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16年春，惊蛰。重庆朝天门码头外的一家诊所内，汽灯高悬、寂寥无声。高鼻广目的德国医生沃克拭去额头的汗水，忐忑地看着手术台上那个脸色惨白、毫无声息的年轻人，颤抖着声音问道：“……结束了, 你……还好吗?”良久，那个年轻人终于吁出一口气来，吐出咬在嘴里被鲜血浸透的毛巾, 衰弱却清晰地说道：“……72刀……”“什么？你在说什么?!”沃克医生惊疑地问道。“… …我在说，你一共刮了72刀。”“啊……天呢，你…… 你竟然能数出我为你做的手术刀数 。”沃克医生的脸色由惊悸转向凝重, 甚或有了一丝神圣的表情。“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军人, 啊，不……你简直就是伟大的'军神'！” 是的，这个被称为“军神”的年轻人就是青年刘伯承。其时，24岁的他作为川东护国军第4支队长，“手持青锋卫共和”，在丰都战役中被一弹从右太阳穴射入、洞穿右眼而出。战后辗转求医过程中，眼眶内已是腐肉丛生，不得已须刮腐去毒。当得悉注射麻药会有损脑部神经时，刘伯承断然拒绝，说“我今后必须要有一个清晰的头脑”。于是，就有了以上现在看来犹如传说般的一幕。 将军之身百战成。谁能想到，在十大元帅“之最”中，素以儒雅著称的刘帅竟是实实在在、无与争锋的“负伤之最”。一身凡9伤，包括头、眼、手、脚、腿、臀。陈毅元帅赋诗赞曰“弹触一目眇，枪伤遍体瘢”；叶剑英元帅亦有诗为赞“半体弹痕余只眼”。可见，战争之残酷；亦可见，刘帅当年之骁勇强悍——除文章开头的一幕外，还有一次子弹打中大腿后，刘帅竟直接用手将子弹抠出——这哪里是人们印象中羽扇纶巾的中军帐中人物，分明是披坚执锐、破阵杀敌、勇往直前、死战不退的一代猛将啊！关云长刮古疗毒、夏侯敦拔剑吞睛，有演义的成份；李世民突骑破阵、霍去病勇冠三军，有史书的夸张。可刘帅身上的的每一块伤疤都在活生生地诉说着革命军人的舍生忘死、勇猛无畏，都在活生生地昭示着向死而生的执念和无坚不摧的意志——怎一个“悍”字了得！ 刘帅素以儒将著称，一个重要原因是他长期担任我军总参谋长或相当工作。粗粗算来，刘帅五任总长。包括：1927年南昌起义时任军事参谋团团长，似可看作我军第一任总参谋长；1930年从苏联学成回国后任中央军委参谋长；1932年到达中央苏区后任工农红军总参谋长，后因顶撞李德被免职、任红五军团参谋长；1935年初遵义会议后复任红军总参谋长，率红军先遣队强度大渡河、飞夺泸定桥，留下彝海结盟一段佳话，后在南下途中被张国焘解职，改任红军大学校长；1936年红军三大主力会师后再次复任红军总参谋长。这5次总长经历，恰逢我军草创阶段，不可避免地在我军条例、条令等制度建设和司令部工作上打上“刘记”标签。比如，长期以来一直作为我军特有称谓的“司令员”“炊事员”“通信员”“公务员”“司号员”“指挥员”“战斗员”等，就是30年代初刘帅在翻译、名定我军条例操典规范时，将旧军队中的“伙夫”“传令兵”“号兵”“勤务兵”“长官”等改化而来；又如，苏联军事操典中的“黑猩猩战”“杂种旅”，刘帅洋为中用，将其译为游击战、混成旅等。点滴之间、方寸之地，颇有化腐朽为神奇之效。 五任总长的经历，积累了刘帅在全军中的威望。1937年红军改编为八路军后，刘帅任129师师长。对这一任职，上层的主要考虑是，该师由四方面军余部编成，必须由各方认可、久经战阵、声望优隆的军中宿将带领，几方面衡量下来，刘帅实为上佳人选。自此，刘帅以我军一个方面军事主官的身份正式出现（之前率领的援西军、红军先遣队等具有临时编组性质），率部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大放异彩：神头岭、响堂铺战斗，机动灵活、在山地游击战中伏击日军；邯郸战役、上党战役，首先打破国民党军挑衅，为重庆谈判赢得砝码；千里跃进大别山，拉开战略反攻序幕，成为中国革命“重要的转折点”；鏖战淮海，占领南京，解放大西南……伴随着中国革命战争进程的滚滚惊雷，刘邓大军名满天下、广为人知，刘帅也广受赞誉，被教员称为“天上下凡的一条龙”，时人亦称为“军中孙吴”。 作为我军方面主将,刘帅军事生涯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自然是千里跃进大别山。有人称，这是解放战争中教员的“神来之笔”——固然，就敌我双方力量对比尚未发生根本变化而主动进行战略进攻这一构想而言，“神”则“神”矣；但如果认为这个“神来之笔”是突然迸发的灵机一动，则又不然，因为在1947年即解放战争第二年我军作战任务中，教员就已明确提出“举行全国性的反攻，将主力打到外线去，将战争引向国民党区域”。但什么时候打、以什么方式打、打到哪里去、哪支部队为来打等等，则又要由具体的战争态势来决定了。当是时，国民党军收缩力量，重点攻击陕北和山东解放区，呈“哑铃状攻势”，教员在给刘邓的密电中讲“现陕北情况甚为困难，如不能在两月内有效调动敌人一部，则......你们以后也会愈加困难”，命其所部休整半月后直出大别山。从空间布局看，一旦我军占有大别山地区，则如一把尖刀插入敌腹，对南京、上海、武汉、郑州等皆有威胁，中原大可逐鹿、国统区再无宁日了。但这“关键一招”不是“围魏救赵”，更不是“围点打援”，而是在无后方、无根据地、无友军并肩作战的局面下孤军大跨度深入敌后，凭一己之力就地“做眼”成活。刘邓在接到命令后，深知虽然三路大军（另两路为陈粟、陈谢）呈品字形互为犄角、但自己这一路必须先行突进、否则品字型的优势就只能成为一字型的劣势，于是又一次无保留地发扬了顾全大局、牺牲自我的我党精神，发起鲁西南战役、歼敌5万余人，在敌方不明所以妄图将其围歼在黄河以北时，毅然率领晋冀鲁豫野战军主力12万余人，利用鲁西南战役带来的渡河“窗口期”于1947年7月一路轻装前进，过黄河、沙河、汝河、淮河，与尾追堵截的40余万敌军血战20余天，以伤亡过半的惨重代价到达大别山地区并逐步恢复了根据地，实现了教员事先预判的最好结局，即没有被打回来、也没有四处游荡打游击，而是站稳了脚跟、建立了稳固的根据地。 二野的老战士们回忆这一段经历说，其伤亡的惨烈程度不亚于长征时期的湘江之战；在召开战前动员会时，一向儒雅的刘帅居然说出“这是一次安'卵子’的会议”这种糙话来，以反向激励心怀犹豫甚或怀有退意的将领们，并反复以“狭路相逢勇者胜”进行正向激励。正是凭借着这种巨大牺牲和巨大勇气，解放战争战略反攻的“历史转折点”得以到来，刘邓大军也在广袤的大别山地区筚路蓝缕、将养身体、发动群众、反击围剿，迎来了一年多后大决战的曙光，刘邓二人蝉联领衔淮海战役、渡江战役总前委。 朱德总司令赞誉刘帅“有古名将风”，诚如斯言。刘帅除了如古名将般“智信仁勇严”外，还有一个非常显著的特征是心细如发，他常说“粗枝大叶害死人”，反复强调指挥员要亲临一线、了解实际情况。在神头岭伏击战中，晋军提供的地图精准度极差，参谋们想当然认为日军汽车通过的公路自然在岭下、则我军埋伏在岭上正可居高临下打伏击，可在勘探地形时却发现公路在岭上，居高临下变成里由下攻上，伏击战眼见打不成了。刘帅、陈赓一行在认真勘察地形后，却坚持就地出其不意、利用公路两侧日军熟视无睹的旧工事不加修饬设伏，果然打了一个漂亮的岭上伏击战。千里跃进大别山过淮河时，后有敌人12旅追兵，前有淮河涨水拦路，侦察部队和参谋人员试探渡口水深并多方询问老乡，结论都是这个时节淮河不能徒涉。当此险情， 刘邓二人已经做了最坏的准备并拟分开行动，可在最后时刻刘帅拿着竹竿、亲自探路，硬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徒涉过河的区域，一天之内全军安全过河。国民党军追来时河水陡涨、只能望洋兴叹“天不灭共”了。是天不灭共吗？“虽曰天意，岂非人事哉？”共产党人正是靠着这一个个看似天意的人事，完成了一个个看似不可能的人间奇迹，造就了后世眼中犹如神话和传说般的真实的故事。 刘帅品行高洁，可为万世表、更可为当下师。少年时代，适逢辛亥军兴，刘帅割辫从军，慨然曰“大丈夫当仗剑拯民于水火，岂顾一身之富贵。”在蜀军政府陆军学堂读书期间，一心向学，不做世俗庸事，被同学呼为“军中菩萨”。青年时代，刘帅作为“川中名将”，在颠三倒四的军阀混战中彷徨无计，当听到蜀中老妪恫吓孩童道：“再哭，让刘瞎子来打你”时，更是欲哭无泪、混沌迷茫，遂发愿要寻求新的光明和希望，在吴玉章、杨庵公引导下加入中国共产党后即矢志不渝、一心向党，建国后总结说“离开党，我们这些人都搞不出什么名堂来。”壮年时期，刘帅入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深造，“人过三十不学艺”，刘帅时年36岁，面对宛若天书般的俄文，他连自己的学名阿法纳西耶夫也不辩不识，加上一目受损、川音极重，学习新语言真是“难于上青天”。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利用一切时间机会勤学苦练，口中含水或卵石矫正发音、把自己的饭票让度给当地人换得口语陪练、在严寒中避开众人大声朗诵…….楞是在不到一年时间里通晓俄文，让所有人瞠目不已，以至于教官断定“他一定是找了个俄国媳妇”——写到这里，我忍不住想，同刘帅这一代共产党人相比，我们的身上到底缺少了什么呢? 中年刘帅，遭遇人生一大悲怆事——女儿刘华北被害。 1945年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当局指使潜伏延安的特务大行暗杀事，在行刺中共领袖们无果后，乃丧心病狂地向孩子们下手，妄图用这种卑劣行径扰乱将帅们的心神。刘华北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在延安洛杉矶幼儿园被害，腹部中刀（且被剜去一块肉作为特务暗杀得手的凭据），天明发现时已经无可挽回，同室的小朋友只是在昏睡中听到华北说“叔叔，我认识你”便再无声音。在这种巨大悲痛面前，刘帅擦干眼泪，对妻子说：“一会到幼儿园时，不要哭，他们压力已经很大了。”就这样，两个人尽管心如刀绞，在送别亲爱的女儿时，反而面色平静地劝慰幼儿园园长和保育员“这不是你们的错”。这种为别人着想到极致的胸怀，是一个人学养涵养人品境界情怀意志臻于大成的集中而深沉的体现啊！对爱女之死，刘帅忍痛终生，晚年连连声称“死不瞑目”。——行文至此，笔者不禁要问，一个靠暗杀试图挽回败局的政党、军队及其首脑（某些网友称之为J公），值得被后人赞誉吗？这类人物能够称得上真正的孔孟之徒或者耶稣会士吗？什么正气、什么完人能与之有一丝一毫的关联吗？好在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公道自在人心。 晚年刘帅，心境淡然、随遇而安，懂得“舍得”之道，对所谓的权利丝毫不滞于怀，能够安享晚年。新中国成立初期，刘帅时任西南军政委员会主席，主政一方，同期任各战略区军政委员会主席的分别是，中南林彪、东北高岗、西北彭总、华东陈毅，均为重量级一代元勋。当此百废待兴之际，刘帅主动请缨，出任南京军事学院首任院长兼政委，潜心军事教育。至50年代中后期，因所谓“军事教条主义”一桩公案被批判时，主动检讨、推功揽过，遂顺利过关，后任军委战略研究小组组长，长期从事自己擅长亦是兴趣所在的军事战略和理论问题，可谓得其所哉，在文革中也基本平安“渡劫”，至80年代中期得享天年、高寿而终，备受尊崇、礼遇优隆。 观刘帅一生，青年血性悍勇、誓卫共和，壮年刻苦智谋、赞襄帷幄，中年韬略醇熟、用兵如神，晚年淡薄宁静、术业精深。正是： 头颅轻掷几回合，腹有良谋赞划多。 遍体弹瘢余只眼，兵家自我有新说。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