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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评文论」杨张平:由辛波斯卡《阿道夫·希特勒的第一张照片》看中国当下诗歌叙事性书写

 诗人样本 2023-03-05 发布于浙江

诗 歌 净 化 心 灵


  此处静谧


书一方清 




栏目主持人:雪野


雪野,本名樊晖,文学硕士,省作协会员,写诗亦写散文、评论小说等,作品散见海内外报刊及网媒,曾获雁翼诗歌奖、萧军散文金奖、华语诗歌一二三等奖等多项。诗观:诗是诗人对宇宙万象及人性的客观反应。

杨张平·诗评

万物如她,静默如迷

——由辛波斯卡《阿道夫-希特勒的第一张照片》看中国当下诗歌叙事性书写

文/杨张平

2016年读到辛波斯卡的精装本《万物静默如迷》之后,开始对辛波斯卡“物”之本人着迷,当欣赏到林洪亮翻译她的《阿道夫-希特勒的第一张照片》之后,再一次被她那种有些调皮的美妙叙事和呈现出的一场清晰如美景的叙述故事反衬的别有用心的诗意指托所折服。如果中国当下的诗歌叙事书写能有更多这样的惊喜,我们就不必珍过分惜于韩东相对冷峻散淡的高超叙事了。

我们知道,辛波斯卡是第三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诗人(前两位是一九四五年智利的密丝特拉儿和一九六六年德国的沙克丝),第四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波兰作家,也是当今波兰最受欢迎的女诗人。我将此事匿名发于(非故意,只是由于手机截图技术限制)有经验的学院派诗人和诗评家,他即刻便类似蒙眼般地闻出了辛波斯卡这位诗人的波兰味道,说明其题材和诗句、诗意呈现方式具有独特的气息。

而我更惊异的是,这首诗的表达姿态与其本意指向的呈现让我感到一种峰回路转的奇妙,而当下中国叙事诗歌的书写,这样的表现太少了。

我们先来欣赏林洪亮翻译的辛波斯卡的原诗《阿道夫-希特勒的第一张照片》:

这个穿着小外套的孩子是谁?

那是希特勒家的儿子,小阿道夫!

他能否成为一个法学博士,

或者维也纳歌剧院的男高音?

这会是谁的小手、耳朵、眼睛和鼻子?

还有一个喝饱了牛奶的小肚子。

谁也不知道,他会成为出版家、

医生、商人还是牧师。

这双可笑的小脚会到哪里去旅行,

是到花园、学校还是到办公室,

或者去和市长的女儿结婚?

小宝贝,小天使,小点心,小乖乖,

当一年前他来到世上的时候,

天上和地上都出现过许多征兆:

天上的太阳,窗前的天竺葵,

手摇琴在院子里奏起的乐曲,

粉红色纸显示出的有利预兆,

还有母亲在产前所做的好梦,

一只鸽子出现在她的梦中,

多么令人欣喜的新闻。

快抓住它一一这位期待已久的客人,

嘭,嘭,是谁?

是亲爱的小阿道夫在敲门。

奶嘴、尿布、围巾、摇铃,

是个男孩,感谢上帝,生下就很健康,

长得像他的父母,像篮子里的小小猫,

完全像家庭相册里的其他孩子。

啊,也许现在我们不能让他哭叫,

因为摄影师正在黑布下按动快门。

阿特旦尔·克林格尔,布劳瑙的墓地街,

而布劳瑙则是个受到尊敬的小城,

有生意兴隆的商场,正直的邻居,

散发出发酵糕点和灰肥皂的香气,

听不到狗吠和匆忙的脚步声。

历史教师正在松开他的衣领,

面对着练习本在打瞌睡。

这是一首3节35行的诗,应该还在短诗之列。在诗人笔下,我们看到的仅仅是希特勒一张儿时的照片,而我们想到却是希特勒的一生,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儿童与一个“欧洲鬣狗”之间形象的的巨大反差!这使我突然想起曼德尔斯塔姆的《曾经我的国家跟我说话》:

曾经,我的国家跟我说话,

溺爱我,轻轻训斥我,不读我;

但是当我长大,成了目击者,

它立即注意我,立即像一块镜片

使我着火,用来自海军部大楼的反光。

这首只有5行的短诗,就是在预设的正常想象的条件下,最后一句突然给出一个巨大反差的讽刺效果,这种反讽效果对诗而言,实在有一种事半功倍的效果。试想:作为一个孩子,在他的记忆里,我的国家是一个多么慈善、和平、安静的所在啊,“溺爱我”“轻轻训斥我”“不读我”,由于自己的国家慈母般的呵护甚至溺爱,致使我有错误也只是“轻轻训斥我”,都舍不得给你带来半点的伤害,甚至“不读我”般地“忽略我”,其实忽略的是你的“攻击或伤害能力”,因为你还小,你没有思想、没有判断和行动能力,这种爱使你成了上帝般美好的自己国家的崇拜者。然而,当我慢慢长大,“成了目击者”(这很重要,你的眼睛是有罪的,是你罪恶的根源),有了思想、有了情感、有了是非观、有了判断力、有了发言权、有了行使权的时候,你像一个“敌人”一样被“立即注意”!“使我着火”,不再是用“轻轻的训斥”,而成了“海军部大楼的反光”,成了可以让你和其他敌人一样致命的对象!长大前后,形成巨大的反差,“曾经我的国家和我说话”的方式发生截然相反的、质的变化,那么,我的国家在心目当中的形象,必然成为一种天壤之别,就像希特勒第一张照片和他之后的实体形象一样,给了人一种永远不可磨灭的烙印。两首诗,有异曲同工之妙。

《阿道夫-希特勒的第一张照片》整首诗,完全是在观察呈现一张照片,字面上没有任何意识的特别指向。一开始明确这是阿道夫家的孩子,就像其他家庭出生不久小孩子一样,都是一份上帝赐给人间的善良、单纯、美好的礼物。“小手、耳朵、眼睛和鼻子?/还有一个喝饱了牛奶的小肚子”,“可笑的小脚”,“小宝贝,小天使,小点心,小乖乖”,就像任何孩子在自己父母的眼里一样,那是一种太美秒的存在。中国老子的出生,传说其母怀胎81年,难产,是吃了院中一棵李树上的李子才生下来的。而李白则是:“惊姜之夕,长庚入梦,故生而名白,以太白字之。世称太白之精,得之矣”(李白《草堂集序》)。也像中国其他任何家庭对孩子的期待一样,有大量的家人会在自家孩子出生前,梦到“老虎”“凤凰”“喜鹊”“花朵”,希特勒的母亲是“一只鸽子出现在她的梦中”,而且“天上的太阳,窗前的天竺葵/手摇琴在院子里奏起的乐曲/粉红色纸显示出的有利预兆”,“嘭,嘭,是谁?是亲爱的小阿道夫在敲门”,亲爱的!“快抓住它——一这位期待已久的客人”,我们这时会想到他长大后真实发生的一切吗?绝对不会!我们看到的是:“法学博士”,“维也纳歌剧院的男高音”“出版家、医生、商人还是牧师”,甚至可能“去和市长的女儿结婚?”这真是一个天使还美好的精灵,是比天堂还美好的世界!

在第二节,“奶嘴、尿布、围巾、摇铃”的出现就更加接地气了,把所有美妙的寄托,都俗化在你可以、愿意、高高兴兴接受的一个普通的却是自己最爱的孩子的身上,他是该在什么时候哭,哭的好,不坏事,有价值?因为“摄影师正在黑布下按动快门”,这样的体怜真是入骨入髓,是一种肆意张扬的渲染,其目的当然是为这首诗或者说这张照片的主人,后来的二战发动者,造成约七千万人死亡,约六百万犹太人丧命的希特勒埋下关键、必须、非有不可的伏笔。

到第三节,更是采用轻松的场景和气氛,反衬这一主题的指向。整诗在一种看上去平铺直叙的叙述中,前后错落、特意安置出一种节奏,第一节先是点题式托出“照片”,然后引发、寄托、渲染出照片主人本可以无限美好的形象前景,接着写出生之前的气象,然后再说出出生的那一刻,如正常散文,有一种倒叙的设置。在第二节描述一个非常日常化的片段照相之后(这很重要,这是必须出现的,因为诗的名字,核心就是“照片”),在第三节才谈起他的出生地布劳瑙。

布劳瑙,是奥地利最古老的城市之一,位于流经奥地利和德国巴伐利亚边境的莱茵河河畔,被称为欧洲的心脏和连接西动的十字路口。希特勒是在一家客栈里面出生的,据说临出生前,他的父亲正和着妻子在路上行走时,突然一团乌云遮住了夕阳,整个天空顿然变得黑暗,远处还传来沉闷的雷声。妻子忽然感到肚子一阵疼痛,好不容来到一家叫波马的客店,“呼”的一声巨响,狂风竟然将窗门一下子卷走了,屋子里却传来了高亢、尖锐的巨大哭声,而妻子却被婴儿的眼晴吸引住了,那双明亮的小眼晴让她打了个寒颤:好可怕的一双眼晴。接着风停了,刹那间烟消云散,夕阳照耀下的天空竞出现了一条彩虹,宛如一座彩桥,而这时波马客店里,红光与彩虹交相辉映,景象非常奇特。神甫伊格纳听到婴儿的哭声急忙赶了过来,盯住婴儿的眼晴说了:“这是一双贵人的眼睛”,而门口的两个小孩告诉阿洛伊斯,说她俩在回来的半路上,遇见一个巫婆打扮的人,说什么今天将诞生一个恶魔。

看来这是一座神奇的小镇了。在诗人眼里,这座神奇的小镇相对于希特勒的存在和成长是多么美好,像上帝赐予的一块风景画般的福地。“布劳瑙则是个受到尊敬的小城”,在这座小城里“有生意兴隆的商场/正直的邻居/散发出发酵糕点和灰肥皂的香气/听不到狗吠和匆忙的脚步声”,这里既热闹又安详。特别是第三节的最后两句把这种轻松、闲雅的气氛推到了极致:“历史教师正在松开他的衣领,面对着练习本在打瞌睡”。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小镇,就是这样一个美好的地方出生的希特勒,在之后却成了欧洲鬣狗和世界的“恶魔”,这种欲情故纵,欲抑先扬,正反对照,相互印证的手法,以慢慢道来、妙手画得的一幅场景、一张照片的对面,不去描摹、不去着墨便赫然显现的对立图景所震慑。不用说、不用描、不用任何一个丑化、贬责、声讨词语,就能使一个恶魔形象赫然凸显于所有人的眼前,至于由此而引起的读者想象或拥有的鞭挞的巨大空间所形成的合力,我们就不必去解释或操心了。至此,辛波斯卡别具匠心的对二战、对希特勒最解恨的惩处目的也就达到了。她要的是历史永远的和无数的利刃,一起刺向她心中的恶魔!

我似乎在四五年前接触柳宗宣教授后,一直对中国当下所谓叙事诗歌用一种探索的眼光去审视,试图找到一种可以借鉴的东西,或者说希望能找到一种中国诗歌抒情和国外诗歌叙事之间的一种契合,找到意象、隐喻和叙述、口语之间的一种妥协,然而直到读到《阿道夫-希特勒的第一张照片》才似乎茅塞顿开,找到了一把在这之间沟通的桥梁或者说是打开叙事诗歌后门的一把钥匙,明白了韩东、慕白、柳宗宣等当下叙事诗歌写法的机巧。

如前所言,这首诗本身,字面儿上来讲非常的流畅,非常故事化、场景化、叙事化,看过去谁都能明白,没有什么需要从字面、词语、语言以及其所承载的内容上去思考的指向和价值,但除了结构上使用的层次设置、次序安排技巧之外,其所承载的意义指向完全不亚于隐喻和意象的功能。撇开第三代诗人开辟的纯叙事甚至一批口语诗人,就仍然还在中国抒情诗歌范围的当红诗人余秀华、张二棍等人的被认可和被追捧,也不无在流畅抒情语言诗性魅力的背后或结尾处,都有一种成为“疼痛”的处置,而这种处置何不就类似于辛波斯卡她们叙事程式所担承的“反讽”效果的反转?!也就是说,不论中国诗歌的抒情传统也好,当下流行的西方诗歌的叙事也好,拿得读者认可的关键何不是同一个书写套路!

又如韩东的《生日记》,浓浓的爱意的对比和反差,是通过极其细微的叙述性描述来完成的。当小鸡从桌上掉到地上时,正经历着一场生死时,在它旁边的人没有人去把它放回到桌子上,而这些人“有关爱的话题人仍在继续”,这种无视让人觉得谈论中的爱看上去是多么地渺小和虚伪!这种爱的反差与碰撞让人感慨。这让我们确信,任何语言上的爱的理论,都不能替代现实中真实的爱或不爱。生日,是生命的诞生之日,也是对死的一种考验。生命中最值得拷问的主题,那就是爱。小鸡的经验是:爱,从某种程度上就是自己拯救自己。《梦中一家人》都是韩东写的他的家人,《母亲的房子》中是太平淡的口语,太平凡的日子,太平静的守候,就像他的母亲生前一样,一切照旧运行。隐隐的悲痛用轻轻的过往来陪护,这是唯一使母亲活着最有效的方法。还有大量诗作,都是用看上去平淡、疏远的、安静的叙事,给出一种深刻的、相反的效果。

当下诗歌的叙事性书写,就是在整个诗作里,用这种叙事法、故事性把整个诗书写出来,不做任何交代,没有任何隐喻,没有任何意象,没有言此意他地暗藏或暗指什么,没有告诉读者你需要知道什么,什么都不需要,就那样平铺直叙的书写过来,但当你读着、读完以后,会很明确地有一个很重要的中心性的东西被呈现出来。

至此,当我们尝试用当下叙事性方式、用口语的气韵书写一首诗的时候,就应该明白要用这种轻松、顺畅、叙述、平淡的叙事,怎样给出读者一个惊异的、被发现是强烈、明显树立起来的意义指向和价值追求了。按此方法去做叙事性当下诗歌的书写,我想酒应该酸是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方向、思路和手段了。

2023年2月26日

杨张平,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作品见于《诗选刊》《知音》《山东文学》《黄河》《山西文学》《山西青年》《都市》等报刊。作品入选《山西文学年度作品选·诗歌卷》《中国当代文学》等选本。获首届浩然文学奖,全国首届先锋杯文学大奖赛诗歌二等奖,全国青年散文大奖赛,临汾市文学创作诗歌奖等奖项。著有随笔集《本不想说》,现代诗集《随风飘扬》《拐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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