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小油灯

 苦夏2012 2023-03-07 发布于山东
                   □刘玉林

  一条街像扁担,一头挑着小学校,一头挑着村子里我们的家。我们背了书包三三两两往小学校跑,跑进校园,那口钟也像破锣一样响起了。其实挂在教室前大柳树上的那只铁疙瘩并非一口钟,而是某台机器上拆下来的旧缸套。老师每天都会敲响,声音像锅底被石头击碎时的尖刻与刺耳。
  不知道从何时起这位老师就在这所小学校了。他既是我们的老师,也是我们的长辈。我的同学小伙伴当中有人喊他爷爷,有人喊他伯伯或老叔。这就跟我的小学同学当中很多人是我的姑姑或叔叔一样。他对我们很凶,如果钟声响起谁还没有走进教室,就会被他罚站,书包挂在脖子上,鼻涕拖得老长。七八岁讨狗嫌的年纪,他管教我们的方式有很多,最神奇的一点是,看见我们在课堂上不老实,他手指一弹,一截粉笔头就会飞过来正中你的眉心,生疼生疼。我们有各种理由怕他,也有各种理由恨他,譬如晚自习。
  冬天,天黑得特别早。吃罢晚饭,在家长的催促下我们不情愿地背起书包,端起小油灯向小学校走去。
  我们人手一只小油灯,因为那时电灯泡还像月亮一样太过遥远。我们是那样痛恨晚自习,尤其是在邻村放电影的日子里。我们端着小油灯走进校园的时候,教室往往锁着门。老师还没来。我们就把小油灯放在校园里的乒乓球台上,把双手插进袖筒,为了取暖不时还跺着脚。那个用砖头砌起的乒乓球台只是一块水泥台面,下边是一个鸡窝。我们的校长是个矮胖的中年女人,她经常把脑袋扎进鸡窝,兴冲冲从里边掏出几个鸡蛋,头发上还粘了不少鸡毛。
  因为有晚自习,我们都变得苦大仇深。于是我们都把目光投向了胖大头,在我们的眼神会意下,胖大头找了几根小柴棍塞进了教室门上的锁眼里。这事他干得轻车熟路,神不知鬼不觉。我们向他保证,这一次再也不会把他供出来,或许老师打不开铁锁,就会把我们统统轰回家里的热炕头上。
  上课了,老师的钥匙死活插不进锁眼,于是他回头冲我们咆哮起来,吼声把树上的许多鸟儿都惊飞了。那只被柴棍堵了无数遍的铁锁,终于让老师连门鼻子一块撬下来扔进了雪窝里,我们蜂拥进了教室,把一盏盏小油灯点起来……
  那些小油灯多是老师用墨水瓶给我们制成的。那年月煤油需要供应,并不是家家都有,所以小油灯里多是生产队柴油机里的柴油,烟特别大。
  小油灯一盏盏点起来,教室里跳动起了许多豆粒大的光亮,像许多萤火虫停在了枝头,又像天上许多星星落了下来。小油灯把我们的影子投在了墙上,像山峦一样重叠起伏。那上边白灰正脱落出许多地图的形状,图案诡异而荒诞,在我们的心目中,外面的世界无非是这个样子。
  梦想被一盏盏小油灯点燃了。我们忽然觉得一些东西不再虚无缥缈,在煤油与柴油的燃烧中,一种工业化的味道在教室里蔓延,仿佛是大城市一座巨大的工业车间在向我们招手。小油灯正在引诱我们走出农村这片天地,让我们踏进工厂变成工人师傅,不会再像我们的父辈面朝黄土背朝天。许多在冬天,那些小脸蛋上布满了皴裂与雀斑,这会儿在小油灯的映射下可爱了许多,都泛起蜡一样的光来。许多眼神在黑暗中就像翩翩起舞的蝴蝶让人无法忘怀……
  我们的老师端坐在讲台上。我们无法得知他是什么样的心境。我们只知道他一个月的工资只有5块钱,而生产队在没钱的时候会给他一棵树当酬劳。他是位老三届的高中生,他本来是可以完成自己的梦想走进大城市,但他还是回到了起点,做起了农民。穿行在一片小油灯的闪烁之间,他是否会感觉走进了一片庄稼地?那一盏盏闪烁的灯火和一只只小脑壳,不就是一季季的庄稼吗?
  那所小学校我们很快就毕业离开了,老师也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的还有学生。但他一直在留守,那些被他踩塌了多少次的讲台,他一遍遍用砖头又垒起来,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被他钉了又钉。他只是一位民办教师,更像是一位摆渡人,他把许多人送到对岸,自己在原地静静地等新的客人,他等待的还有一缕黎明前的曙光……
  多年之后,小油灯和许多日子的艰辛被他付之呵呵一笑。弥留之际,许多人围在他面前泣不成声,但他脸上却充满笑意。那些人不明白他的手为什么总是在空中乱划,嘴里还不停地喃喃:“灯,灯……”
  我听说后立即明白了,他一定感觉自己又站在了黑板前,他又闻到粉笔屑飘入鼻腔的味道,身后一片小油灯的灯火在闪烁,如同天上坠落的星星。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