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四巴巴叔

四巴巴叔是一个爱吃面条的人,也是一个终生未婚干农活的能手。

我还能记起他,我是说他去世已经三十年多了,我还能从儿时的记忆中尤其儿时味蕾的印记中想起他,这不是个意外。

今年雨水那天,我到菜铺里买到了几根黄瓜,回家后我窃喜地发现找回了儿时印刻在味蕾上的黄瓜的密码,这是久违了的我对黄瓜最初记住的滋味。

​

我三八两下地把一根肚子上还带着泥巴,半尺长的月牙形黄花粗糙地清洗了一下,就半嚼半咀地咽进了肚子里。其他几根用棕榈毛刷子洗净后,滚刀切成不规则的棱形,伴以蒜末、灯笼椒末、酱油、老陈醋、再用麻油炝个葱末斋斋苗锅,(斋斋苗是我们当地一种野生植物,它的茎和花晒干后可以作调味料,味道独特含香。)

趁炝锅油滚烫时倒在新鲜利口的黄瓜上,只听"哧啦"一声,炝油中的葱和斋斋苗全身心地融入黄瓜伴的家族中,一点儿也不见外地和蒜椒末亲密碰撞,舞蹈,它们的手上,脚上浸润着酱油老陈醋的曝香。

我边拌边吃下去半盆,那天正是雨水节气,我清凌凌地透过阳台玻璃窗看见远山之上一群鸿雁向北飞来,俯瞰大地草木萌动,一股看似和颜悦色的东风刺骨地钻进我无意识张开的怀抱中,我装作青春年少诗意地耸了耸肩,把敞开的夹里子的风衣扣上了对扣,轻叹:我的性情还是原来那个少年,可我的肉体已不能轻率地被入骨的东风遭贱了。

​

我从阳台的风口移步坐回屋内,继续慢慢品我面前的这盆洋溢着春天滋味的凉拌黄瓜,配以从农民手中买来的小米熬好的上边飘着米油的小米粥,米粒儿金黄的腰身,曼妙无比,如果不是凉拌黄瓜实在诱人,我都不舍得喝它了。

我之所以想起已经离开人世那么久的四巴巴叔,还是源于这盆诱人的凉拌黄瓜,当然如果雨水那天不是配以小米粥而是一盆连汤带水的手擀面条,会让我对四巴巴叔的描摹更加传神有纹理。

在农村,每个村子里总会有几个终身不结婚的光棍,有的精神有缺陷,有的是身体有残疾,也有的是人高马大,身体强壮,长相也出众的后生,他们选择独生,这样的男子会气煞全村众多女子。

于是他们头顶着烈日脚踩黄土,甘愿把混合着泥巴的汗珠撒在标志而帅气的脸颊上,任凭四季轮转,皱纹爬上他们眼角,沉重的扁担压弯他们的腰。把青春韶气献给岁月流年。四巴巴叔就是这样一位本该结婚衍后,却硬生生地光棍了一生。

在他一生中最壮实的年月里,他依靠自己过硬的力气和踏实的农活养活自己。四巴巴叔在村里专门为一些缺少劳力的农家奉献自己的力气和娴熟的农艺。

​

无论农忙还是农闲他都是抢手的"主干"。比如我家,父亲远在矿上工作,一年回不了几天家,每到忙时,母亲就提前和四巴巴叔打好招呼,比如春夏秋天料理菜园子,帮忙松地、堆肥、播种、锄草、间苗、灌溉、收割庄稼...,冬天农闲的时候把家里常用的农具修理、打磨、晾晒,以供来年厉厉地使用。

这些活儿很琐碎费人,母亲和奶奶都是女人家,体能自然不如男人,我们几个孩子还小,还不能为家里扛起大梁,在这样的情境下只能雇人来做家里的农活。四巴巴叔就是母亲常雇用的干农活能手。当然不止我们家,村里人都愿意雇四巴巴叔干农活。

他从不和人家要工钱,只有一个要求:给他做一大盆连汤带水热气腾腾的手擀面就足矣。不管给谁家干完地里的农活,四巴巴叔总会从菜园子里摘几根刺刺的油绿的黄瓜,再顺手摘下几个红的绿的贼辣的辣椒放进白洋布肚兜上的大口袋里,光着臂膀扛着铁锹,宽裤腿裤子里步步生风,草帽沿儿上几个积年累月豁开的口,随着他的背影忽大忽小,忽清晰忽模糊。

​

中午时分,屋檐下知了鸣叫,周遭的生灵都张开了饥饿的口,我们几个娃肚子也咕噜噜叫,望着锅里快熟的垂涎的面条,母亲就是不给我们先吃,只给奶奶先盛来一碗,吃了,奶奶好回她屋里甜甜睡个午觉。我们必须等到四巴巴叔坐炕头上,母亲才会下第二锅手擀面,当然在煮面的当儿,母亲把四巴巴叔带回来的黄瓜和红的绿的辣椒拌成凉菜,再剥一疙朵大蒜放小蝶中,任由四巴巴叔在吃这椒辣谷香的大盆手擀面时,痛痛快快地汗流满面。一只手挑着长长的面条儿吸溜,一只手不间断地往口中递送着能辣出眼泪的辣椒,再不行就整嚼它一大瓣蒜,反正汗水和泪水混合着从脸颊上往下流。这是四巴巴叔喜爱吃面条的见证。

村里人都有个不成文的惯例,四巴巴叔给谁家干农活后,如果不吃得汗流满面,甚至汗水泪水往下倾泻,那就证明这家妇人的饭食端不到桌面上,传出去会让人笑话的。

这样一来,四巴巴叔吃过一大盆母亲做的手擀面,心满意足地从我们家炕头上下地,身子沉沉地踏拉着布底儿鞋走出我们院子,笑呵呵地对送四巴巴叔出门的母亲说:菜园子里的黄瓜还是井泉水浇得好,中午让它好好晒晒,待日头低下来,好好给那畦黄瓜喝喝井泉水!让斌哥(四巴巴叔称呼我父亲)秋天回来吃个鲜!

​

母亲用信任的眼神目送四巴巴叔出门后,她才盘腿坐上炕,端起一大瓷碗带汤的手擀面就着鲜脆的凉拌黄瓜,骄傲地望着空空如也的大铁锅,还有炕上我们几个早已吃饱贪睡的娃,母亲后来说:我嘴里不停说着梦话:明天四巴巴叔答应带我去菜园子里摘黄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