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篇: 第7段
去找九娘,痛快极了,只说走到村子尽头,一座宅邸敞开门。书生和朱生二人,直接进入厅堂。连口茶水功夫都没有,公孙老夫人就被两个丫鬟扶上台阶。 看来,快则快矣,还是不能一登门就见到九娘。叙事中,还夹着一套礼仪的逻辑。
书生准备行礼,老夫人说,我老了,不能行礼,这些规矩就都免了吧。而后使唤丫鬟,摆酒席,举行婚宴。 仍然在礼仪的逻辑内推进叙事。但为了加速,便让老夫人说免去虚礼,摆起酒席。
朱生招呼家人,另外端出些菜肴,放在书生跟前;又另放一个酒壶,以备他喝酒。 前文,朱生提到,阴间的酒,不能款待活人。所以,这里特意提出,酒菜都是“另外的”。
婚宴上的酒菜,和人间一样。只是主人总是自顾自地喝,根本不劝人喝酒。 公孙老夫人有些疏冷,仿佛不屑于安奉人情礼仪。 本应热闹的婚礼,更像是因为疫病,各自斟饮,不必往来。 至于老夫人为什么这样,后文有交待。 这段内容的重心是引出公孙九娘。九娘不出,叙事就会一直急吼吼地推进。
宴席结束,朱生走了。一个丫鬟指引书生,进入室内,九娘已经在红蜡烛前等待他了。两人含情脉脉,极尽欢愉。 朱生和书生一路走,直接就到村子尽头;直接登堂入室,拜见长辈,摆起酒宴,宴会结束,便是洞房。 没有任何逸笔,马不停蹄。 及至九娘再度出场,本来读者还在期望,也许蒲松龄会浓墨重彩地写她的凤冠霞帔,温文尔雅,美艳动人,等等。 结果呢,都没有。 前面铺垫多段,一直在让读者期待这场婚礼,期待才貌双全的九娘的再度出场。但偏偏出场后,竟落了一个空。 难道公孙九娘也不是蒲松龄的叙事目的?我们接下来看。
原来,九娘母子,本来是要被押解到京城的。到济南时,老夫人不堪困苦,死了,九娘也自刎而亡。 上一秒,新婚夫妻,极尽欢昵,情绪是热烈的、喜悦的。 下一秒,就在追忆,九娘母女的悲惨遭遇。她们被于七的案子连坐,要押解上京。路上,双双身亡。这里隐去了其父亲及其他亲族。但不说,读者也能想到,女流尚且如此惨烈,男流又谈何幸免。 至此,蒲松龄的心思,全然暴露。 他要写的,想写的,从来就不是书生的艳遇,不是九娘其人何如;他想写的就是这宗惨绝人寰的屠杀案。 其实从第一段开始至此,蒲松龄含着悲愤,始终不离这桩惨案。 所谓鬼鬼、人鬼婚事,不过是一个浮面的镜子,只是为了照出镜子里的妖。
洞房华烛夜,九娘追忆往事,哭到难以入睡,便随口作了两首诗。 前文外甥女有提到,九娘很有诗才,还曾指点过她。如今,果然要显示九娘的诗。没有废笔。 至于这两首诗,第一首大概是说,我死了很久,没想到,竟能再度结婚。第二首讲,死了很久,竟再度逢春,打开箱子一看,我那些裙子,还染着血。 两首诗都有“昔日惨怛之叹,今日难得之喜”的感慨。 但题眼是昔日,是悲,是无法纾解的怨恨与痛苦。
天快亮了,九娘催促书生,你该走了,别惊动仆人。从此,他每天晚上来白天走,很是宠爱迷恋九娘。 第7段最妙之处,就在于在极热中写极冷。 书生和朱生去找九娘,急吼吼的,这是热;偏偏老夫人要免去俗礼,要他自斟自饮,这是冷。 老夫人的态度为何,我们已经知道,她死得惨,全家都惨,哪怕做了鬼,也很难开心。 书生和九娘彼此相爱,你侬我侬,这是极热;但偏要九娘此时,回忆前尘的惨死,这是极冷。 调子始终掐在“冷”上。这是蒲松龄要的,也是他作此篇的目的。 到第7段,他们已经结婚,且很恩爱,那么,后续还能推进什么? 第8段
有一天晚上,书生问九娘,你们这个村子叫啥?她说,莱霞里。因为里中多是莱阳、栖霞两县的新鬼,所以因此为名。书生听了,唏嘘不已。 这是一个崭新的鬼村,孤魂野鬼太多,凑在一起,便成了这个村子。名字用的还是来源于当年死人最多的两个县。 蒲松龄就是咬着屠杀不放,直接造一鬼村,以喻己志。
九娘说,离家千里的孤魂漂泊无依,我们母女俩孤苦伶仃,说来委实凄凉。希望你能念及我们夫妻之情,收敛我的尸骨,葬入祖坟,使我有个归宿,死了也不必腐朽。书生答应了。 新鬼成村,但他们并不希望以鬼的面目一直待在这冤死之地。所以,希望有人收敛尸骨,归葬祖坟。 别忘了,这篇小说的对照组,外甥女和公孙九娘: 外甥女死得惨,九娘就死得惨。外甥女有一段婚事,九娘就有一段婚事。前文提到,外甥女无人收尸迁坟,那么,九娘也是如此。 提到外甥女的收尸迁坟时,蒲松龄曾用了朱生的话、外甥女的自述,强调了两遍。其言外之意,尽在此处显露。 表明,尸首与墓葬,是鬼生大事。九娘不例外,她理所当然要将这等重要大事托付给最相信和最可以依凭的人。
九娘说,人鬼殊途,你不宜久留此地。于是将一双袜子赠送书生,流泪催他走。 人鬼一直有别。书生当时顾虑过,犹疑过;因为外甥女说他们有前世缘分,他才应下鬼婚。 如今,情缘虽成,生死难越,终究人有人路,鬼有鬼途。他们该分别了。 这个分别,带着一个钩子:书生要收敛九娘的尸骨。为后续故事进展,留个悬念。 罗袜为夫妻一场的纪念。这个细节,后面仍会生发出故事。
书生走后,悲痛难受,不想回去。于是去敲朱生的门。朱生光脚来迎;外甥女也爬起来,头发都没梳,惊讶地问候舅舅。 一个过场句子,没甚深意。 只是要提一下书生的心态。刚和妻子“死别”,实在没心情做事。郁郁寡欢,想要排解,又不能为活人道哉,只好登上朱生的门。
书生惆怅多时,才重述了九娘的话。外甥女说,就算妗妗不说,我也在整天考虑此事。这里不是人间,实在不可久留。于是他们相对流泪。书生哭着告别了他们。 九娘说,人鬼殊途;作为对照组的外甥女,她的叙事任务就是或突出九娘,或强调九娘,于是,她也提到了人鬼殊途。 既然殊途,就当告别。 如果再告别朱生和外甥女,那么书生的这段感情将再也无法为外人道哉。 于是他从先前的忉怛,终于变成了此刻的含涕。 怎么理解? 这里涉及到悲伤的两个层次。第一,你真的悲伤,生离死别嘛,很伤;第二,你的悲伤,若有朋友可以倾诉,还能稍稍缓解一二,至少可以让你不至于在悲伤时,还感到孤独。 但若连朋友都没有,甚至你根本没法向任何人开口,这种只能憋着的内化的悲伤,不是更悲吗? 这就是为什么蒲松龄要在书生告别九娘后,再度安排他与朱生和外甥女告别的原因。 把悲伤写得透透的,不留余地。然后一个人,就会开始寻思,做点什么。
书生回到寓所,辗转反侧睡不着,直到天亮。他准备去找九娘的墓,却忘了问她墓志墓表。当晚又回去找,只见千坟耸立,找不到入村的路,只得叹惋抱恨而归。 书生悲伤到底了,答应九娘的事还得办。真正要办事的时候,才想起来忘了问九娘,其墓碑写了啥字,长啥样,大概在什么位置,等等。总之,你想收敛尸骨迁葬入祖坟,你得先找到埋尸所在。可他忘了问。关键是九娘也没主动提及,我的坟墓长什么样,你要怎么怎么找。 这里瞬间踩空了。 铺垫了人鬼的相识、合卺、告别,故事将要收在“寻坟”,偏偏,由于两人的疏忽,坟找不到了。 就像百米竞跑,将要结束,终点线却没了。你的成绩好坏,荣誉好坏,瞬间取消,无从计算。 虚妄。 但是,书生还有救赎的可能:他只需要再找到九娘,亲自问清楚就好了;或者,他努努力,在众多坟墓中,一一甄别,也不是不行。 于是书生回去找,结果见不到九娘,寻坟也几乎不可能,黑压压一千多座坟墓,怎么找啊。再加上,书生的方向感不是很好,几乎不存在找到九娘坟墓的可能性。 书生失信了。
书生看九娘赠他的袜子,经风一吹,碎如灰烬,于是他打点行礼,回东边去了。 袜子是九娘最后的情意。书生失信,又何必留存情意?于是袜子化为灰烬。 这个细节,惊心动魄。 第9段
过了半年,书生难以忘情,重返济南,希望能遇到九娘。等他到了南郊,天色晚了,把马拴在院子的树上,便赶往坟场。 书生没有死心,蒲松龄就有必要,把他写到死心。 半年后,重游旧地,在故事的灰烬上,重新放飞一只凤凰。 但这只凤凰能飞多高多远,还要拭目以待。
只见坟丘无数,草木荒凉,鬼火四起,狐鸣凄凄,令人惊骇。书生惊恐哀伤地回到住所。 蒲松龄第三次,写到此地惨死之状。 第一次,第1段,他写“碧血满地,白骨接天。” 第二次,第8段,他写“千坟累累,竟迷村路。” 第三次,第9段,他写“坟兆万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鸣,骇人心目。” 这最后一次,写得鬼气森森,有目之所见,有耳之所闻,及心之所感。 全方位地造了一个鬼域之地,置身其中的书生,仿佛孤舟静立在死人造就的海面。 这种情况下,书生根本不可能找到九娘的坟墓,他不得不、终于、毫无办法地只能失信于九娘了,这是他的哀。
书生失落地到处走走看看,后来调转车头,返回东边。走了一里地,远远望见一个女人,立在坟丘间,神情风致,挺像九娘。 书生最后的渺茫的希望,用在了漫无目的的遨游。而后,他似乎死心了,打道回府。偏偏走了一会儿,就撞见了一个女鬼。 这个场景,想象一下,也挺吓人:苍茫的坟场上,一个女人,孤零零地立在一个坟丘上,有意无意地瞪着你。
书生挥起马鞭,赶过去一看,果然是九娘。他下马和九娘说话。九娘竟然跑开了,像不认识他似的。 书生终于见到九娘了。可是九娘呢,似乎不认识他。 这是九娘的第一次不认他。
书生再次逼近九娘。九娘怒气冲冲的,拿袖子挡住自己的脸。 书生相思甚苦,不依不饶。 但九娘生气了,以袖挡脸,这是怒,是生分,是对待陌生人的礼。 九娘第二次不认他。
书生仍不甘心,高呼“九娘”。结果,九娘直接消失,不再露面。 这是九娘第三次不认他。 整个小说结在此处。 古有彼得三次不认耶稣,今有九娘三次不认书生。 三次不认,错落有致,又戛然而止,写尽了九娘的孤愤与怨恨。 “明明相爱,明明允诺,明明你知道,我死得多惨,我唯一的心愿,可是你偏偏失信于我,让我的尸骸仍旧游荡荒野。纵有千万理由,我也不想听了。再见,不如不见。” 小说结在九娘的愤恨不平,就是在说,蒲松龄内心的愤恨不平。哪怕地方官出了棺材,葬了死人,但这些野鬼的悲惨,还不是你们上位者造的杀孽。 一个女儿何辜,竟被逼得自刎,到头来,尸骸无人来收?书生或许可以原谅,但蒲松龄偏不原谅。他的不原谅,不是针对书生,是针对上位者。只是怨恨太大,书生委屈便委屈吧,他的委屈,不值一提。 《聊斋志异》有的篇章最后,有蒲松龄的评述。这篇也有。他这么说:
前两句是屈原和晋太子申遭受谗害,有冤难辩的典故。 蒲松龄说,古代就有忠臣孝子不被君父谅解的案例。公孙九娘大概是怨怼莱阳书生有负重托,所以愤恨难消。而书生不能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她看,未免也太冤枉了。 如果蒲松龄真的觉得书生冤,不该承受这样的结局,那他为何不在小说里,让书生向九娘解释自己失信的原因,并且给他改过的机会? 非不能也?实不愿也。 书生是不是真的冤,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小说一定要、必须要结束在九娘的“不原谅”。 这是蒲松龄的不原谅。 简单归纳一二,《公孙九娘》这部小说,主要是写莱阳书生的经历与遭遇,但小说的龙眼却是公孙九娘。 他们相识之前,相识以后,看似写人鬼情,实则无不在“屠杀案”上费心思,以彰蒲松龄的怨恨。 男女情爱是表壳,一腔怨愤是根源。 蒲松龄写的就是九娘化作灰烬的罗袜,写的就是九娘的怒色,写的就是她的湮然灭矣。 蒲松龄赤裸裸地指着上位者,告诉他们: 你们一声令下,无数百姓丧命,成为孤魂野鬼。别以为事后,买个棺材,葬了他们,就能抹除曾经的罪恶。我告诉你们,莱阳县的人不原谅,栖霞县的人不原谅。 我们不原谅! 2022年12月29日李下于成都青白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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