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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外祖父:难忘青葱岁月里的舐犊情深

 乡土天下 2023-03-07 发布于广东

一蓑烟雨任平生  一路风雨一世情
——忆外祖父李公邦迪字君庭老大人

文图 | 朱开银

2020年2月13日(农历),疫情肆虐的早春,杭州城虽阳光灿烂却夹杂着几分寒意,当天下午我外出办事归途中突然接到师妹的电话,得知外祖父在家中坐在椅子上穿鞋时侧摔了一跤,人已昏迷不醒,村里的赤脚医生说可能是中风了。心急火燎地赶回单位,到办公室咨询了离杭返湘的疫情防控要求,向单位领导请好假,安顿好手头工作,一路飞奔赶回家中。师妹已经帮我收拾好换洗衣服,并告知我开往邵阳的最后一班高铁发车时间已过,只能乘坐普通火车。几经周折,落日时分,我与舅母(春节后刚到杭州帮着师妹一起料理家事)一起终于登上了开往邵阳的最后一班火车,一路追赶那惟恐今生不再的亲情。

一路上,想着外祖父这一辈子的点点滴滴,思绪万千。

外祖父家住本村长山冲,谱名邦迪,字君庭,邻里称呼“三老爷”。外祖父原命生於民国二十年(1931年)辛未宫4月18日亥时,大限殁於公元2020年庚子岁2月13日戌时,寿终正寝,享高寿89岁。

外祖父二岁时父母双亡,跟着长他十岁的哥哥相依为命,成长过程中没有父母疼爱的那份无助和苦难不得而知。八岁时开始给人家放牛谋生,十二岁时开始给地主家帮长工,成年后做了一名石匠,每日风里来、雨里去,尝尽了人间冷暖和世态炎凉。

外祖父一生经历了三段婚姻,养育了三个儿女,母亲与姨母、舅父三人均为同父异母。或许是解放初期的中国农村还在为生活温饱问题苦苦挣扎造成不可调和的家庭矛盾,或许是年轻气盛缺乏社会阅历和生活经验容易冲动导致无法挽回,老一辈人的历史恩怨我不想也不必去深究。小时候我只是从大人们闲谈的只言片语中隐隐约约略知一二,一直到参加工作后才慢慢厘清其中复杂的血缘关系。

外祖父在他第一个妻子(伍孺人,她去世时姨母尚只有11个月大)香消玉殒后又续弦了我的亲外祖母(邓氏),在我母亲2岁时与我的亲外祖母离婚(或许他们那个年代还没有离婚一说),后又与亡妻娘家的寡嫂(杨老孺人)组建了新的家庭生下了我的舅父。后来,我的姨母嫁给了杨老孺人的大儿子,也就是姨母的亲表兄,“姑表亲、亲上亲,打断骨头连接筋”,姨父姨母一起养育了2个儿子5个孙辈。杨老孺人在1994年8月享寿63岁驾鹤西行后,外祖父至今又鳏居了26年;而我的亲外祖母自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再婚后又生养了3个女儿,历尽艰难、尝尽辛酸,如今已83岁高龄,与嫁在杉木江、仅大我2岁的小姨母一家一起生活,只是,这六十多年来他俩一直形同陌路,不再有任何交集。而令人费解的是,我的继外祖母杨老孺人在世时,却与我的亲外祖母邓氏情同姐妹,甚至,杨老孺人去世时还是我的亲外祖母帮着穿衣入殓。

外祖父生前照片

外祖父与中国千千万万的劳动人民一样,他老人家身上有着三大优点。一是勤劳,从我记事开始,外祖父不是头顶烈日开石头、砌石墙、烧瓦片,就是扛着犁耙、穿着蓑衣、戴着斗笠风里来雨里去犁田、耙田。甚至,80多岁还在亲自种田,是干农活的好把式,一直到最近3、4年身体每况愈下才不得不歇息。二是正直,外祖父一生从不跟人结怨,不善言辞、沉默寡言,但他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为人刚正不阿。三是热心,外祖父很喜欢帮助别人,谁家喊他帮忙犁田、帮忙从来都是二话不说,很多时候是帮人家干完了也不说,哪怕是到了80多岁高龄,村里有白喜事时他都是抢着去帮忙装香、帮忙抬棺送葬。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有五件事,外祖父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一是大概是在我4、5岁的时候那个夏天,外祖父与父亲一起到隔壁的潭府乡帮人烧瓦,借住在附近的姨奶奶家,我每天帮着从附近的水井里打水去给他们喝,然后看着外祖父和父亲做瓦片,并帮着把他们做好的泥瓦端去摆放整齐、晾干,偶尔也赤脚去帮着踩瓦泥。

二是小时候我家和外祖父家共养了二头耕牛,其中一头水牛、一头黄牛,每家轮流放养两个月。我小时候贪玩,放牛时要么呼呼大睡,要么跟小伙伴一起漫山遍野翻爬,也没去管牛到底有没有吃饱,所以牛在我家放养的那两个月总是要消瘦一圈。轮到外祖父放养的那两个月,他闲不住,牛吃草的时候他也去割草,牛吃饱了他还背着满满一筐冬麦草回去让牛继续吃,两个月期满把牛交给我的时候总是膘肥体壮,让我羞愧不已。

外祖父放牛割草的照片

三是在我上大学之前,父亲承包了当年他和舅外祖父一起带领村里人在三板冲劈山填湖造的20亩水田,每到农忙季节,父亲打发我去喊外祖父来帮忙犁田,不管是烈日当头还是刮风下雨,外祖父总是随叫随到、毫无怨言,一个人扛着犁、牵着牛,闷声不响地就把活干完了。就是靠着那20亩水田生产的稻谷变卖用来交学费,父亲把我一直送到大学毕业、跳出农门。可以说,我今天取得的任何成绩,都有外祖父的一份舐犊情深。

四是我读初二那年,有段时间总是觉得左胸隐约疼痛,父母忙于农务无暇顾及,外祖父带我翻过黄山岭,到隔壁银录村(年力冲)找了个土郎中,土郎中一摸,说是左胸骨质增生,给我开了几付中药煎服、外敷,没多久就好了。

五是我读高一那年,在学校寄宿,那时候农村的学校寄宿条件太差,又没有洗澡堂,小伙伴们喜欢到同学被窝里钻来钻去,我一不小心惹上疥疮,全身上下奇痒无比,抓得无一完处,用硫磺软膏涂了一年多都没有治好。记得是1996年的清明前后,漫山遍野发满春笋的季节,外祖父到我家来,看到我一身的疥疮,于是穿好蓑衣一声不响扛起锄头到村口东边的山上,挖了满满一箩筐树根回来,让母亲洗净一个大猪食鼎锅,盛满一鼎锅水煮了整整一个下午,黝黑的药水倒到澡盆里,水凉到温热后,让我把所有的疥疮抓破,再用药水清洗。只此一次,第二天便开始结痂,从此再也没有复发过。

因为上述经历,所以之后我每次只要看到自己身上的黑疤痕,就会想起外祖父当年冒雨帮我上山挖草药的情景。记得2000年我参加工作后,在建德洋溪中策橡胶的公共浴室洗澡,有一次洗完澡打开衣物存放柜准备穿衣服时,管理浴室的大爷老远就冲我喊道:小伙子,你屁股上黑不溜秋的一块都还没洗干净,怎么就穿衣服了......大爷不知道,那就是好不容易把疥疮治好后却一辈子也无法抹去的黑疤痕。

火车一路颠簸,我躺在卧铺上一路思来想去,外祖父遭此一劫,恐怕是无力回天,19:30火车快到衢州时,情不自禁泪如雨下。或许是血脉相连、心息相通的缘故,19:40接到父亲来电,说外祖父五分钟前走了,走得安详,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我顿时泪雨滂沱......

外祖父上山(出殡)照片

我出生后见到的、与我有血缘关系的直系亲属,外祖父是第一个走的。人到不惑中年,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已然健在,已是常人难有的福分。虽然我也知道,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何况年近90高寿在农村也算是喜丧,但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我一时实在是难以接受。要知道,昨夜晚饭后,我还在和舅母商量,2个月后就是外祖父90大寿,我们要如何欢欢喜喜、热热闹闹操办一番。没想到,转眼就阴阳两隔、撒手人寰。

对于外祖父,我有3个遗憾。

一是我从2000年毕业后到杭州工作,至今已经20年。这20年,我多次邀请外祖父到杭州小住,他总是以晕车为由婉拒,这也成为我今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二是去年因为岳父患病、师妹生产以及我工作调动等各种原因,我仅仅只有五一节回老家给父亲庆祝70大寿时探望过外祖父。想想那时候外祖父已经患病,实在是很不应该。那几年舅父舅母在外打工,幸亏父亲每日赶去照料外祖父,端茶送饭递药,大冬天的也到门前池塘去清洗衣物,实属不易。这次得知外祖父摔倒的消息后,我虽然是第一时间赶往老家,但无奈千里迢迢,没能给他老人家送终。

三是今年过年之前,师妹特意备办了十件唐装,其中就有给外祖父准备的一件。大年初二我去给外祖父拜年时,给他换上那件绛紫色的唐装,他连夸买得好、很合身。我打开手机照片,给外祖看去年刚出生才4个月的小闺女嘉怿(虽然带回老家过年了,但因疫情没敢带出门拜年),外祖父很是高兴。原本计划大年初三把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父母、岳父岳母、妹妹的公婆,以及我与妹妹的全家,一共19口人聚在一起拍个全家福。无奈当时新冠疫情爆发,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所以不敢邀请他们到家里来拍照,于是只得作罢。只是,从此人世间再也没有我所期待的那张19口人的全家福了!

唯一能够欣慰的是,2017、2018连续2年外祖父过生日我都在老家陪着他老人家。记得2017年4月17日岳父70大寿,当天是周五。因为工作繁忙没法提前几天回去,我和师妹原本已经买好周四下午一起从杭州出发的高铁票,计划周五中午赶上岳父的寿宴。后因我的各种原因(个中缘由一把辛酸泪,此处省去1000字......),师妹只得把孩子们寄居到同学家里,周四下午从杭州东站出发,我请一个同事帮忙周四晚上把我从舟山送到宁波上高铁,一路追赶,午夜时分我俩终于在江西南昌的高铁站台会合,第二天凌晨老东家中国中车旗下株洲公司的兄弟已经安排好车子接上我们,直接送往岳父家,终于在开席前半小时赶上寿宴。

第二天4月18日正好是外祖父的生日,因为舅父舅母外出打工不在家,于是我和师妹把外祖父接到檀木山家里来,父亲母亲热热闹闹地张罗了一桌子饭菜,一家人陪着外祖父一起开开心心地度过了他老人家的86岁生日,这也是我成年之后第一次陪外祖父过生日。2017年10月开始,一直身体硬朗的外祖父身体大不如前,我心里一直也很牵挂,无奈远在异地他乡,心有余而力不足。2018年的4月18日他老人家生日,正好是六一儿童节,我在上海参加挂职单位安排的处级干部培训班学习,我向带队领导请好假,提前请在邵阳的老同学帮我订好蛋糕,偷偷赶回家陪他老人家过生日,事先没有告知任何亲人。

外祖父吃生日蛋糕

正午时分,当我拎着生日蛋糕出现在外祖父家门口的时候,欣喜若狂的他眼里分明噙着泪花......当我给他戴上生日王冠一起唱生日快乐歌时,他分明露出了孩子般的羞涩笑容。这大概也是他第一次吃自己的生日蛋糕、第一次戴生日皇冠吧。我问外祖父,明天跟我一起去杭州住一段时间,他回答我,古子切(去)不得哩......第二天,外祖父到我家来玩,我又帮他把头发剃掉,然后坐在门前的枇杷树下,拍了这张照片。这,也成了我给他老人家拍的最后一张照片。

年届九旬子孙满堂福寿双全千秋颂,身历二朝一生勤劳德望常昭万古存!外祖父走了,走得是那么地突然与仓促,外孙都没能够给您老人家送终,每念至此甚是痛心疾首!从此,人世间再也没有外祖父可以喊了!斯人已逝,生者如斯。今夜,不孝外孙只能在一路西驰的火车上为您守灵了。外祖父走了,他老人家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再也没有生前的病痛折磨,再也没有九十年的酸甜苦辣。外祖父是中国农村千千万万勤劳朴实、刚正善良父亲的代表,他老人家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必将激励着后人谦虚谨慎做人、踏踏实实干事,和善积德、刚正不阿。外祖父虽然走了,但他老人家却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谨以此文纪念可亲可敬的外祖父!愿外祖父在天堂安息!愿来世还能继续做一家人!

(不孝外孙开银2020年2月14日0:29抆血撰于K575次列车上)

补记:

这篇文章是我在2020年2月13日下午接到外祖父摔伤后紧急赶往老家途中在火车上写的。外祖父去世后,我始料未及的是,仅短短1年零8个月,我的岳父、祖母、祖父相继撒手人寰,今祖辈只有外祖母一人健在。

在那1年零8个月中,我在湘、浙之间奔波往返22趟,每到周末经常不是在浙大读博的路上,就是在回檀木山老家的路上,把家事和三个娃全部交给了师妹,虽然奔波辛劳,但能在亲人最后的时光,尽了我最大的努力陪伴和送别,也少了些许遗憾和后悔。

2月14日上午9点,我赶到长山冲时,外祖父已经安卧在堂屋里的寿棺内,是那么地平静,那么地安详。四天四夜,我一直守候在寿棺边,晚上则在寿棺边架一张简易凉床,顶着早春二月寒冷的夜风守灵四个晚上,并亲撰祭文悼念外祖父,2月18日发靷,安葬在屋后讲木岭上万年吉地。

外祖父去世后的这些年,仅仅在2022年他老人家生日前夕的4月15日夜送了一次梦给我。梦里他老人家拄着拐杖,站在长山冲李家大院子门口的大腊树下,穿着那件深黄色大衣,一如在世时腰板挺直、精神矍铄。我跟外祖父打招呼:“客公,您在古里做么子?”他中气十足的回答我:“我切看戏,下面有师公在唱戏……”。梦醒后,我特地打电话嘱咐母亲,在4月18日外祖父生日那天回去祭祀。这几年,每逢三戊到五戊挂“新青”、中元节前一日送“新客”,我都赶回老家去长山冲,依习俗祭祀他老人家。

大前天(2023年2月13日)是外祖父三周年忌日,舅父、姨母和母亲三房后裔从四面八方赶回去聚在一起,恭恭敬敬地为外祖父和二位外祖母举行七忏追荐上堂法会,铭记先人不朽绩业,告慰先人在天之灵。守孝三年容易满,思亲百世永难忘。祈愿外祖父功德圆满、俎豆千秋,早登仙界、早列仙班;佑启后人、丕振家声,房房发达、户户均匀。

作者简介:朱开银,男,1979年出生于湖南新邵,博士研究生、教授级高级工程师、省“万人计划”特聘专家。18岁离开檀木山外出求学,长期担任某世界500强省属国企分管数字科技工作的高管团队成员,业余时间坚持用乡土文字记录心路历程、传播社会正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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