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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析《聊斋志异·公孙九娘》,见蒲松龄大才(2)

 细雨青衫 2023-03-04 发布于重庆


略作内容小结:

第一段,写群鬼由来。

第二段,朱生请莱阳书生帮他做媒,对象是其外甥女。

第三段,书生到外甥女处,女诉衷肠,且达成婚事。

第四段,九娘登场,与书生互相属意。外甥女主动要求做媒。


第4段

言次,一十七八女郎,从一青衣遽掩入,瞥见生。转身欲遁。女牵其裾曰:“勿须尔!是阿舅,非他人。”生揖之。女郎亦敛衽。
蒲松龄《公孙九娘》第4段

说话间,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跟着一个丫鬟,突然推门进来,瞥见书生,转身要走,被外甥女拽住衣襟说,不用这样(避生人),这我舅舅。书生和女孩互相行礼。

一个人物的初次亮相是很重要的。且看蒲松龄如何写。

十七八,状年貌。掩入,瞥见,转身,欲遁,被牵裾,一气呵成,十分灵动。一个活脱脱的少女相毕露。

在得知陌生人为朋友的舅舅时,又立刻温婉地敛衽施礼。可知是个懂礼数的闺秀。

甥曰:“九娘,栖霞公孙氏。阿爹故家子,今亦'穷波斯’,落落不称意。旦晚与儿还往。”
蒲松龄《公孙九娘》第4段

外甥女作为中间人,开口介绍道,这是栖霞县的公孙九娘。她爹也是大户子弟,只是现在没落了。她早上和夜间,同我来往。

栖霞,即第一段中提及的,于七案中,死伤最多的县之一。

故家子,可以解释她敛衽的礼仪由来。

昔日是大家闺秀,今时却“穷波斯”。

波斯在中国,多指代富商。穷波斯,释为破落户。

旦晚才往来,是为了避开日光;加上栖霞,故而,大概率九娘是个鬼。

寥寥两句,九娘的姓氏籍贯、家庭背景、生死状况,都写出来了。

生睨之,笑弯秋月,羞晕朝霞,实天人也。曰:“可知是大家,蜗庐人焉得如此娟好!”
蒲松龄《公孙九娘》第4段

九娘的正面信息都有了。但还不够,缺了最重要的最直接的——相貌。

这个任务交由书生的眼睛来完成:

“笑弯秋月,羞晕朝霞,实天人也。”
蒲松龄《公孙九娘》第4段

十二个字足矣。不必翩若惊鸿,不必沉鱼落雁,这些大词太难具象。

肖人之像,就像做菜。

满汉全席比黄金炒饭难。因为前者花样多,写起来,光堆叠名词就眼花缭乱了,但是距离普通人的想象远;后者,材料就是鸡蛋米饭,怎么做好,更见功夫。

蒲松龄就写笑眉和脸上的红晕,末了总结道,这是仙女。

女人的第一印象,建立在面容上;男人的第一印象,建立在语言上。

书生面对九娘,第一句话是:一看就是大家闺秀,小家小户的姑娘哪能生得这么清秀漂亮。

书生略显油滑,但分寸还在,极尽讨好之意。可见,他已一见钟情。

甥笑曰:“且是女学士,诗词俱大高作。昨儿稍得指教。”
蒲松龄《公孙九娘》第4段

照理说,书生称赞九娘家世和容貌,本应让九娘接话。结果,蒲松龄让外甥女抢话道,“而且人家是女学士,很有诗才,昨天还指教我呢。”

于是,恍然得悟,蒲松龄按住九娘,不让她说话,就是一个意图:

将九娘的正面、侧面、外在、内在,全部吐露出来,方才教她开口。

书生一面之缘,只能品鉴外貌;外甥女素有渊源,所以能直言其家世、文采。

最终,公孙九娘的形象由外而内陆彻底建立了:一个才貌双全的青春婉丽女子。

九娘微哂曰:“小婢无端败坏人,教阿舅齿冷也。”
蒲松龄《公孙九娘》第4段

终于九娘说话了。

她微笑道,小丫头无故说人坏话,让舅舅见笑。

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孩,牵裙裾,开玩笑,真是生动。

甥又笑曰:“舅断弦未续,若个小娘子,颇能快意否?”
蒲松龄《公孙九娘》第4段

外甥女又笑着对舅舅说,舅妈死了,你还未续弦,这个小娘子,你满意不?

书生和九娘的话里,都隐隐露出对对方的在意和欣赏。外甥女自然瞧得出来,当即以玩笑的方式给两人做媒。

九娘笑奔出,曰:“婢子颠疯作也!”遂去。
蒲松龄《公孙九娘》第4段

九娘听了这话,跑出去,说,小丫头发疯了,于是走了。

笑奔,一个“笑”字,女儿家的心思,毕露无遗。

言虽近戏,而生殊爱好之,甥似微察,乃曰:“九娘才貌无双,舅倘不以粪壤致猜,儿当请诸其母。”
蒲松龄《公孙九娘》第4段

虽是玩笑话,但书生确实很喜欢九娘。

外甥女已经察觉到了,便说,九娘才貌无双,舅舅你要不因她是死人而有所顾虑,我可以去向她的母亲求亲。

到这句话,是一个小结。总结了前文所展示的两件事:九娘才貌双全,书生喜欢九娘。

故事由此,由朱生和外甥女的“鬼鬼情缘”,瞬间转向了书生和九娘的“人鬼情缘”。

真是奇文:一个做媒的,反倒被做了媒。

从一段离奇的婚姻,引向另一段更为离奇的婚姻,一个精彩绝伦的回形针。

生大悦,然虑人鬼难匹。女曰:“无伤,彼与舅有夙分。”
蒲松龄《公孙九娘》第4段

书生很高兴,但还是顾忌人鬼之别。外甥女说,不要紧,你们有夙缘。

书生虑“人鬼难匹”,这笔很关键。

如果他大悦后,直接请外甥女去做媒,有违人物本性。

为何这样说?

读者可还记得前文,朱生说明缘由后,请书生跟他走。书生当时就顾虑人不能为鬼做媒;又固辞之;可见他本就有些优柔寡断,非大勇之人。

此刻,他爱慕九娘,一见倾心,但仍有所顾虑,这就是他本性的一以贯之。

缺了这句,前文俱毁;有了这句,人物就活。

蒲松龄高才乎!

生乃出。女送之,曰:“五日后,月明人静,当遣人往相迓。”
蒲松龄《公孙九娘》第4段

书生这才出门。外甥女送他,说,五天后,深夜,我会叫人去接你。

第四段结在此。

第一次做媒,人为两只鬼牵线,已经很离奇了。但鬼和鬼,毕竟同类;同类成亲,也在情理。所以离奇程度打个折扣。

第二次做媒,鬼为一人一鬼牵线。人鬼异类,焉能成亲?但就是能,且说媒对象为一只鬼。离奇程度达到极致。

第一次做媒,是为了引出第二次做媒。这大概是某种“回文”的营造手法。“回文”难的就是如何拔高第二次。

若是第一次和第二次,没什么差别或差别不大,那就失去了“回文”的价值。

蒲松龄做到了,且做得很好。更不用说,在人鬼情缘的故事之外,颇多言外之意与悲愤之思,令人慨叹。蒲松龄圣手高才,可见一斑。


第5段

生至户外,不见朱。翘首西望。月衔半规,昏黄中犹认旧径。见南面一第,朱坐门石上,起逆曰:“相待已久,寒舍即劳垂顾。”
蒲松龄《公孙九娘》第5段

别忘了,故事的引子,朱生,还等在门口呢。

所以书生出门后,首先寻找朱生。朝西望,明月下认出来时的路。又瞧见南边一座宅院,朱生坐在门前的石头上,起身迎他,等你很久了,请光临寒舍。

这里提到两个方向,一个西,一个南。

回顾第3段,可知他们是北行到此。书生进入院子,过了许久才出来,月半之夜,路有所迷,先朝右看,(坐北朝南,“西”当为右边),不见人影,但认出了来时的路。

于是,他转向来时方向——南——望去,结果就见到了朱生。

这俩方向,可以略去不写。譬如,书生一出门,朱生就迎上去说,辛苦了,到我家坐坐。

但蒲松龄要写,因为这些小小的顿挫,可以让人感到,书生似乎方向感不太好。这一点,对他后文的寻坟很重要。

蒲松龄不写一句废话。

遂携手入,殷殷展谢。出金爵一、晋珠百枚,曰:“他无长物,聊代禽仪。”
蒲松龄《公孙九娘》第5段

朱生拉着他的手进院子,真诚感谢。又拿出一个金酒杯、百颗山西珠玉,说,没别的像样货,就拿这些做给您的聘礼吧。

看来,阴间和阳间一样,同样需要聘礼。

这句看似是过场的 人情话,但实则它是在埋伏,等待人与鬼的那个“聘礼”。留待后文,详解。

既而曰:“家有浊醪,但幽室之物,不足款嘉宾,奈何!”生谢而退。朱送至中途,始别。
蒲松龄《公孙九娘》第5段

朱生又说,家里有浊酒,但阴间东西,不能款待贵宾,没办法。书生客气一下要走。朱生送到半路,两人分别。

这些句子,迅速果断,急欲打发书生回家,急欲等待五天后的婚配结果。

但朱生和外甥女的婚事,有头,就得有尾。

轮胎脱落了,就得嵌上,否则怎么让车继续前进。

生归,僧仆集问,隐之曰:“言鬼者妄也,适友人饮耳。”
蒲松龄《公孙九娘》第5段

书生回到租住地寺院,和尚和仆人们凑过来,问东问西。

问什么,不重要。但你既然写了和尚和仆人,他们知道朱生的存在,这些角色就是螺丝,需要拧到故事的轮胎上。

为了不生枝蔓,书生隐瞒一切,说,鬼什么的都是瞎扯,刚才我只是到朋友家喝茶去了。

第五段是减缓的尾声,是平和的退潮。前文,外甥女许下五日之约,这个引力,终将拖拽起海面,再次腾舞。


第6段

后五日,果见朱来,整履摇箑,意甚忻适,才至户庭,望尘即拜。少间,笑曰:“君嘉礼既成,庆在今夕,便烦枉步。”
蒲松龄《公孙九娘》第6段

五天后,朱生来了,穿着新鞋,摇着扇字,很高兴的样子。才到院子,望见书生即下拜行礼。稍停,笑着说,你的婚事已成,就在今晚,劳你动身。

五日之约,果然来了。不拐不绕,单刀直入。因为读者关心。

一组朱生的蒙太奇镜头:来,整,摇,至,望,拜,笑。当机立断地把结果送给读者。

速度迅猛,令人措手。于是,书生反应道:

生曰:“以无回音,尚未致聘,何遽成礼?”朱曰:“仆已代致之矣。”生深感荷,从与俱去。
蒲松龄《公孙九娘》第6段

书生说,由于没有回音,我一直没送聘礼,怎么突然就要举行婚礼了?朱生说,我已经替你送过聘礼了。书生深谢,跟他一起前去。

书生是人,九娘是鬼,人鬼结婚,本就虚渺,竟然还谈起了聘礼?

至少,我们日常理解的和看到的影视剧等,人鬼之间,没这么多事。可蒲松龄偏偏要写,还写得煞有其事,有来有回。

为什么?

一则,前文写了朱生拿出金酒杯和珠子给外甥女做聘礼。鬼鬼要聘礼;人鬼,也要聘礼。要稳定地对照下去,免不得提一下。

二则,也是我认为更关键的,是“真实”。

人鬼结婚,是实在(人)与虚幻(鬼)的连接,中间需要一个结实的桥梁,才能从此实在到达彼虚幻,否则就会踩空,难以服众。

聘礼是个实在的、人人皆能理解、甚至深有体会的东西。以此作桥梁,会将虚幻的鬼,拽入到实在的平地,从而三位一体,形成一个真实的故事空间。

也许这个解释,有些费劲,我不妨再举两个例子。

卡夫卡《煤桶骑士》中的“我”,骑着空煤桶飞起来,向煤炭商讨炭。桶绝不会飞起来;“我”也绝非超人;那么,怎么飞?

卡夫卡的答案是,只需要握住一个“桶把手”:

“我的手抓住桶把手这最简陋的辔具,很艰难地转着下楼梯,到了底下,我的桶就升起来了。”(谢莹莹译)
卡夫卡《煤桶骑士》

把手,很日常很实在的工具,人人皆知。从实在,飞抵虚幻,只需要再加一道实在的桥梁,文学逻辑就成立了。

《百年孤独》里的蕾梅黛丝坐着白床单飞走了。

为什么是床单,而不是魔法斗篷或别的神奇物件。因为床单是众人皆能感知的实在;这种实在,就是通达虚幻的唯一桥梁。

扯远了,回到文本。

直达卧所,则甥女华妆迎笑。生问:“何时于归?”朱云:“三日矣。”生乃出所赠珠,为甥助妆。女三辞乃受。
蒲松龄《公孙九娘》第6段

两人到了朱生住所,看见外甥女打扮华丽,笑着迎接。书生问,你什么时候嫁过来的?朱生说,已经三天了。书生于是拿出朱生送他的珠子,让外甥女添些衣裳。她再三退让最终接受。

小说的核心的人鬼情缘,不是鬼鬼情缘,所以有关朱生和外甥女的婚事始末,草草略过。

正因为二人三日前已成婚,所以朱生由外人变成了亲戚,他登门找书生说,婚事办妥了,也就合理了。

试想,如果两人还未完婚,朱生就是外人。上门找书生,告诉他你的婚事妥了的人,应该是外甥女才对。

蒲松龄的笔捏得真扎实。

谓生曰:“儿以舅意白公孙老夫人,夫人作大欢喜。但言老耄无他骨肉,不欲九娘远嫁,期今夜舅往赘诸其家。伊家无男子,便可同郎往也。”朱乃导去。
蒲松龄《公孙九娘》第6段

外甥女对书生说,我把舅舅的意思告诉了公孙老妇人,她很高兴。但她说自己老了,不希望九娘远嫁,希望你今晚入赘到她家。她家没男人,你可以同朱生一起去。朱生于是为书生带路。

鬼不仅要聘礼,还有入赘一说。也只有如此,方能显出人鬼婚恋的真实可信。

“伊家无男子”,有几种可能,男人因别的原因死光了,剩母女俩在此,孤魂野鬼,相依为命;男人们和她们一起死了(于七案),但事后,男人的尸骸被族人迁回故乡,剩下这俩女人的尸骸,无人打理,就像外甥女一样。

总之,女人们生前苦命相依,死后苦命相守。

外甥女说了情况,书生并未回复,或有疑虑,因为:一,聘礼交了,婚事定妥;二,先前顾虑过的人鬼之别,已经被外甥女的“夙分”之说给解决了。

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再考虑的,于是蒲松龄不让他说话,赶紧去九娘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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