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侧重于句干理论的建构并扼要地对汉语的单干和复干进行形式的描写和语义、语用的解释。至于句干及其句式成因的哲学解释、历史解释、外部影响解释等，由于篇幅关系不作讨论。

范晓：简论汉语句子的“句干”

2020-05-09来源：《汉语学习》2019年第3期

播报

句干是句子去掉语气以后的由实体词语为主组成的词类序列体。句干是个类名，单句的句干称为“单干”，复句的句干称为“复干”，复句里的直接组成成分称为“分干”。句干的语法结构格式或形式称为“句式”，句干的句法格局称为“句型”，句干的语义结构模式称为“句模”，句干的语用结构类别称为“句类”。研究句干，就要对句干的句式、句型、句模、句类等进行描写和解释。

引言

句子由两部分构成：一是句干部分，二是语气部分。句干是句子里去掉语气以后那个用来“表思”（表达逻辑和认知）的部分，它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实词（有的还有虚词）互相结合组成的词类序列体显示；语气是附着在句干上用来“传的”（传递交际目的）的部分，它由句调（也称“语调”，书面上用句末标点符号表示）或语气词等显示。例如：

这些句子里的语气词“了、吗、吧、啊、呀、的”和书面上的句号、问号、感叹号以及相应的句调是表示句子的语气；划线部分就是句干。平常所说的疑问句、祈使句之类，是从舍弃句干的角度称呼的；所说的单句、复句之类，是从舍弃语气角度称呼的。

句干和语气，都是从句子里分析出来的。没有句干，语气无从依托，就不称其为句子；没有语气，句干就没有传递言语行为目的的交际功能，同样也不称其为句子。可见句干和语气是句子不可或缺的部分。

句子的特征是具有表述性。但有的论著认为：“表述性”是由语气体现出来的，如单说“鸡叫”还不是句子，说成“鸡叫了”则成为句子。这种观点把表述性和句子语气所体现的交际目的功能等同起来，否定了句干的表述性。既然句子里句干和语气两者缺一不可，那么当然不能说语气有所表述而句干无所表述。其实，句干也具有表述性，这体现在具体句子的句干表达思想内容，抽象句的句干表达思维（包括逻辑和认知）。所以“表的”和“传的”都体现了句子的表述性，研究句子的表述性不能只讲语气，而不讲句干。

学界对汉语句子的语气性质、特点以及分类上有较多的共识，当然也有深入研究的必要，比如表示语气的形式问题以及语气里的不同口气问题。学界对句干也有大量的研究，比如对句干的句法成分、句法结构、句型以及句式（如“把”字句、“被”字句等）；但由于对句干没有一个完整的认识，对句干的语义和语用分析相当薄弱。本文以“三维语法理论”为指导对汉语句子的句干进行专题性的扼要的阐释，旨在构建汉语句子中的句干理论体系。

一、句干的性质

1.1句干是实体词语为主构成的序列体

“句干”这个术语由范晓（1999）提出。句干是句子除去语气以后的实体词语为主构成的词类序列体。句子有单句和复句之别，它们都是由“句干+语气”构成的。但单句和复句的区别不是根据语气而是根据句干分出来的。单句里的句干简称“单干”，复句里的句干简称“复干”。所以单句是属于“单干+语气”的句子，复句是属于“复干+语气”的句子。换句话说，单干句称为单句，复干句称为复句。至于所谓的“分句”，它没有语气，只是复句的组成部分，不能看成句子，相当于本文所说的单干。

构成复句复干的直接组成成分是“分干”。分干可以是单干，如例5里的“既然你干上这行”“就得好好地干”便是；分干也可以是“类复干”，如例6的复干第一层次都由两个单干组成的“类复干”组成：前一个类复干是“单干❶+单干❷”，后一个类复干是“单干❸+单干❹”。可见，句干是个类名，而单干、分干、类复干等都是句干的下位名称。

1.2句干与短语、小句的关系

1.2.1句干与短语的关系

一般认为，句子去掉语气后的部分是短语（也称“词组”），或说短语加上语气就成为句子。如说“句子不过是独立的词组”“词组和句子之间是一种实现关系”。也就是说一个“独立”的词组加上语气就可“实现”为一个句子。然而，短语有静态短语和动态短语之别，句干和短语虽然有一定的联系；但有本质上的区别：第一，句干不一定都是短语，“独词句”的句干只有一个实词；复句复干也很难说是短语，如“如果你来的话，我就不去了”的句干就不是短语。第二，句外的静态短语不一定都能做句干，如“思想保守”“新鲜空气”“桌子椅子”等；句内的动态短语有的能充当句干，有的也不行，如“挂着画”之类。第三，句干里往往出现一些插加语（“看样子”之类）、某些虚词（如“今天的天气嘛，不太好啊！”中的“嘛”）、关联词语（如“因为、虽然、即使”之类）以及一些句法结构之外的所谓“外位成分”“外层成分”等，这些在短语里是不存在的。

1.2.2句干与“小句”的关系

小句这个术语人们对它有不同理解。从源头上说，小句是英语“clause”的译语，有的译为“小句”，有的译为“分句”“子句”“小句”，有的认为“小句”包括单句和分句。“小句”之名始见于严复（1904），相当于英语的“clauses”；刘复（1920、1932）认为复句由“小句”（又称“子句”）组成；赵元任（1979）认为“小句最常见的是在表示思维和感觉的动词之后”；吕叔湘（1979）和邢福义（1997）认为小句有两种，指有语气的“独立小句（单句）”和无独立语气的“非独立小句（分句）”；王维贤（1992）认为小句指没有语气的不独立的句子（分句或主谓短语）。

在英语语法中，“phrase”和“clause”界限分明：前者是“短语”，后者则是“主语+定式动词”构成的结构体。而汉语没有什么定式动词，所以把小句和“clause”画上等号显然有问题，跟本文所说的“句干”完全是两码事。顾名思义，小句该是“小的句子”；但句子说出来必得有语气，把单句称为小句没大问题，因为单句有语气；但把所谓“分句”也称为小句就有问题，因为分句没有独立的语气。可见，应该把单句和所谓“分句”严格区别廿来。把单句和分句都称作“小句”，是把单句（是“句子”）和分句（非“句子”）合在一起，这混淆了句子和“非句子”的界限，就不能科学地构建汉语语法的体系。我们认为，尤其把单句和分句都称为小句，还不如把单句句干和复句中的相当于单句句干的句干（即所谓的“分句”）都称为“单干”。用“句干”这个术语可避免句子和非句子的纠缠。

1.3句干的“三个平面”

一般语法书涉及到句干，大多指句干的句法平面。三维语法认为句干不但有句法平面，还有语义平面和语用平面。

句干的句法平面表现在：句干内部的实词词类表示某种句法成分，如“主、谓、宾、定、状、补”等；句法成分之间的关系构成句法结构，如“主谓结构、谓宾结构、定心结构”等；句干的基本句法结构格局叫作“句型”，如单干有“主谓型、主谓宾型”等，复干有“联合结构”型、“偏正结构”型、“补充结构”型等。

句干的语义平面表现在：句干内部的实词词类表示某种语义成分，如“谓核（下位有动作核、性状核之类）、谓元（下位有施事、受事、与事之类）、状元（下位有处所、时间、工具之类）”；语义成分之间的关系构成语义结构，主要是谓核结构（也称“动核结构”），如“施动、系动、施受动”之类；句干里由谓核结构组成的基本语义模式叫做“句模”，如单干里有“施动受”“施动与受”句模等，复干里有“'施动’+'施动受’”“'施动受’+'系动’”句模等。

句干的语用平面表现在：句干的语用目的构成的基本语用类别叫作“句类”，如单干里有“主述”句的表述类有叙述句类、描述句类、记述句类、评述句类等，复干里的表述类有“递进句类、因果句类、条件句类、转折句类”等。

1.4核心句干和扩展句干

核心句干（“基础句干”“基本句干”）指句干的核心部分，它是由句干里表示谓核和谓元的实体词语构成，如“张三喝酒了吗”的画线部分。核心句干表达最基本的思想或思维。

扩展句干指在核心句干基础上增添其他成分的句干，有三种情形：一是除了表示谓核、谓元的实体词语外还添加表示状元的名词而构成的句干，如“张三昨天在宾馆里喝酒了吗”句干里增添“昨天在宾馆里”;二是除了表示谓核、谓元、状元的词语外还在谓词前面或后面增添一些表示客观情态（谓状或谓态）的词语（包括形容词、某些副词、体态助词等），如“张三昨天已经快乐地喝了很多酒了”句干里增添“已经、了、快乐”；三是除了表示谓核、谓元、状元的实体词语外增添一些表示主观情态的词语（包括口气词、插语等），如“张三嘛，看样子昨天在宾馆里喝酒了”句干里增添“嘛、看样子”。

1.5具体句干和抽象句干

具体句干是具体句子里分析出来的包含着具体词语和表示具体思想的“实体”，是句干的具体实例。例如：

这些句子去掉语气（a疑问语气、b陈述语气），可提取“张三批评过李四、李四读过《水浒传》、王五喝过茅台酒”等具体句干。这些句干都含有特定词语并表达特定的思想内容。

抽象句干是具体句干的抽象形态，即通过理性思维舍弃具体句干里的具体词语及其表达的具体思想而抽象出的词类序列组合体。例7-9的具体句干里有不同的词语，有不同的思想内容；但它们的词类序列具有同一性，表现在：第一，相应组合位置上的词类相同，句首和句末的词都是名词，句中的词都是动作动词；第二，实体词的线性序列形式相同，都是“名词1+动作动词+名词2”；第三，序列体的句法结构和语义结构相同，句法结构都是“主动宾”，语义结构都是“施动受”；第四，句干句式的句式义相同，都表达“施事曾经发出动作施加于受事”。对上述共性加以类聚、概括，就能提取一个抽象句干。抽象句干和具体句干的关系是一般和个别的关系。

1.6句干句式

句干句式指从具体句干中抽象出来的语法结构格式，由一定的语法形式显示出来。汉语的句干句式主要由词类序列形式、特定词形式、固定格式形式等显示，句干句式具有“三维性”（句法、语义、语用）。任何具体句干的语法结构格式都从属于一定的句干句式。由于句子有单句和复句之分，所以句干句式也有单干句式和复干句式之别。研究句干句式，除了要描写句干的句式形式及其内在的句法结构、语义结构和语用结构外，还必须说明和解释它所抽象出的句式的整体意义——“句式义”。

二、汉语句子的单干分析

2.1单干的句法分析

对单干进行句法分析，是要分析单干里实词或短语充当何种句法成分、构成何种句法结构，从而确定句子的单干句型。

2.1.1单干的句法分析法

传统语法重视“成分分析法”（也称“中心词分析法”），结构主义语法重视“层次分析法”。我们主张把上述两种分析法结合起来，采用“'成分-层次’分析法”，既要分析句法成分，又应分析各成分之间层次关系。比如“他的‖弟弟丨担任丨复旦大学的教授了”这句的单干，第一层次可分析出“主语+谓语+宾语”构成的“主谓宾”句型，第二层次是对“他的弟弟”“复旦大学的教授”两个短语进行分析，可分析出它们是“定语+中心语”构成的“定心”语型。

确定单干句型时，既要重视中心词和主要成分，又不应忽视层次关系。如“你知道他来了”和“你请他来吧！”两句句干的词类线性排列形式相同（都是“名1+动1+名2+动2”），但它们的层次关系不同，它们的句型也就不同：前者第一层次是“我丨知道丨他来”，属于“主谓宾”句型，作为宾语的“他来”分析为“主谓”语型是属于第二层次分析；后者第一层次是“我丨请丨他丨来”，属于“主谓宾补”句型。

2.1.2单干的“主谓句”问题

很多汉语语法书把单干句型分为“主谓句”和“非主谓句”两大类，认为主谓句里主语和谓语的关系是“陈述对象”和“陈述部分”的关系，并把位于句干谓词（包括动词和形容词）前的名词性词语分析为主语。这是值得商榷的。汉语语言事实是：主语可表示陈述对象，但陈述对象却不一定是主语；谓词前的名词性词语不一定是陈述对象。例如：

例10里的句首名词“他”是陈述对象，既可分析为主语，也可分析为主题（主语兼主题）。例11里的“田野里”是陈述对象，但却很难分析为主语。例12“一会儿”则很难分析为陈述对象。可见，假如句首名词语和谓词前的名词语一律分析为主语，完全是一种不顾意义的形式主义，会无限地扩大所谓“主谓谓语句”，如“这件事现在我脑子里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这个单干里谓词前有5个名词，那岂不要分析出5个主语（“大主语”“中主语”“小主语”“小小主语”“小小小主语”）？

应该把句法平面的主语和语用平面的主题（也称“话题”）严格区别开来。赵元任（1979）认为：“在汉语里，把主语、谓语当作话题和说明来看待。比较合适”。这实际把句法上的主语和语用上的主题等同起来，把句法上主谓结构和语用上的主述结构混淆起来，以致主语泛化，把有些不是主语的陈述对象也视作主语，如把“在一年里我只病了一次”句里的“在这一年里”也看成主语，这就令人费解。

主语在语用上可表示语用的主题；但主题并不都是主语。所以，不能把谓词前作为陈述对象的名词性词语都分析为主语，主语应该有自己的定位。我们认为应该根据形式和意义相结合的原则来确定主语，即：主语虽然在语用上可表陈述对象，但本质上它是和谓词相对待的，语义上是谓词所联系的谓元，形式上是出现在谓词前边的不附介词的表示谓元的词语。如果一个句子里句首的陈述对象词语不是谓词所联系的谓元，则不能看成主语。

2.1.3单干的句型

单干的句型有层级性。第一层级可分为“主谓句”和“非主谓句”。我们认为“主谓句”的谓语应是句子主干里的谓词充当，而不是主语后面的各种短语。如果对主谓句进行下位分析，可分为“典型的主谓句”和“特殊的主谓句”两类，前者指显现谓词作谓语的主谓句，后者是省略或隐含谓词谓语的主谓句。对主谓句和非主谓句可再进行下位分类。对典型的主谓句进行再分类，能构建单干的基本句型系统。构建句子单干的基本句型通常采用中心词分析法，即凭借“主干”定型。用这种方法确定句型，如英语一般认为单干有五种基本句型，这对英语的句型教学很有用。汉语的单干主要有七种基本句型：

1.“主谓”句型（如“父亲睡觉了”之类）；

2.“主谓宾”句型（如“他喝酒了”之类）；

3.“主谓补”句型（如“他喝醉了”之类）；

4.“主状心”句型（如“他把酒喝光了”“酒被他喝光了”之类）；

5.“主谓宾1宾2”句型（如“我给他礼物了”之类）；

6.“主谓补宾”句型（如“我们打败敌人了”之类）；

7.“主谓宾补”句型（“公司派他去北京工作了”之类）。

2.2单干的语义分析

单干的语义分析主要采取“谓核结构分析法”（也称“动核结构分析法”）和句模分析法。

2.2.1谓核结构分析法

谓核结构由谓核和它所联系的相关语义成分构成。“谓核”是谓核结构中作为核心由谓词充当的语义成分，是谓核结构中制约其他成分的成分。谓核结构里谓核所联系的由名词性词语充当的语义成分有两种：一种是谓元（也称“行动元”），另一种是状元（或称“状态元”）。“谓元”是谓核结构里谓核所联系的强制性语义成分，是谓核结构的“必有的”语义成分。没有谓核形不成谓核结构；没有谓元，同样也形不成谓核结构，所以谓核和谓元是构成谓核结构的基本的不可或缺的成员。“状元”是谓核结构里谓核所联系的非强制性的语义成分，是谓核结构的“非必有”（即可有可无）的语义成分，主要用来增加某些背景性的语义信息，去掉它谓核结构仍能成立。

单干里的谓核结构有两类：一类是“基干谓核结构”，另一类是在“基干谓核结构”基础上增添状元的谓核结构，称为“扩展的谓核结构”。如在“张三昨天在会议上批评李四了”这个单干里，“张三批评李四”是基干谓核结构，“张三昨天在会议上批评李四”是扩展谓核结构。单干“扩展的谓核结构”的“义块”（即语义成分块），最多可扩展到7个，如“❶她的妹妹（施事）❷昨天晚上（时间）❸在自己的卧室里（处所）❹用新买的手机（工具）❺给她在广州的男朋友（与事）❻打（谓核）了❼整整一个小时的电话（受事）”。

2.2.2句模分析法

单干句模是谓核结构组成单干的基本语义框架。句型与句模表里相依，句模由句型表示。单干里的谓核结构是构成句模的基础语义结构，一旦一个或几个谓核结构在句干里与句型结合，就显现某种句模。单干里的句模有的由一个谓核结构组成（如“父亲睡觉了”之类），有的由两个或两个谓核结构串合或加合组成，如“他喝醉了”由“他喝酒+他醉”两个谓核结构串合组成；有的由三个谓核结构组成，（如“他出门上山砍柴了”由“他出门+他上山+他砍柴”三个谓核结加合组成）。

2.2.3单干的基本句模

单干基本句模的确定跟谓词的“配价”和汉语的基本句型有关。以单干典型的主谓句表示的基干句模很多，这里略举主要的八种：

1）“施事或系事+谓核”句模（如“他睡了”之类）；

2）“施事+谓核+受事”句模（如“他喝酒了”之类）；

3）“施事+与事+谓核”句模（如“她向我道歉了”之类）；

4）“施事+谓核+与事+受事”句模（如“他送给我一本书了”之类）；

5）“施事+谓核+受事+补事”句模（如“公司派他去北京工作了”之类）；

6）“'施事+谓核+受事’+'系事+谓核’”句模（如“他喝醉酒了”之类）；

7）“'施事+受事+谓核’+'系事+谓核’”句模（如“他把酒喝光了”之类）；

8）“'受事+施事+谓核’+'系事+谓核’”句模（如“酒被他喝光了”之类）。

2.3单干的语用分析

单干的语用分析，主要是采取三种方法：一是“主述结构分析法”，二是“句式义”分析法，三是“主观情态分析法”。

2.3.1单干的主述结构

现代汉语的单干最主要的语用结构是“主述结构”（由“主题+述题”构成），但也有“非主述结构”的单干。由主述结构组成的单干句称为“主述句”，反之为“非主述句”。这里着重分析单干的“主述结构”。主题是述题表述（也称“陈述”）的对象；述题（也称“说明”）是对主题表述的部分。基本思想相同的单干，根据表达需要可选用不同的主题。例如：

例13和例14的基本思想相同，但主题分别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和“首都”。

判定一个句子的主语目前学界分歧很大，但确定主题相对比较容易。可用意义和形式相结合的原则来确定主题：意义上，主题是述题的表述对象，而述题是对主题事物进行表述的部分；形式上，汉语里的主述结构一般是主题在前述题在后，主题与述题之间可有较大的停顿，一般可插入某些表示提顿口气的虚词（“嘛、啊、呀、呢、吧”之类）或插入“是不是”变为反复问句，也有些主题能带上某些主题标记（如“关于、至于”之类）。

主题跟主语、主事（指谓核联系的主体，包括施事、系事、起事等）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分属于不同的语法平面：主题是语用术语，主语是句法术语，主事是语义术语。典型的主语在语义平面表主事，在语用平面表主题，这时主语、主事、主题三者相兼（“重合”）。如“妈妈爱女儿、麦苗绿油油的、鲸鱼是哺乳动物”中的“妈妈、麦苗、鲸鱼”在句法结构是主语，在语义结构中是主事，在语用结构中是主题。但主题并不都是主语或主事。例如：

例15是受事宾语作主题，例16是工具状语作主题，例17是处所状语作主题，例18是时间状语作主题，例19是跟主语“河豚鱼”在语义上有隶属关系的“鱼”作主题，例20是跟主语“鼻子”在语义上有领属关系的“大象”作主题。可见，主题不等于主语或主事。

2.3.2单干表述用途及其表述类

单干的表述性是由主述句里述题对主题的表述用途决定的。根据述题的表述用途，可分为叙述性述题、描述性述题、记述性述题、释述性述题、评述性述题五类，相应地形成叙述句、描述句、记述句、释述句、评述句等五种单句的基本句类。例如：

例21的述题属叙述性述题（叙述主题所表事物的动作、运动或变化过程），由这类述题构成单干的单句称为叙述句（也称“叙事句”“事件句”）；例22的述题属描述性述题（描述主题所表事物的性质或状态），由这类述题构成单句称为描写句（也称“表态句”）；例23的述题属记述性述题（记述主题事物的呈现的状态或情景），由这类述题构成单句称为记述句（也称“存现句”）；例24的述题属释述性述题（判断或解释某事物与主题所表对象之间的关系），由这类述题构成的单句称为释述句（也称“诠释句”“判断句”）；例25的述题属评述性述题（对主题事物进行评述），由这类述题构成的单句称为评述句（也称“评议句”）。

2.3.3单干的句式义

句式义特指句式整体的、独立的语用表达功能意义。每种单干句式都有特定的句式义。同一个事件或思想内容，根据表达的需要可选择不同的单干句式。选择的句式不同，表达的句式义也就不同。例如：

这三个单干表达的事件或思想内容基本相同，但单干句式不同，句式义也就有差别：例26句式是“处所名词+'动词+着’+事物名词”形式，句式义是表述“某处以某种方式或状态存在着某种事物”；例27句式是“事物名词+'动词+在’+处所名词”形式，句式义是表述“某事物以某种方式或状态定位于某处所”；例28句式是“事物名词+'在+处所名词’+'动词+着’”形式，句式义是表述“某事物在某处以某种方式或状态存在着”。

2.3.4单干表达的“主观情态”

表达某个事件或反映某个事件的思想，受表达者的自我立场、自我认知、自我情绪的支配，所以单干在表达谓核结构、句模或思想内容时必然会伴随出现表达者自我表现的成分，从而在句干里留下自我表现的印记。这种自我表现印记体现为表达者对该事件或思想所赋予的自我的视点、态度、意旨、情感、口气等，所有这些可概括为“主观情态”。“主观情态”不属于谓核结构或句模，也不属于思想内容，而是属于语用意义。表达主观情态的成分或方式多种多样，主要有：句式的选择、词语的选择、谓词的重叠或重复形式的选择、词序或语序的选择、语音节律的选择等。由于篇幅关系，这里只就语音节律（包括重音、轻声、停顿、语调等）里的重音选择略加说明。根据表达需要对句子中的某个词语重读就是重音，主要用来表示主观强调的口气，所以通常称为“强调重音”或“感情重音”。根据主观意图的不同，可对单干中某个词语重读。试比较：

例29重音在“芳芳”上，是强调施事主语；例30重音在“北京大学”，是强调受事宾语。

三、汉语的复干分析

3.1复干的层次性

先看几个例句：

复干内第一层次的直接组成成分（简称“直接成分”）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分干组成。复干有单层次和多层次之别：复干为单层次（第一层次的直接成分或分干都是单干）的复句，称为“单层次复干”，如例31的直接成分由a和b两个单干组成，这样的复干句称为“单层次复句”；复干为多层次（第一层次的直接成分或分干里有类复干）的称为“多层次复干”，如例32的直接成分由单干a和类复干b和c组成，例33的直接成分由两个类复干ab和cd组成。“多层次复干句”称为“多层次复句”，通常称为“多重复句”。

3.2复干的句法分析及其句型

复句的句法分析指对复干的直接成分（分干与分干）之间的句法关系进行句法分析。一般把句干句分为“联合复句”和“偏正复句”两类句型。本文把复干分为联合复干、偏正复干、补充复干三类句型。例如：

由联合复干构成的复句称为“联合复句”，如例34；由偏正复干构成的复句称为“偏正复句”，如例35；由补充复干构成的复句称为“补充复句”，如例36。

3.3复干的语义分析

3.3.1复干的语义分析法

复干的语义分析主要是采取“句模分析法”。复干都是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分干句模组成的复干语义分析是要分析出复干的句模。复干由分干组成，所以必须通过分干句模分析才能确定复干的句模。而复干有单层次复干和多层次复干之别，所以句模也会体现出层次性：由“单干句模+单干句模”或“单干句模+单干句模+单干句模”组成的句模属于单层次复干句模，由“单干句模+（单干句模+单干句模）”或由“（单干句模+单干句模）+单干句模”或由“（单干句模+单干句模）+（单干句模+单干句模）”组成的句模为多层次复干句模。

3.3.2单层次复干句模分析举例

由于分干组成的复干句模相当复杂，所以仅以两个分干为单干句模组成的单层次复干句模为例略加说明。如果把前分干记作A，后分干记作B，则由于分干A和B各自的单干句模不一样，就导致复干句模多样性，同一复干句型里分析出的句模往往也不一样：比如同为联合句，若分干句模不同，分析出的复干句模也就不同。例如：

例37、38的分干同为联合型；但例37是“［施事+动作核+受事］+［施事+动作核+受事］”构成的复干句模。例38是“［系事+性状核］+［系事+性状核］”构成的复干句模。例39、40的分干同为偏正型；但例39是“［系事+性状核］+［系事+性状核］”构成的复干句模，例40是“［施事+动作核+受事］+［系事+性状核］”构成的复干句模。例41、42的分干同为补充型；但例41是“［施事+动作核］+［施事+动作核+受事］”构成的复干句模，例42是“［施事+动作核+受事］+［系事+性状核］”构成的复干句模。

3.4复干的语用分析

复干的语用分析，主要是采取三种方法：一是“关联意义分析法”，二是“句式义”分析法，三是“主观情态分析法”。

3.4.1复干的关联意义分析

复干内部各分干之间在语用上具有关联意义。这种关联意义常常需要通过关联词语来显示，特别是关联词语构成的固定格式，是分干之间关联意义的重要的形式标记，如“不但A而且B”表示递进关系的关联意义，“因为A所以B”表示因果关系的关联意义，“虽然A但是B”表示转折关系的关联意义等。汉语里有些复干内部无关联词语但也能理解（即所谓“意合”）直接成分之间的关联意义，这种复句也往往可增添关联词语来检测内部分干之间的关联意义。如“天气不好，我不出去了”这个复干，根据语境实际，可增添不同的关联词语，就会得出不同的关联意义。试比较：

下面对复干内部分干与分干之间第一层次的关联意义进行分类：

（一）联合型复干，第一层次关联意义的基本分类主要有如下四类：

1）并列类。前后分干所表事实之间具有并列关系。由并列关联意义组成的复干句称为“并列复句”，如“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之类。

2）连贯类。前后分干所表事实之间具有连贯关系，由连贯关联意义组成的复干句称为“连贯复句”，如“华老栓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之类。

3）递进类。前后分干所表事实之间具有递进关系。由递进关联意义组成的复干句称为“递进复句”，如“这商品不但质量好，而且价格便宜”之类。

4）选择类。前后分干所表事实之间具有选择关系。由选择关联意义组成的复干句称为“选择复句”，如“他们或站着，或坐着，或躺着”之类。

（二）偏正型复干，第一层次关联意义的基本分类主要有如下四类：

1）因果类。前后分干所表事实之间具有因果关系。由因果关联意义组成的复干句称为“因果复句”，如“因为学习刻苦，所以她的成绩优良”之类。

2）转折类。前后分干所表事实之间具有转折关系。由转折关联意义组成的复干句称为“转折复句”，如“虽然下班时间到了，但是他还在继续工作”之类。

3）假设类。前后分干所表事实之间具有假设关系。由假设关联意义组成的复干句称为“假设复句”，如“如果天气不好，运动会就延期举行”之类。

4）衬托类。前后分干所表事实之间具有衬托关系。由衬托关联意义组成的复干句称为“衬托复句”，如“群山幽静，他们漫步在羊肠小道上”之类。

（三）补充型复干，第一层次关联意义的基本分类主要有如下四类：

1）注释类。后分干对前分干中的某个成分的补充说明是注释性的。由注释关联意义组成的复干句称为“注释复句”，如“这里有这样的风俗：男人嫁到妻子家里”之类。

2）总分类。后分干对前分干中的某个成分的补充说明是总分性的。由总分关联意义组成的复干句称为“总分复句”，如“紫金城有四座城门：南面有午门，北面有神武门，东面有东华门，西面有西华门。”之类。

3）记叙类。后分干对前分干中的某个成分的补充说明是记叙性的。由记叙关联意义组成的复干句称为“记叙复句”如“这株桂树真怪，怪就怪在年年开三色的花”之类。

4）表相类。后分干对前分干中某个成分的补充说明是表相（情景或境相）性的。由表相关联意义组成的复干句称为“表相复句”，如“海水碧蓝碧蓝的，蓝得使人心醉”之类。

3.4.2复干的句式义分析

复干的句式义，是特指复干句式整体的、独立的语用表达功能意义。表示同样的关联意义可有不同的句式表示，句式义也就会有些不一样。比如同样表示“因果”关联意义，倘若选择的复干句式不同，表达的句式义也就有一定差别。例如：

例45复干为“因为A，所以B”句式，表达“说明性因果”句式义；例46复干为“既然A，也就B”句式，表达“推断性因果”句式义。

3.4.3复干的主观情态分析

复干里表达主观情态的成分或方式多种多样，主要有：关联词语的选择、分干语序的选择、口气的选择等。这里只就分干语序的选择为例扼要加以说明。基本思想相同的复句句干，如果分干语序不同，反映出主观情态上就有差别。例如：

例47、48a里的分干语序是一般的常规语序，句式主观意旨是强调突出“因”；b里的分干语序是变异的非常规语序，句式主观意旨是强调突出“果”。

四、余论

语法研究既应重视描写，也应重视解释，要坚持描写和解释相结合的方法论原则。在研究句干（包括单干和复干）问题上也是如此。描写是解释的基础和前提，解释是描写的升华和深化。研究句干，首先要描写句干所外显的词类序列形式和句法句型形式；在描写句干形式的基础上要对句干进行解释。解释可以是多方面的，既可从语言本身角度进行解释，如对句干的句型或句式所蕴含的谓核结构及其形成的各种句干句模以及各种句干句式的语用功能意义进行解释；也可从形成各种句干的句模及或句干句式义成因的底层的逻辑和认知基础进行解释，还可对句干的历史的发展或其他外部影响进行解释。

本文侧重于句干理论的建构并扼要地对汉语的单干和复干进行形式的描写和语义、语用的解释。至于句干及其句式成因的哲学解释、历史解释、外部影响解释等，由于篇幅关系不作讨论。本文的句干理论突破了一般语法教材的体系，不当之处请读者们指正。

（文章较原文有所改动，参考文献及注释请参阅原文。作者：范晓，系复旦大学中文系、语言文学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