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帽儿匠和木匠

 平型关杂志 2023-03-10 发布于山西



帽儿匠和木匠

侯继平

上帝造人之初,本意是让我们像树一样静静地待在一处,把根深植于母亲大地,让枝叶舒展于广阔的蓝天,朝沐彩霞,晚浴星光。可贪欲的人们却喜欢眺望着远方遐想,终有一天把根留在生长他们的地方,然后像流浪的沙蓬随风四处游荡。总有一天,脸上写满了沧桑,心头刻满了伤痕,才风尘仆仆踏上归乡的旅程。

——谨以此纪念一个令我魂牵梦萦的时代和从那个时代走来,渐走渐远消失在历史风尘中的故事和那些鲜活的面庞……

五十年代,新中国百废待兴。刚刚历经了近一个世纪战争的蹂躏,本就满目苍夷,苦难深重的国度,仍未从战争阴影走出,经济一片凋零,填饱肚子仍是每个人最大的奢求。人们怀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响应政府号召,大炼钢铁,吃大食堂,饿着肚子开会学习。然而这个有着五千年历史的民族之所以生生不息,自有着在天灾人祸中繁衍生息的智慧。村子里各种手艺人总会在农闲之余走乡串户,赚点小钱补贴家用。因而在那个时代除了干部就数手艺人备受尊敬了。在我的记忆中,当街的帽儿匠,也叫擀毡匠和木匠很让我羡慕不已。因为在那个物质贫乏的时代,谁家能住上一溜五间新瓦房,炕上能铺着几领羊毛毡,地下蹲着一个漆得鲜红的大洋柜,绝对是村里让乡亲们推崇的富户。

时至七十年代,新的服饰已普及到了乡下,男人们戴的牛毛擀的帽瓜壳,穿的手工缝制的大襟袄、大裆裤、牛鼻子踢倒山鞋,已不多见了。因而当街的帽儿匠拴成很少擀制毡帽,大多在农闲时在家里擀毡。他人高马大,心灵手巧,嗓门又大,性情也豪爽,谁知竟干上了擀毡这个细活儿。细细的羊毛让他用长长的竹弓弹得松松的,然后喷水、加油再挤压成毛毡。那时村里较宽裕的人家炕上大都铺着他擀制的隔潮又保暖的毛毡。那厚实的毡儿在那个人人肚子里没有多少油水的时代绝对是奢件侈品了。

而住在村东面的木匠大社就没有帽儿匠拴成幸运了。那时的木匠虽然一年四季都有活儿干,但实在是个得用力气做的技术活。单不说粗壮的大木头必须用大锯子一下一下地截断,薄薄的木板更得一张一张锯开来。炎热的夏天我经常坐在树下,看着大社光着膀子和兄弟们刺啦刺啦地锯那半天不见锯齿下去的木头。看得久了昏昏然便打起了瞌睡。劳动虽很是累人,但长久的锻炼也能让人长就一副健壮的身板。那时的大社身材修长挺拔,面庞清秀,性格开朗率直,周遭四邻家里主妇们用的梳头匣子,孩子们坐的小板凳,都出自他的手中,因而他也甚得乡邻们喜爱。

我年龄比他们二人小十多岁,很是羡慕他们壮实的身板和风风火火的做派。那时离村五里远的铁路车站常放电影,四村年轻人不顾白日的劳累,都会步行聚在铁路工区看那连台词都能背下来的电影。其实来看电影不是主要的目的,他们是为了释放那过剩的精力来的。往往电影没开多长时间,自然会有叫骂声传来,不久推推搡搡便动起手来。这两位匠人自然是年轻人的头儿,又加上常干着手头的活儿,手脚眼神自然灵活,常常三下五除二就把对方撂倒在地。

时轮进入八十年代,在中国的现代史上那绝对是个永留史册的时代。华夏大地被长久压抑的生命活力瞬间爆发出了几何数级的能量,贫瘠的大地上流动着野性的欲流,单调的天空到处飘游着七彩的希望。我们这个晋北略显偏僻的村庄自然也洇漫着滚烫的激情,家家户户起早贪黑地作务着分到手的土地,勤劳又一次让千年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辈们找回了自尊。

故乡在晚清时就有了走口外、下阜平的习俗。虽不及晋中买卖人走得远,好多人家也养着高头大马、青背骡子以及慢腾腾的骆驼,倒贩着布匹、核桃、红枣、日用杂货。拴成是村里最早走出去的年轻人。擀毡的家什早落满了尘土,他北上内蒙南下广州,收古董贩银元,常年奔波在外,俨然立在了时代的潮头。稍后在村子西面盖了一处五六亩大的宅院,临街一溜门面。那时的乡亲们啊,出门看到自己地里茁壮的庄稼,回家盯着地下一溜装满粮食的瓷瓮、粮囤已是满心的欢喜和满足,谁也不会关心外面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卖粮卖牲畜的钱都要送到信用社存起来,也算计着盖房起屋给孩子问媳妇,其它根本不屑于开资。我记忆中后来拴成又养了汽车跑运输,整个人有使不完的劲。地又种的多,犹喜欢种他爱吃的的莜麦。冬闲时他还买来榨油的机械,加工油料。每日家里人来人往,一如世家的模样。

大社也丢下了祖传的木匠家具,北上大同、朔州包工盖房,当上了包工头。在那个到处欣欣向荣的时代,包工头名声特别响亮。我八六年高考完曾跟他到平鲁寻找弟弟。一路上听他滔滔不绝大摆龙门阵,略带沙哑的声音抑扬顿挫,亲身经历的故事被他描绘得曲折深动,让我深为叹服。从朔州到平鲁跟他去了十多个工地,走在哪里,都能受到热情的招待。在以后的日子,只要我回到村里,在庙会过节、婚丧嫁娶的宴会上、工程建设工地上,总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时近两千年,本地铁矿大量开发,小型选厂也遍地开花。他又如鱼得水,投身在这轰轰烈烈的矿业中去了。随后,国家叫停关闭无证矿点和小型选厂,房地产降温钢铁降价。这回他步子可能迈得有点大,走的有点远了,近十几年,儿子车祸遇难,生意困顿,致使他心焦力瘁去年病倒在床,今春医治无效撒手人寰!

在举办告别仪式前,珍珍把悼文发在了我的微信上。文虽稍显堆砌,但也贴近,我阅后深以为然,摘录如下:

闯北走南,东奔西波,一生坎坷,历尽艰难。为谋生计,求得吃穿,饱尝辛酸。心灵手巧,能说会干,有勇有谋,帅才典范。出手大方,心地良善,争强好胜,办事果断。潇洒伟岸,谁怜灾难?年少失父,童梦割断。老又丧子,心病再患。强忍伤痛,和泪三餐。泪水擦干,继续征战。天不开眼,病魔添乱,匆匆离去,撤手人寰。心热肠柔,表面强悍,实则可怜,可悲可叹。生性刚烈,养成习惯,直来直去,从不使暗。心有底线,人前可站,纵有过错,何人不犯?人无完人,难得全赞,盖棺定论,是条硬汉!

家乡是个四面环山的盆地,明清时祖辈就在此繁衍生息,民风率直淳朴,安土重迁,世代重农轻商,不喜读书。当年我在外读书,谈起故乡,总抱怨她的闭塞守旧,甚至鄙夷父辈对土地的眷恋。

在九十年代,总希冀着家乡瞬间变成现代化的城镇。及至现代化的脚步伴随着教育、医疗资源向城镇集中,传统农业被市场冲击,农村整体环境恶化,年轻人大量外流,我幡然醒悟:这个快节奏的时代,人渐渐被大工业、大数据异化的时代,故土那份自然的恬静和千百年来沉淀下来的,能抚慰每个生于斯且厌倦了漂泊的游子的温情,已一去不复返了!而那些把根仍留在故土,被外面世界诱惑毅然走出去的故乡人,失去了故土的恬静和温情的滋养抚慰,终会迷失在这个功利冷漠,利欲熏心,私欲膨胀的人世间!

两千年左右,拴成在灵丘投资铁矿,终因无法正常经营,大量投资无法抽走,负债累累,加上多年奔波劳累,也身患绝症。去年我看到他时,他还乐呵呵地对我说:老叔没事,受罪的命还没受够啊!时隔两月撇下守寡大半辈子九十岁的老母,年仅六十多岁,撒手而去!我在他乡听到噩耗,心下黯然:这回罪受够了,愿他一路走好!

大社下葬时珍珍又给我发过视频,看着在苍凉的天幕下,那堆小小的黄土和前面跪着的儿女,忽然想起了陶渊明那句“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来,不禁泪流满面,唏嘘不已……

二位匠人天堂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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