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身都是负能量 自打少时从虎坊桥那里的旧书店淘来一本甲乙集后，就立刻爱上了这个诗人。当然，我那时根本不知道罗隐是何许人，只是喜欢他的诗。 渐渐长大，先是知道了罗隐是个十次国考都没考上公务员的倒霉蛋儿，后又读了他的杂文集《谗书》，尤其喜欢他谗书里的《英雄之言》。 罗隐十试不第，从一方面可以看出考官的昏庸狭隘，从另一方面也能看出晚唐虽然朝廷不行了，但风气还不错，因为罗隐是当朝宰相郑畋非常喜欢的诗人，考官们竟一点面子也不给，而这个郑畋也烦人，写个条子不就可以了？又不是推荐一个庸才！ 再一方面也能看出罗隐也是个拧巴人，他回回落第都是因为言语刻薄，要不你就不要去考了，不行，年年都要去；要不你就把言语刻薄的毛病改了，也不行，我就不改。 年齿渐长，忽然读到一篇文章，说教员圈点最多的诗人，既不是李白，也不是杜甫，而是这个怀才不遇，牢骚满腹，浑身都是负能量的罗隐。 读罢颇有些迆迤然，便想看看他圈点的是不是我喜欢的。 一查，不是。 罗隐第一首打动我的是他的《所思》： 西上青云未有期， 东归沧海一何迟。 酒阑梦觉不称意， 花落月明空所思。 长恐病侵多事日， 可堪贫过少年时。 斗鸡走犬五陵道， 惆怅输他轻薄儿。 彼时我不过十八九岁，正是无病呻吟的小资年华，这样的诗很容易引起共情。因我少年时并不贫，便将“贫”改为“忙”。那时没有伊妹儿，我给好几位朋友都寄了这首诗，告诉他们作者叫罗隐。 当然，他们跟我一样不知道罗隐是谁。 然后我搜到教员圈点最多次的竟是他的《筹笔驿》： 抛掷南阳为主忧， 北征东讨尽良筹。 时来天地皆同力， 运去英雄不自由。 千里山河轻孺子， 两朝冠剑恨谯周。 唯余岩下多情水， 犹解年年傍驿流。 据说教员在诗题“筹笔驿”前面，画了三个大圈。不仅如此，全诗的每一句诗末也都画着圈。 很晚，我才理解了他对诸葛亮一生的感慨。 史载1967年当王海容向教员谈到王力煽动外交部夺权的“八七讲话”时，便吟出了其中的两句诗：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未几，王力即由不可一世的文革新贵变成阶下囚。 政治我不懂也不关心，我关心的是儿女情长。罗隐难得的有一首诗让我和教员有了些微共鸣。那是年轻的罗隐第一次前往应试时，路过钟陵，即今天的江西进贤。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请客，反正罗隐忝陪末座。在酒宴上，他偶然与歌妓云英相识。云英虽沦落贱籍，但颇识诗词歌赋，两人聊了不长时间，但彼此都留下深刻印象。 十二年后，罗隐再次落第，潦倒返乡，在进贤再一次遇到仍然未脱风尘的云英。两人甫一见面，云英打量着风尘仆仆满脸憔悴的罗隐惊讶地问：你到今天还是布衣？ 罗隐一脸赧色，便写了这首《答云英见诮》送给她： 钟陵醉别十余春， 重见云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君未嫁， 可能俱是不如人？ 我十分喜欢这首诗，巧了，教员也读过多次，除圈点外还加了一句批注：“十上不中第。” 当然，教员的注意力集中在罗隐的命运，对诗人在那个时代的身世遭遇有深切的同情。 我则留心于探究罗隐和云英有没有儿女情。 古人落第，铩羽而归，绝对是一件大事。因此，落第诗也极多。如一位落第书生说“也应有泪流知己，只觉无颜对俗人。”如另一位落第书生说“愁看童仆凄凉色，怕读亲朋慰藉书”。再一位落第书生说“亲朋共怅登程日，乡里先传下第名。” 但是罗隐毫无这些考量，他落第也有诗，因为他也有胸中块垒，他得知落第后，写下了一首题名为“自遣”的诗—— 得即高歌失即休， 多愁多恨亦悠悠。 今朝有酒今朝醉， 明日愁来明日愁。 足够负能量了吧？对自己的人生不做规划，不做准备，放任自流，听之任之。机遇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梦想是留给肯努力的人的，地位是留给肯上进的人的…… 但我真喜欢那些不规划。不准备，不努力，不上进的人啊。 我觉得他们一个个都是翩翩浊世佳公子！ 教员曾说过：“司马迁的史记，还有红楼梦、水浒传，都不是因为稿费才写的，是因为有一肚子火才写的。” 在罗隐的大部分诗作里，都能感受到他肚子里的火，只是披了一件调侃戏谑讽刺的外衣。 他有一首绝句叫《题新榜》： 黄土原边狡兔肥， 犬如流电马如飞。 霸陵老将无功业, 犹忆当年夜猎归。 明代诗人、大学问家屠中孚在为罗隐的诗集《罗江东集》写的序言里说：“若《答云英见诮》及《题新榜》二绝句，真堪为之涕落。” 是啊，罗隐才高，云英色美，在那个时代，一人落拓不羁流落江湖，一人身入勾栏不得解脱。 我从小喜欢语言刻薄的人，少年时就因为一段刻薄的话疯狂的迷上了鲁迅，那是他赞扬国粹的一段话：“即使无名肿毒，倘若生在中国人身上，也便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国粹所在，妙不可言。” 于是开始读鲁迅。 结果又在《而已集》里读到更刻薄的：“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像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 这个周老师，爱死了要！ 后来便读到罗隐，才知道写诗居然也可以刻薄。 然后我知道了鲁迅对《谗书》的评价：“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 刻薄对刻薄惺惺相惜。 作为一个高考落第大户，罗隐能够摆正自己和时代的关系，这是很不容易的。他没有怨天尤人，没有诋毁时代，而是认识到自己不是真正的才人，坦然接受命运的馈赠。他在题名为“曲江春感”的七律中说： 江头日暖花又开， 江东行客心悠哉。 高阳酒徒半凋落， 终南山色空崔嵬。 圣代也知无弃物， 侯门未必用非才。 一船明月一杆竹， 家住五湖归去来。 一个圣明的时代当然知道人才的宝贵，而权贵之门也绝不会用无才之辈。认清形势，不要添乱，弄一条破船和一支鱼竿，以五湖为家，去钓鱼吧！ 这个圣明的时代叫晚唐，风光赫赫的大唐即将落幕。 罗隐还很反对浪费，当时有一个风俗，就是向黄河中倾倒阿胶，因为黄河水自古浑浊，而阿胶据说有澄清浊水的功效。他认为黄河从源头就是浑浊的，所以你在半道儿上倾倒阿胶是徒劳的，白瞎。而且三千年后知道谁是君主，用得着你们报太平吗？为此，他写下了七律《黄河》—— 莫把阿胶向此倾， 此中天意故难明。 解通银汉应须曲， 才出昆仑便不清。 高祖誓功衣带小， 仙人占斗客槎轻。 三千年后知谁在， 何必劳君报太平。 十试不第，罗隐一生都不富裕，也正因为如此，他比别人更了解钱是个什么东西。他曾写过一首题名为“钱”的诗—— 志士不敢道，贮之成祸胎。 小人无事艺，假尔作梯媒。 解释愁肠结，能分睡眼开。 朱门狼虎性，一半逐君回。 志士从来不敢提钱，存下就成了祸胎。小人没本事，就用钱做攀附的梯子和媒介。钱能把百结的愁肠解开，也能让你半夜圆睁着两眼睡不着觉。权贵和土豪的狼虎性格，一半都是因为追逐钱。 我觉得他说得很准确，你看《狂飙》，权贵和土豪联手杀了那么多人，根子还不都在钱上？ 他还有一首题名为“马嵬坡”的七绝，一看名字，人人都知道是说杨贵妃的—— 佛屋前头野草春， 贵妃轻骨此为尘。 从来绝色知难得， 不破中原未是人。 刻薄劲儿又上来了，他说甭管你是多绝色，只有把江山折腾垮了才算得上人物。 我觉得他是在影射唐明皇。 罗隐这个人经常有大局观不足的地方，这跟他的小资产阶级思维方式有关。有一年长安连下了几场大雪，主流舆论都说是瑞雪兆丰年，可喜可贺，但他不是从大局出发考虑问题，而是站在那些烤不起火的穷人的角度考虑问题，写了一首不大好的诗：《雪》—— 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 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 人人都说瑞雪兆丰年，即便丰年又能怎么样？长安还有许多烤不起火的贫民，瑞雪还是少一点吧！ 人要是各色了，看什么都跟正常人不一样。少时读罗隐的“鹦鹉”，觉得他写的真好： 莫恨雕笼翠羽残， 江南地暖陇西寒。 劝君不用分明语， 语得分明出转难。 不要对被关进笼子里抱怨，这里有地暖而你们的老家陇西冷得要死。但你们也不要学人说奉承话，说的越好越出不去。 陇西是指陇山以西，陇山就是六盘山南段的别称，唐时为鹦鹉产地，如同内蒙古大草原的太卜寺旗曾经盛产百灵鸟一样。罗隐在江南的鹦鹉笼子里见到了这只鹦鹉，便写下了这首非常矛盾的诗。他先是安慰鹦鹉，说你别恨这个笼子，这里多暖和呀而且吃喝不愁。继而又劝鹦鹉不要太乖巧了，越会说话，越会奉承，越会阿谀，你就越没有飞出笼子的希望。 现在重读，我觉得罗隐多虑了，也许唐朝的鹦鹉还想飞出笼子，但如今的鹦鹉肯定不想，因为它们都是打破头才挤进笼子里的。它们一个个都以雕笼为傲，争先恐后的学说主人爱听的话。 但是我有一件事不明白：罗隐十试不第说明他很喜欢考个公务员干干，以他的聪明，他一定也知道自己的文章为啥不入考官的眼，可是为什么不改呢？胡乱写一篇应景文章又不难。 就不改，还要年年来考。 找别扭。 我跟钟点工聊过罗隐，她见我喜欢这个人，便问是不是也像宋玉和嵇康那样玉树临风？我苦笑道：还宋玉嵇康呢，恐怕连黄渤都不如。钟点工疑惑，说不对吧？你是很在意颜值的啊！我说真的，史书里记载宰相郑畋的女儿非常喜欢他的诗，老闹着让她的宰相老爸安排她跟罗隐见一面。有一天郑畋对女儿说：我今晚请罗隐来喝酒，你可在屏风后面看。郑畋的女儿喜出望外，早早藏在屏风后面。结果看了后对他爹说：他的颜值辜负了他的文采，以后不要再拿他的诗给我看了。 钟点工大惊：这么丑？ 我点点头。 钟点工问：那你还那么喜欢，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啊？ 我说：是个与生活格格不入的人。 钟点工说：明白了，你也是个与生活格格不入的人。 -——end   钟点工与茨冈笔记 声明：此公众号所刊文章均为茨冈原创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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