寅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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