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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联大在蒙自

 颐源书屋 2023-03-24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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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近现代中国的高校历史上,西南联大是难以绕开的一环,它塑造中国知识分子现代的模样。在鸡鸣不已、风雨如晦的战争年代,清华、北大、南开三校师生坚守着“文化不死”的信念,几经辗转终于在云南落地成西南联大,至此一段学术上的传奇开始书写。

而谈及西南联大我们也许首先会想起昆明,毕竟八年的时间足以把关于人与事的回忆固定成历史的一个刻度。但在这里我们想说的是蒙自,一个云南的边境小城,一个容纳了知识辉煌的地方 ,在1938年中择取4个月,这座小城便成为西南联大文法学院师生的记忆之城。

“普通的流亡者常常变成自己生活的艺术家,细致用心地重塑自己、装饰第二个家。无法回家的现实既是个人的悲剧,也是促成自己成长的力量。' 时间的洪流把我们推的很远,珍惜和平年代的我们,不愿也不想亲身感受那个战火纷飞年代的混乱与激荡,也无法感受到背井离乡的学者们在西南边陲所吹到的高原的风,但可以通过他们的回忆、他们的文字在想象中重走那段道路,通过一个个说不尽的伟大个人去组接那段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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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纪三十年代,由于日本侵略军迅速向我国中原地区推进,由平津迁往湖南,组成临时大学的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来不及稍作休整,又被迫于一九三八年二月再次播迁云南。迁徙分三路。其中一路由一部分老师和学生组成湘黔滇旅行团,从长沙步入昆明。1938年,由于昆明校舍不足,西南联大常务委员会决议成立蒙自分校,将文学院和法商学院设在蒙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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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联大蒙自分校校门(原海关大门,任扶善于1938年摄)

蒙自是一个古老的城市,弹丸小邑但地处要冲,系祖国西南边陲,又为少数民族杂居之地。它位于云南省东南部,红河州东部,是该州的首府,北回归线横贯境内,一片热带风光。

它是云南最早开放之地,但对于当时吸收最先进知识的西南联大学生来说,这是处于半昏昧状态的边界小城。小城中只有一条主干街道,街上只有一家银行、一个邮局和几家商店。

当地人素来尊重文化人,听说联大师生要暂居蒙自,他们表现出了巨大的热情。政府安置,士绅让房,将师生安顿在南湖之滨,待若上宾。空置的蒙自海关税务司署旧址大院,被用作分校的课室和办公机构;单身教师和学生就住在临近湖岸的哥肪士洋行楼内……

海关税务司署旧址

蒙自海关位于蒙自县城东南郊区,法国租借与它连成一片。西南联大来滇后,曾租这一片房屋作为蒙自分校校址,设文法学院。教室和部分教师宿舍安排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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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胪士洋行

哥胪士洋行为哥胪士开的洋货商行,故名。联大来蒙自时,将它租为宿舍,闻一多、陈寅恪、陈岱孙、郑天挺等十多名教师住楼上,楼下是男生宿舍。

南  湖

南湖位于蒙自老城门外,原为一片洼地,夏秋之际,积雨成泽,冬春干枯,杂草丛生,时人称为“草湖”。联大师生们常在南湖读书、散步、吟哦……这里是他们心中的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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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风楼

蒙自分校设在城外,空旷无依,安全难以保障。于是把女生安排在城中绅士周伯斋家里,住在颐楼上。颐楼有三层,迎南湖湖风,风扣窗户,常有响声。女同学忧国思乡,夜常不眠,同学们谓之“听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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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就像我们上空无际的苍天,一样的伟大,一样无穷的深邃。我们只能通过’个人的存在'这细狭的锁眼谛视它;而从这锁眼中我们感觉到的要比看到的更多。”

所以当你漫步在南湖边,吹着一阵向晚的风,穆旦的诗句便漫上嘴边;当你在小城的咖啡馆,周身浸满了香气,会想到燕卜荪教授经常在这里呆到深夜;当你路过节日的蒙自,家家户户门口燃起熊熊大火,想起朱自清振奋民族精神的话语……我们无法用细致的笔触去一一描绘当时的“他们”全部的模样,只能在历史的洪流中捧起几朵闪光的浪花,来一睹风采。

南湖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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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湖诗社部分成员合影

“我们中文外文系十几个爱好诗歌的同学到了蒙自不久,就组织了一个“南湖诗社”,请朱自清、闻一多先生为导师,继续学习写新诗,交流心得,向中外诗歌艺术的宝山探索。” ——赵瑞蕻《怀念威廉·燕卜荪先生》

南湖诗社是西南联大的第一个社团,也是一个诗歌文学团体。1938年2月10日晚,大学纷飞,天寒地冻,向长清和刘兆吉拜访闻一多,请他指导组织诗社,作诗社的导师。闻一多用杯子盖着膝盖,畅谈了对诗歌的看法,使两位师生深受鼓舞。

当时没有定下诗社的名字。文法学院设蒙自后,他俩又去请教闻一多和朱自清,而后分头邀请同学入社,并商定社名为“南湖诗社”。因为学校位于风景优美的南湖畔,这样以闻一多、朱自清两位“五·四”文坛上著名的诗人为导师,成员包括穆旦(查良铮)、赵瑞荭、周定一等二十多人的诗歌社团便成立了。

1938年8月,蒙自分校迁回本部,南湖诗社也就自行解散了。到昆明后,有的社员加入了文聚文学社,赵瑞荭加入了高原文学社,继续从事诗歌创作。虽然南湖诗社仅仅存在3个多月,但它是穆旦等一众诗人成长的重要阶段,给我们留下了很多脍炙人口的佳作。

“大时代中的一名小卒——朱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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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

他是“五四”时期的新诗人,他的散文被誉为“白话美文的典范”、他有不吃嗟来之食的铮铮铁骨,他说自己是“大时代中一名小卒“,在蒙自的西南联大,他是南湖诗社的导师,他会认真看待诗社的稿子,提出意见,并和同学们热情讨论诗歌创作的问题,赵瑞蕻《梅雨潭的新绿——怀念朱自清先生》是这样回忆先生的:

有一天,我写了一首较长的抒情诗《永嘉籀园之梦》,大约有一二百行,是我思念亲人,怀念故乡之作,凝结着爱国救亡的感触。我特地把这篇诗送给朱先生,请他指正。在诗社的一次聚会时,先生亲来参加,发还我们的诗稿。当他把《永嘉籀园之梦》这首诗的草稿递给我时,他对大家说,“这是一首力作。”我激动的心砰砰地跳着,只说“谢谢朱先生!……”

在蒙自小城,他自在地生活,闲暇时与同事冯友兰、钱穆等在南湖周边散步,节日晚饭后,家家门口都烧起芦杆或树枝,处处燃起熊熊的大火,欢笑声此起彼伏。对这种充满生气的场面,他认为富有时代的精神:“这火是光,是热,是力量,是青年。”朱自清喜欢小城节日这种热闹氛围,这种有意义的民俗活动,他认为是可以激励但是在战乱中颠沛流离的中国人,那是未来和平中国的模样。

“何妨一下楼主人”——闻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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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一多

他是一位学识渊博的文坛巨子,他被朱自清誉为“五四”时期唯一的爱国诗人,他更是一位爱憎分明的民主战士,终其一生都在为争取民族独立和民族解放奋斗不止。在蒙自西南联大时他是一位治学严谨、一心钻研学术的学者和作家,被同仁戏称为“何妨一下楼主人”。

闻一多当时住在哥胪士洋行二楼的一间小屋里,他严于治学,除了上课和吃饭,很少离开小屋,一心一意埋头研究《楚辞》。饭后大家去散步,闻一多总是不去,邻居郑天挺教授觉得先生长此以往,对身体健康不利,便劝先生每日晚饭后四处散散步,到处走走——“你何妨一下楼呢?”。于是闻一多先生成了一个典故,一个雅号——“何妨一下楼主人”。

在蒙自的生活条件艰苦,饭吃不好,茶喝不香,但在闻一多的眼中,这个边境小城是这样的:”蒙自地方很小,生活很简单……气候之佳,自不待言,是一个世外桃源。”在这个相对安宁的环境中,闻一多一直处于非常紧张的学术研究的状态,他在给张秉新的信中写道:“蒙自环境不恶,书籍亦可敷用,近方整理诗歌旧稿,素性积极”,即使在抗战前方一时受挫,也不能因此而“作废其学问上之怒力。”正是依靠这种潜心治学的精神,闻一多在战乱年代,为我们留下了极其宝贵的学术著作。

“教授的教授”——陈寅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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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

陈寅恪先生学贯中西、文史兼通,被称为“三百年甚至一千年乃得一见的学术大师”,被学界称为“中国最后一位鸿儒通才”。他的学术精神与品格被人概括为三点:一、自由的思想和独立的人格;二、执着的求学态度和不懈的创新精神;三、高度的使命意识和崇高的牺牲精神。在蒙自时期的陈寅恪与蒙自分校的大多数教师一样,教学、生活、交游,过着战时教师的“正常”生活,但同时又以学者情怀挂心着家国命运。

当时陈寅恪先生的视力已经严重受损,上课的会站错方向,会在黑板上把两行字写重叠,但是他依然认真地给学生们讲授知识,周定一在《蒙自断忆》这篇文章中是这样回忆陈寅恪先生的:

陈先生每堂课都用布包提一大摞佛典放在讲桌上,却很少翻动。前面说燕卜荪教授对莎士比亚背诵如流,陈先生也能整段整段地背诵佛经。他一边口诵一边往黑板上写。因视力不好,有时写成两行重叠。佛经本来艰涩,但他讲得平实易懂。得意处自己仰面大笑,完全陶醉在自己的学术之中……

在蒙自四个月的生活已经深深扎在陈寅恪先生的生命痕迹之中,临别之际,他曾作《别蒙自》诗歌一首:“我昔来时春水荒,我今去时秋草长。来去匆匆数月耳,湖山一角已沧桑。”一诗来表达复杂的心绪。“天分最高”、“渊博之至”、“记忆力极强”他身上所凝聚的赞美之词很多,蒙自四个月,一代大师一生中的四个月,依然荡漾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心中。

“我看一阵向晚的春风”——穆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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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  旦

他被誉为现代诗歌的第一人;他是翻译家,病痛晚年翻译拜伦的巨著《唐璜》,被誉为不逊于原文的完美长诗。在蒙自西南联大,他是“南湖诗社”的骨干和主要撰稿人之一。也是在蒙自,同窗王佐良发现穆旦的诗歌变了:“我发现良铮的诗风变了。他是从长沙步行到昆明的,看到了中国内陆的真相,这就比我们另外一些走海道的同学更有现实感。他的诗里有了一点泥土气,语言也硬朗起来。”

穆旦在蒙自的时候写下了诗歌《我看》和《园》,对蒙自的生活进行了实录。据他的同学赵瑞蕻回忆:“有多少次,在课余,在南湖的堤岸上,穆旦独自漫步……或者一天清晨,某个傍晚,他拿着一本英文书——惠特曼《草叶集》或者欧文《见闻录》,或别的什么书到湖上静静地朗读……。”

自然风光融入心灵,他那么巧妙地描绘了南湖景色。”赵瑞荭这里提到的“描绘了南湖景色”的作品指的就是穆旦创作的《我看》。在这首诗的前两节,穆旦这样写到:

我看一阵向晚的春风

悄悄地透过丰润的青草,

我看它们低首又低首

也许远水荡起了一片新绿

我看飞鸟平展这翅翼

静静地吸入深远的晴空里

我看流云慢慢地红晕

无意沉醉了凝望它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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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北方这群知识分子并不是单纯地享受蒙自小城给予的宁静,在与南宋知识分子的命运相较中,感受到自身的奋进之气。冯友兰曾说:”我们遭遇了与南宋同样的命运,被异族驱逐到南方。但我们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哲人、作家和学者济济一堂。”他们打破了小城的僵化状态,用刻苦钻研的学风带领着蒙自人积极求学。

在文法学院的师生们搬到蒙自的第二天,他们便漫步在湖堤上,或者坐在湖畔三山上,瀛洲亭旁、菘岛亭榭处读书。此后在未搬离蒙自的每一天,人们都能看到学生们读书的身影。尤其是女学生读书的精神感动了感染了蒙自人,鼓舞了中、小学生,从此蒙自的学生便勤学起来,上学的女孩子也多了起来,从而动摇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观念。

“北京大学同学会在蒙自举办了民众夜校。学生有成人,也有儿童,总计两百多人,课设课程有语文、算法、音乐。语文课教识字,课文内容紧密结合抗日。音乐课教抗日歌曲。1938年以前,蒙自人唱的进步歌曲有:《大路歌》《义勇军进行曲》《渔光曲》……文法学院的师生们带来了新的抗战歌曲:《大刀进行曲》《打回老家去》……夜校从五月办到八月,办了连个多月,结业时师生合影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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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众夜校师生合影 1938年8月于蒙自

对于暂停在蒙自的师生来说,他们难以忘记蒙自的过桥米线、夏天甜滋滋的大石榴、南湖上空留连的飞鸟……而蒙自世代人也不会忘记这群从北方而来的知识分子所带来的文明气息。

1938年8月,昆明校舍落成,联大蒙自分校结束学期教学,于8月、9月分批陆续 返回昆明。1946年5月,北大、清华、南开分别迁回原址复校,师范学校留在云南独立设院,改昆明师范学院,后更名为云南师范大学。

至此,西南联大在蒙自的这一段历史便宣告结束了,它停留在一代人的记忆之中,也在冥冥之中影响了许多人的生命轨迹,当我们在几十年后的今天再度谈起西南联大,心中升腾起来的还是浓浓的敬仰之情。也许在这里可以引用帕斯捷尔纳克的诗,作为对西南联大那一代知识分子的永久敬意:

喧嚷嘈杂之声已然沉寂,此时此刻踏上生之舞台。

依门倾听远方袅袅余音,从中捕捉这一代的安排。

朦胧的月色正对我照准,用千百只望远镜的眼睛。

假若天上的神还肯宽容,请从身边移走苦酒一樽。

……

参考资料:

[1]《西南联大在蒙自》 编者:蒙自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出版社:云南民族出版社;1994年

[2]《怀旧的未来》  作者:[美]斯维特兰娜·博伊姆 译者:杨德友 译林出版社;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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