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腾咆哮的岷江,携卷岷山山脉的冰雪流石,跌宕咆哮,奔涌向前……在巍巍的乐山大佛脚下,冲刷出一块14.4平方公里的沙洲平坝,名曰竹根滩。这便是享誉巴蜀的“犍乐盐场”故地,千年盐镇五通桥。 (上图由张旭东先生提供) 二千多年前,蜀郡太守李冰来到牛华溪红岩子“平盐溉'“识水脉”。华夏先民,从此嗅着盐卤之味,开创人类掘井熬盐的寻盐之路。牛华溪与桥滩,高耸的“卓筒井”天车转盘,开始在这片黑土地上轱辘轱辘地转响。“千井相望,万灶生烟”的开井煮盐场景,记录下五通桥悠久的盐史文明。 (图片由张旭东先生提供) 记载表明,犍乐盐场在乾嘉年间,已经成为四川第一大盐场。《嘉定府志》载明,乐山盐场有“下井311眼,征银793两”;犍为盐场有“上、中、下井1186眼,征银4183两”。又据民国版《犍为县志》载:“县境遂成乐土,彬彬然有衣冠文物之盛。”县属五通桥,号称“川省精华之地,富庶甲于蜀中。” 盐卤浸泡的五通桥,千百年来江河绕汇,盐风轻抚。清代诗人李嗣沆盛赞她是“烟火万家人上下,风光应不让西湖”的山水胜景;丰子恺先生则立岸惊呼“桥滩春色似杭州”。而桥滩人最想表达的,却是所有名人、诗人、外来人都难以用言语描绘出的,故乡在心中的最美。 ( 摄影:章 綦) 沿着桥滩老街缓慢绕行,“人家半藉盐为市,风俗全凭井代耕'的民俗乡风,才是盐镇最为经典的市井风貌。无论花盐街还是宝庆街,临江而建的盐仓、会馆、宫观,江河上帆樯舟楫与震天的船工号子,惟有煤进盐出,最能呈现古老盐镇的独特景致:高耸云天的井架天车,鳞次栉比的临河吊脚楼,半遮半掩的栅栏窗轩,凸起转角的绣楼美人靠……这些,才是盐工山匠眼中的梦里水乡。 花盐街是犍为盐场盐巴转运的水陆码头,沿岸而立的码头盐仓,镌刻着“川盐济楚”的一道道盐史遗痕,街道、弄堂、巷子,客居着江浙、湖广、陕西的众多盐商人家,操着不同口音的“下江南”人,频频出入会馆茶肆,进行着“国之大宝”——盐的本色交易。在陕西会馆,仅一根正殿的柱础,就要由二个壮汉才能合围相抱,会馆的恢宏壮丽与金壁琉璃,顿使花盐街上堆积成山的花盐熠熠生辉。 与花盐街隔河对峙的宝庆街,井灶、会馆、仓储沿街而立。仅“宝庆”一词,就记录着湖南宝庆人浓浓的思乡之恋。黄葛井的翩翩白鹭,早已入乡随俗,化名白鹤,寄居在五百岁的黄葛树王的云冠上。百鸟倦林,这便是遐迩相闻的白鹤林之出处。禹王宫、火神庙、紫云宫、贵州馆,天上宫,都是散落在宝庆街上的宫观遗珠,依山而建的盐井灶房,盐仓古宅,以及匠心独运的吴宅,都是自带盐仓与水码头,集“盐业的生产、储存、运输、销售为一体”的盐文化符号,叹为观止。 与宝庆街毗邻的太平街,恰恰是整个百里盐场的金融大街。民国时期,这里汇聚有“中央、中国、交通、农民”等四大银行入驻,川康平民商业银行和犍盐银行等地方钱庄,共同构筑一道“华尔街”风景,盐商大贾纷至沓来。1938年,抗战进入艰苦岁月,民国政府的国家盐务总局搬迁至此。一时间,党魁政要,文人墨客,学者名伶,齐聚战时盐都。太平街成为银行、钱庄、商贾挤占血拼的“十里洋场”,成为民国旗袍与巴黎时装争宠的“摩登超市”。 斑驳的阳光,温情撒满四望关前的绕镇碧流;褐绿色的黄葛叶子,洒落成积玉堆金,飘向远方的浪漫诗句。堡子山上公馆的石阶漫道,咿哩哇啦的洋要员督察中国盐税的鼓噪之声,早被溢满心绪的呓语,涤荡成五龙山多宝寺的木鱼梵音,涂抹着茫溪河沿岸的秋色晚霞。古镇新韵,浓浓地弥漫开来…… 如今,开掘出第一口盐井的千年红岩子,仅仅作为乐山盐场的衙门,犹如晏公祠山下花溪沟的逝水,黯自流淌,最后汇入苍莽的岷江;稽核盐税的四望关通判署,亭台空空,曾经的犍乐盐场之第一盐关,恰如忧伤的落花,飘零败絮。煤进盐出的茫溪河、涌斯江与岷江,休说码头趸船,就连摆渡休闲的乌篷船,垂柳桨影至今都难寻觅。 故乡盐镇,你还好吗?对离乡游子,怀旧的思绪,犹如道士观下虎口湾的一潭浊浪回水,总是千百次地把故乡人的记忆淘空,经数百次的涤荡回转以后,才肯越过老龙坝流向蟆颐滩,与盐镇做最后一次道别,再毅然决然地奔流到海。故乡人的思乡情结,有时会脑残到望我而又绝望的程度。 (摄影:章綦) 千年盐风,徐徐从桥滩的古老码头上轻轻拂过;王爷庙的暮鼓晨钟,早已不再悠缓地奏响。传统的掘井熬盐,已经换代为万吨真空制盐与现代盐化工,质变为创新科技与绿色硅谷。但这些,都不是游子心中的故乡,不是千帆竞发、渔舟唱晚的桥滩盐镇。最多只算一个由钢筋混凝土构筑的现代森林城市。 “晴天隐现三峨雪,落日昏黄万灶烟”的盐镇景致,已经远离古镇,悄然远去。古老的桥滩,如今仅留下老盐工与山匠们复杂的情感,封存在文化记忆的深处。 王中其 2023年3月8日于嘉州新城 文章见于《白鹤林下》一书,再次推送时,有少许改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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