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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元诗人的书写,为何会如此多人喜爱,它究竟有何魅力?

 茂林之家 2023-03-09 发布于湖南

贞元时期有二十一年之久,从诗歌发展的脉络来看,它是代宗大历与宪宗元和年间一段举足轻重的过渡期。然而,贞元时期的文学在研究中多被目为大历余响和元和先声,历来在学界缺乏重视,这个倾向古已有之。

如明人王世贞论唐诗有语:“贞元而后,方足覆瓿”认为贞元及其下的唐诗无足可取。然而贞元这个时期的存在不仅有历史意义,它自身所具有的过渡性,就是它最大的文学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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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价值被叶燮予以肯定:“吾尝上下百代,至唐贞元、元和之间,窃以为古今诗运、文运,至此时为一大关键也”,虽依旧不可避免地将贞元、元和并提,但实质上已表明他开始留意此期诗歌的重要性。

唐德宗共使用了三个年号,以兴元为界,建中与贞元两相对比,呈现出了一种离乱与和平、贫穷与富足的不同。唐德宗“初总万机,励精治道。思政若渴,视民如伤”,对于藩镇绝不姑息纵容,结果藩镇勾结对抗朝廷,导致泾原兵变,德宗仓惶出奔奉天。

兴元元年,德宗只得颁布“罪己诏”与藩镇妥协,却又因李怀光、朱泚作乱而出奔梁州,这就在安史之乱后又一次把唐朝推向了生死边缘。一连串惊变逼迫德宗收回了即位时的激进政策,转而与藩镇维持一种微妙的和平局面,这使得贞元时期的政局相对稳定,为恢复经济奠定了基础,“贞元三年以后,仍岁丰稔,人始复生人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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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境况,促使诗人们走出大历时期感伤迷惘的风潮,转而把目光投向社会现实,展幵对历史与现实的思考。总结兴衰规律,希冀有所作为。这就让他们不免将唐玄宗与安史之乱纳入书写范围,在此期的“明皇情结”书写中,带着鲜明的审视、务实的理性色彩。

此外,德宗一朝的文学环境较大历时也有一番变化。德宗皇帝喜好文学,甚好举办宫宴,遍邀群臣吟诗作赋,这种文学领域的变化与上述朝堂形势是密切关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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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们在宽松的文化氛围中,取径不同,志趣各异,形成了不同的风貌。顾况、李益是大历诗坛向元和诗坛过渡的典型人物;权德舆、武元衡是以德宗为首的台阁文人的代表;元和之际新乐府运动的先驱人物张籍、王建,在贞元时也已开始了他们乐府诗的创作,崭露头角。

顾况的盛世追忆

顾况,字逋翁,号华阳山人,苏州海盐人。至德二载进士及第,尔后漫游江南。大历六年至九年,在永嘉做官,与李泌、柳浑交往密切。建中元年至贞元初,他一直在韩榥幕中为僚,贞元三年韩裸卒,他回家归隐几月后,被人朝辅政的李泌征为秘书郎,顾况在京城诗名尤著,但仕途却并不顺遂,及至贞元五年李泌死后,他即被外贬饶州。

贞元十年他弃官而去,入茅山隐居修道,以高寿卒。顾况一生经历了玄、肃、代、德、顺、宪六朝,在出仕与退隐之间历经了多次朝堂风波。将他归入贞元诗人群体,主要是着眼于他的诗作既有大历诗人普遍的怀旧感伤色彩,同时又启开了元和诗人新乐府运动的创作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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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沐浴过开元天宝的融融春意,在安史之乱中为官江南,经历了刘展之乱、袁晁起义,感受了隆冬般的萧瑟肃杀。玄宗逝世后,先朝就成为诗人一个回不去的美梦,所以他在诗歌中尽情书写太平年、英明主,将盛唐的繁华定格在文字之中。

盛景再现与消逝悲歌

历史不会为了某一个人停驻。八月初五曾是明皇的千秋节,一个举国欢腾的节日,而明皇逝世后,这一天不再被贴上神圣的标签,一年年平常地度过,逐渐被遗忘,关于千秋节的记忆只保留在一些诗人的作品中。顾况的《八月五日歌》为贞元初顾况在长安时作。

甫一开篇,诗人就回顾了千秋节的确立过程,对它表现出了真诚热烈的赞美。他赞美昭成太后诞育的玄宗是“圣人”降世,将玄宗生辰与释迦牟尼的生日相提并论,这是将玄宗捧成偶像之举!紧接着顾况用大量笔墨铺陈渲染这一天的盛况。丹青庙即凌烟阁,悬挂太宗以来的功臣丹青,花萼楼在兴庆宫西南角,取《诗经》中“棠棣”之义,喻兄弟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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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况如此着笔,当是言玄宗择选良相,亲爱手足,乃明君典范。玄宗千秋节时在花萼楼设宴,宴会上沉香袅袅,仙乐飘飘,天下奇珍尽集,流淌着节日的欢乐。海内无事,士庶同庆,从君至民的欢欣,为太平盛世增加了极乐的气氛。

此后骤然一转,诗人从记忆中抽离,回到了冰冷的现实:玄宗离开人世,千秋节不再欢腾,惟余泰陵松柏萧萧,悲翁企盼承平再现。从鲜花着锦的繁华回落至凄凉的现实,最后落脚的悲凉大抵是中唐诗人追述千秋节时共同的情感归宿。

德宗朝的开元遗民已经日渐凋零,但对于亲历者来说,开元朝的光辉在他们的记忆中是永不磨灭的。顾况正是如此,他将自己定位成一个“悲翁”,一个亲见盛世破碎的悲情老人,他牢记着与明皇相关的事物,对明皇的回忆中浸满了盛世如梦的怀恋和人生如寄的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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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经过一代代诗人的咏唱,诸如千秋节、萼楼等书写符号,它们打上了专属于明皇的印记,逐渐沉淀成了唐人的集体潜意识,在诗歌世界中被不断翻新呈现。

旧曲故地与悲翁咏叹

音乐是感发情志的一种工具,它可以跨越时空的阻隔,将听众拉回到曾经的故事中。盛唐时代的歌舞充满了蓬勃的朝气与包容的气度,极富感染力,《霓裳羽衣曲》、《赤白桃李花》、《伊州》、《凉州》等都是当时的流行音乐,''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气这些曲调也是开元天宝时国家太平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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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唐以后,这些乐曲中逐渐沉淀了情感因素,一经乐工弹奏便可以唤醒听者的盛唐记忆。顾况的《听刘安唱歌》便是如此。此诗是顾况弃官归隐茅山后所作,在他晚年所写的诗中,反复将自己定位为一个“悲翁”、“野人”的形象,华发满头,满心旧事不可共人说。

歌者刘安现已没有史料可考,不过我们可以推断,他也应是一个天宝年间的乐人,这才能把旧曲唱得如此凄婉动人。在这样的歌声中,诗人更悲恸于玄宗的崩逝,以及与此相伴随的太平年的消逝。

玄宗酷爱音乐,礼待艺人,太平天子在梨园留下了多少故事.而今法曲依旧,物是人非,这种情境所造成的心理冲击是天宝遗民共同的凄怆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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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相似的还有亲临故地的体验,顾况贞元年间在长安为官时,曾在当年繁盛一时的昭应留宿,这使他情不自禁联想到了先朝与玄宗汉武帝时,方士言太乙为天神中最尊贵者,武帝遂建太乙祠坛,国有大事,必亲自祷告以求庇佑,又常祭太乙,招仙人,以求升天。此处写武帝,应为诗人以汉喻唐,汉武帝的所作所为与唐玄宗崇道之举何其相似。

据《唐会要》载:“华清宫,天宝元年十月,造长生殿,名为集灵台,以祀神”,长生殿也是玄宗大搞偶像崇拜、崇道求仙之所,寄托着他长生的愿望。顾况此处将二人并举,讽喻之意倒并不见得,诗中更多的是一种古往今来永恒不可期的悠悠古意。

而今武帝早已作古,玄宗也龙驭归天,只剩静谧的长生殿和满山翠色相依,它的结局在承平时代又有谁能预料到?末句以一“寒”字作结,也是诗人由心底生发的一种时代感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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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喻与新乐府先声

顾况的诗中并非只寄托着老来悲愁怀旧的情绪,虽然他在玄宗朝并未在长安做官,但是对天宝年间由来已久的弊政还是有所认识的。他笔下不仅再现了盛世画卷,也有自己对明皇旧事的思考。

更可贵的是,他在古体诗方面的许多有益尝试,代表作主要是他的《露青竹杖歌》。《露青竹杖歌》记叙的是天宝年间鲜于仲通、章仇兼琼在川蜀时使人釆露青竹为鞭来做贡品,以换取天子恩宠之事,因诗中有“江海贱臣”之语,故应为其早年在江南所作。

全诗内容可分为三层:从开篇至“禄山人关关破年”为第一层,以蜀地节度使采露青竹、玄宗钟爱飞龙骏马为线索,主要是叙写玄宗一朝自上而下醉心声色犬马、奢侈成风的风气,其中“章仇兼琼持上天,上天雨露何其偏”,就是对此期权臣迎合玄宗喜好,因而更得宠爱的史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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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玄宗享乐以及臣下一味的迎合拍马,在诗人看来是安史之乱爆发的直接原因。其后至“七盘九哲横剑门”为第二层,讲述安禄山破关后,青竹鞭流落民间,不再被贵族把玩,充作百姓家用。

这一层中“往年策马降至尊,七盘九哲横剑门”颇具讽刺之意,昔年蜀道上马匹奔忙,为的是给玄宗进献奇珍;而今玄宗避难入蜀,经过盘旋险峻的剑阁,也算是亲尝了蜀道难的滋味,明白了百姓被压榨的艰辛。

最后一层是全诗意旨所在:“穆王八骏超昆仑,安用冉冉孤生根。圣人不贵难得货,金玉珊瑚谁买恩”。老子曾要圣人不贵难得之货,因为金玉这些外物会让统治者迷了眼睛、蒙了心智,希望统治者节欲以利民。顾况正是借此意,明确表达对统治者沉溺享乐的规劝,将盛衰的原因归结到玄宗身上,对先朝遗事进行了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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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益的马嵬杂感

李益,字君虞,祖籍凉州姑臧,自幼在洛阳长大。李益才名早著,大历四年登进士第,授华州郑县尉,两年后又登讽谏主文科,擢郑县主簿。此后他转而到幕府中寻求机会,大历九年入臧希让幕,开启了他“五在兵间”的军旅生涯,直至贞元二十年才罢归,这也是他边塞诗创作的巅峰时期。

元和元年,李益被宪宗召入朝中,征拜都官郎中,后历任中书舍人、秘书少监等职,大和元年以礼部尚书致仕。李益幼年即遭安史之乱,这在他心里朦朦胧胧留下了一点记忆,并不真切,故而他的诗作中直接涉及动荡的作品很少,但是对于唐玄宗、对于马嵬事变,他却才情勃发,在诗中多次书写。

诗人听旧曲忆曾经,极富才情的天子形象就形诸笔端:贞元六年前后,李益入邠宁节度使张献甫幕,在这期间,他数次经过马嵬驿,写下了感慨尤深的《过马嵬二首》《过马嵬》等诗歌,反映了他对这一历史事件逐渐深人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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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十五载六月,潼关战败,长安最后一道防线被攻破,唐玄宗出奔幸蜀避祸,途中马嵬兵变,只得无奈赐死杨贵妃。李益在诗中艺术性地还原了这个场景,唐朝强将如云,无力阻挡安史铁蹄,却把罪过归咎于妃妾之身,马嵬坡的血痕凝结了杨贵妃无奈就死的长恨。

杨贵妃是盛唐最雍容华美的象征,她生前艳质,死时凄凉,然而她的故事却并没有随着生命的终结而停止。

相反,她的形象在中晚唐乃至后世的文字中一次次鲜活。李益对她的同情,是因为从根本上认识到了玄宗的沉湎声色、唐朝边将的攻守失当在这场祸事中应负主要责任,所谓的“女祸”论调不过是一个借口。

李益以冷静的眼光审视朝堂事件,追根溯源地批判当朝统治者,从而进一步加深了此诗的思想力度。三首《马嵬》诗,他所展现出的思考认识是越来越深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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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上观之,李益对于“明皇情结”的书写,既延续了大历一朝追忆感怀的主倾向,同时他的理性批判又宕开了元和以后对于玄宗朝的反思书写热潮,体现出了过渡性的情感变化。他为杨贵妃辩护,直指玄宗过失,一反世人红颜祸水的庸俗论调,是颇具进步的历史眼光的。

如前所述,贞元时期的诗歌带有从大历向元和过渡的趋势,这一过渡性特征体现在诗人书写明皇的情感、书写符号的更新等角度。

首先,是书写明皇的情感态度的变化。大历诗人因为亲历开元天宝盛世与安史之乱的交替,故而诗歌中反映的战乱生活尤为深广,多怀旧感伤之作,对于明皇的眷恋之情溢于笔端,反思明皇为政之失是诗歌创作中偶发性的现象。

贞元诗人大多出生于天宝及以后,对于明皇的记忆较为模糊,这使他们可以拉开心理距离,对明皇其人展开更深入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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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诗歌中一方面渗透着书写明皇陨落、过往成空的慨叹之调,如顾况的天宝悲翁形象、张王乐府中冷寂的行宫,对明皇寄寓了怀念与惋惜;但另一方面,贞元诗人的书写中更多地体现出一种理性的思考意识,他们注目于唐玄宗治国理政后期的种种过错,用批判思辨的目光去审视唐玄宗、审视他和杨贵妃的爱情。

贞元诗人在“明皇情结”书写中所体现的理性与批驳,被元和诗人继承并发扬光大,他们继续沿着这条路,使得对玄宗朝政事得失的反思与讽谏在元和时达到了一个新的局峰。

其二,是“明皇情结”书写符号的逐渐成型。唐人“明皇情结”的形成是一个层层叠加的过程,在时代精神与前辈诗人的共同影响下,每个时代的诗人都会给它注入新的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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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写明皇,感发诗兴的意象有一个逐步丰富并类化的过程,其间的情感内涵也在不断地深化、变异。据笔者统计,晚唐书写明皇的诗歌中,所有的意象来源均已在前人诗歌中出现过,再无翻新,可见中唐诗人已经基本完成了追忆明皇的意象固定,回溯旧事,寄以深慨,闪耀着超拔时人的理性之光,这也引发了此后诗人马嵬赋诗的热潮,诸种感情纷纭其间,“马嵬”成为了研究明皇一个绕不开的关键词,由此也掀开了元和及晚唐李杨爱情母题书写的序幕。

由此观之,贞元诗人在延续大历固有意象的基础上,又为“明皇情结”增添了新的内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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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是诗歌体式的变化。在选取诗歌体式时,大历诗人共同的审美取向是注重五言诗,他们写得最好的就是五律,其次是七律和五绝,七绝也有一些出色的作品,但像韦应物《骊山行》《温泉行》这样的歌行体作品还较少。

而到了贞元时期,中唐文学世俗化的转型开始潜滋暗长。随着张籍、王建等人在诗坛上崭露头角,歌行体诗歌的创作高潮逐渐来临。张籍的《洛阳行》、王建的《温泉宫行》《行宫词》等作品兼具思想性和艺术性,既直承杜甫反映现实的笔力,又给元稹、白居易的“新乐府”创作提供了可贵的艺术借鉴,“张王乐府”也成为诗坛上一枝秀丽的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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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元时期总体的诗歌成就虽然不及大历、元和耀眼瞩目,但就“明皇情结”书写的推进来说,它的文学意义是不应该被否认的。

贞元诗人对大历时期的感伤怀旧一脉予以继承,又结合时代精神与个人审美经验,使它叠加了深沉的思辨色彩,向下启开了元和诗人更成熟的反思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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