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记 | 大山深处的秘密

从怀化往北，山势渐起，却并不见峰峦。一路上，山坡不断，一茬接一茬，接合得连棱角都不留下。老式火车吞吞吐吐，在山坡间曲折而行，两边茅草密匝，偶有花树两棵，菜地几片，湘西意象开始在脑海里恣意发挥。

土匪，赶尸，整蛊，落洞。一提到湘西，或许会冒出几个令汗毛竖起的标签。然而，走出并不显眼的吉首火车站，群山环抱之下，绿树掩映的街道两侧，民族花式灯饰和石鼓文化符号扑面而来时，湘西，瞬间便不再是意念里不可捉摸的湘西了。

神秘湘西，湘西的神秘在州府吉首市。此处群山叠嶂，却无高树，碎石散落在深褐色的岩土上，稀疏的茅草漫山遍野。逼仄的山谷中，一条铁轨、一条马路对视而望，从东北往西南贯穿全城，忽近忽远，如同两个时常拌嘴却又灵犀相通的日常夫妻。

有山便有势，有水便有魂。吉首市内主街道两三条，大小溪河却有八十一条，峒河、沱江、万溶江、司马河、丹青河、洽比河，横穿境内。沈从文在《边城》中写到湘西的水：“静静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都可以计数。”他笔下的静水，有人说是酉水边的保靖，有人说是花垣县的边城镇，无论如何，都只是沈氏笔下主人公翠翠自然人性和野性之美的布景，虚实都在其次。吉首市内的河水并不清澈，幽绿里透着浑厚的蓝。两岸围栏高堤逶迤，仿古民居参差列次。那河水低下身去，映照左右，一拐弯，藏入茂林杂树中影踪全无。人行路上，过天桥，下石梯，柳暗花明，那深流又在他处显现，成一池柔媚的碧波了。唏嘘间，你永远分不清这水究竟何来，欲往何处。

万溶江水在吊脚楼下蜿蜒而过，江畔是保存完好的乾州古城。吉首古为乾州，十里盆地四周环山，万溶江、天星河二水滩涂曲折，形成三陆横陈，状如乾卦，乾州因此得名。乾州古城整体为明清江南风格，多用青石、糯米灰浆砌筑，融合土家族、苗族特色。城内屋舍井然，街巷纵横，一律青砖砌墙，翘角屋顶和飞檐之上，或青瓦或黛色琉璃，古意民风相得益彰。高墙之间，巷道悠然，青石铺就的地面上，有时光磨出的凹槽，仿佛能听见商贾车马的嘈杂声，有小贩拉长腔调的叫卖声，还有邻家小女得了心爱饰物的欢笑声。城内商铺林立，多为土家、苗族工艺品，银饰、铁器、陶艺、剪纸琳琅满目。湘西人心灵手巧，在大学文学院当书记的阿蒙哥是剪纸协会的，曾在狗年送我一幅剪纸年画，刀工精绝，手法细腻，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出自一位中年男人之手。

去吉首出差十多年，每次都有一种如归故里的亲切感。湘西人好客，豪爽，耿直。不管是初次见面还是半生不熟，也无论是匆忙赶路的上班族还是地上摆摊的老婆婆，问个路，打听事，细心释疑的同时总有一张毫无杂念的笑脸。胡大侠是一位高校体育专业教师，武术套路、擒拿技艺娴熟，还练得一手铁砂掌，更令人惊讶的是，他写得一手好文章，诗歌更如繁星闪烁，字里行间有对生命的敬畏和对生活的敬仰。“谁说语文就不能是体育老师教的？”他时常开玩笑地说，俏皮的小酒窝，像两个言犹未尽的句读。

湘西的民风在大碗饭里。湘西的大碗饭不论分量，十元一人，随便吃，管饱。店面如家门，歪歪斜斜的“大碗饭”三个字写在厚纸板上，立在门口。没有招呼，老板跷着二郎腿在一旁耍手机。屋内几张桌凳，铁架上菜品冒着热气，河鱼、小虾、泥鳅、土家腊肉、自制扣肉，还有诸多当地特色菜肴，十五六个菜，荤素齐备。来客不用讲究，自取碗筷，盛饭，爱吃啥吃啥，不够再添，店主人连眼睛都不瞟一下。

来的都是客，他乡也是个故乡。也许，湘西所有的事象，都在努力地诠释这个秘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