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传是楼诗话》的作者是王揖唐(一八七七年-一九四八年),安徽合肥人,初名志洋,字慎吾,一字仆公,后改名赓,字一堂,号揖唐,别号逸塘,晚年号称今传是楼主人。此室名仿照清初徐乾学的“传是楼”加个“今”字,故自称为“今传是楼”。 王揖唐是民国时期一个身份思想都十分复杂的人物,他也是中国近代史中几乎所有风云变幻的亲历者。他是一个学者,民国二十二年(一九三三年)由大公报出版《今传是楼诗话》,在当时的学术界就产生相当大的影响,本书共收录五百九十一首诗话,撰写采用了传统的摘句方式,内容包含较多与诗作相关的本事和掌故,还引录了大量诗作,一大批名流都成为诗话的对象,并有许多掌故逸事。 本文选录其中八则。 江忠源高行 中兴人物,以湖湘为盛,而特立独行、卓著风义,则江忠烈公岷樵实堪首屈。忠烈殉节在吾肥金斗圩侧,距余家仅咫尺,今旌忠碑亭及城内专祠均尚在。儿时闻乡老谈公就义之烈,不让睢阳,辄为景行不置。忠烈诗不多见,其《发都门二首寄别曾涤生庶子》云: “久客思乡井,常恐归无时。仆夫已趣装,又作别离悲。别离随处有,感君入心脾。逢人夸我贤,相对仍切偲。缅思古人交,形隔神明随。君非私我好,此意我自知。西风何太急,临歧吹我衣。” “向晚度桑干,月暗云水黄。平生四度过,今夕真凄凉。我友已为鬼,我师复病床。咫尺行不易,况此道路长。蟋蟀号四野,悲风动阴房。遥怜高堂上,今夜梦还乡。” 两诗皆性情中语,曾湘乡撰公墓志,其铭辞中云:“有师郑君,有友邹子。卧病长安,朝夕在视。亦有曾生,燕南旅死。谋归三丧,返葬万里。”亦及此事,盖惟笃于师友而后不负国家,固不俟其就义从容,早卜其必以忠义死矣。又湘乡《酬岷樵诗》云: “市廛交态角一巽,朝为沸汤莫冰冻。江侯尔岂今世人,要须羊左与伯仲。汉上邹生狷者徒,卧病长安极屡空。导养难绝三彭仇,恶谶欲寻二竖梦。君独仁之相掖携,心献厥诚匪貌贡。执役能令贱者羞,感物颇为时人诵。” 全篇余已选入《养正诗选》中。邹名兴愚,字柳溪,新化人,客居陕西新安,道光庚子举陕西乡试,家酷贫而自守严,不苟取。大病居京师,不得与礼部试,医药杂役,皆岷樵躬之。迨病死,湘乡与忠烈及其族人为经纪后事,事见湘乡《酬岷樵诗》附记。当时都下有曾 涤生包办挽联、江岷樵包运灵柩之称,前辈高行,播为佳话,因并著之,以式浇俗。 陈士廉诗隐讽时政 湘乡陈翼牟主政士廉,博通群籍,馀事为诗,殆与玉溪、冬郎为近。志盦检示遗诗,乃辛亥以前作也,《春日杂诗》云: “偶控茅龙谒紫微,汉家故事已全非。羊头烂贱通侯贵,愿借天钱十万归。” “卫霍联翩拥节旄,乌衣门巷渐萧骚。清贞颇笑王怀祖,得隶中兵已自豪。” “茂才异等试新科,浮海齐挥落日戈。去国悲吟归国笑,春风红杏少年多。” “华冠纵履敢逃名,一笑粗官抵叶轻。君看楼台平地起,几人坐啸到公卿。” “黄金能解相如渴,白眼翻遭亭尉呵。献赋封侯两无分,双丸相逐去如梭。” 皆隐讽时政者。清季官邮传部时,尚书某,,深嫉名士,能诗文者多自讳,一日有寿某权要文,众举翼牟属草。后司中请派事,单内但见其名,辄曰:“此人工文,不能任事。”坐是沉滞,悔读《南华》,古今同慨。所著《黄学庐杂记》,极见精博。近代湘中郎潜朴学,君与李亦元希圣、韩力畬朴存皆可传也。 李鸿章诗 清季中兴人物,湘乡、合肥并称,湘乡具三不朽,人无间言。合肥以勋业显,生平致力政牍,于艺事非所措意,故湘乡有“李少荃拼命做官,俞曲园拚命著书”之谑评。实则合肥天才卓越,少时文名藉甚,老宿惊服。其《赴秋闱感怀》八律中有句云: “丈夫赤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著史,八千里外觅封侯。” 又: “碧鸡金马寻常事,总要生来福分宜。” 诗虽少作,然其作秀才时气象便已不同,亦可征后来之事业矣。公诗尤不多见,寻常传诵《明光村镇题壁》二律,乃丙辰所作,时公以翰林治军,已有隐任天下之意。诗云: “四年牛马走风尘,浩劫茫茫剩此身。杯酒借浇胸磊块,枕戈试放胆轮囷。愁弹短铗成何事,力挽狂澜定有人。绿鬓渐凋旄节落,关河徙倚独伤神。” “巢湖看尽又洪湖,乐土东南此一隅。我是无家失群雁,谁能有屋稳棲乌。袖携淮海新诗卷,归访烟波旧钓徒。遍地槁苗待霖雨,闲云欲去又踟蹰。” 马关之役,弹丸洞颊,为日本军医总监佐藤进君治愈,佐藤索诗纪念,公亲笔挥赠一律云: “耄年秉节赴东瀛,愿化干戈见太平。盟约重申同富弼,伏戎一击鄙荆卿。奇才医国君无敌,妙手回春我再生。待乞宝星邀上赏,绿章归去达通明。” 此盖老年随意应酬之作。余东游时曾访春帆楼故址,且于昔年文忠驻节之旧寺院中见公遗墨,高悬壁间,尚奕奕如新。余曾藏公精楷诗卷,庚申京宅被掠,诗亦不复省记矣。 挽李鸿章 李文忠之殁也,侯官严又陵挽之云: “使当时尽用其谋,知成效必不止此;设晚节无以自见,则士论又当如何?” 人咸服其持平。公度亦有《挽肃毅侯诗》四首,兹录其三,皆有关国故者: “连珠巨炮后门枪,天假勋臣事业昌。南国旌旗三捷报,北门管钥九边防。平生自诩杨无敌,诸将犹夸石敢当。何意马关盟会日,眼头铅水泪千行。” “毕相伊侯久比肩,外交内政各操权。抚心国有兴亡感,量力天能左右旋。赤县神州纷割地,黑风罗刹任飘船。老来失计亲豺虎,却道支持二十年。” 自注:“公之使俄罗斯也,遵宪谒于沪上,公见语曰:“连络西洋,牵制东洋,是此行要策。”及胶州密约成,归又语遵宪曰:“二十年无事,总可得也。” “九州人士走求官,婢膝奴颜眼惯看。满箧谤书疑帝制,一床踞坐骂儒冠。总无死士能酬报,每驳言官更耐弹。人哭感恩我知己,廿年已慨霸才难。” 自注:“光绪丙子,余初谒公,公语郑玉轩星使,许以霸才。” 诸诗皆对文忠不无微词者,自亦春秋责贤之义,故并录之。 曾国藩恢复秦淮繁华 秦淮河游事销歇,前已述之,余因此益念曾文正之闳识。先是金陵初复,秦淮无游船,文正以废舟二,命工改造,编竹为篷,饰以画阑,任载游人,于是秦淮复有箫鼓管弦之声。文正三督江南,尝与幕僚泛舟其间,并令于清溪九曲遍栽杨柳,藉资点缀,龚蔗轩《感事》诗云: “杨柳新栽绿作阴,相公曾此画船临。闲情不是耽丝竹,一片苍生同乐心。” 盖咏此也。昔范文正守杭州,大开筵宴,纵西湖歌吹,一时推为救荒之善政。与文正此举,先后同符,老成谋国,固有深心。乃文正逝世,继之者弗悟其意,遂令禁止,六代江山,一时寂寞。舟人数百,焚香哭于丞相祠堂,故长洲朱孔彰仲我诗云: “改得长龙作画桡,秦淮未禁弄笙箫。当时曾见舟人哭,一夕凉风咽暮潮。” “长龙”,文正所作战舰旧名也。余尝谓大乱之后,首在与民苏息,尤应并用经权,有时即疑谤所集,亦所不顾,要惟以行其心之所安,期于民之有益而已。方文正之初督两江也,藩司为李雨亭宗羲,江宁府知府为涂朗轩宗瀛,皆世所称有守者。一日以秦淮妓船渐多,思逐之,因偕谒文正曰:“日来河下甚热闹,公闻之乎?”文正知其意,徐答曰:“信热闹邪?不热闹,大不好;热闹,大好。君等第遣人弹压,无致滋事可矣。”二公乃默然而退。李、涂后皆至开府,并以理学名臣见称,然论者于文正此举固毫无间言,且相与传为佳话,其故亦可深思矣。 左宗棠从军诗 咸同中兴诸老,如左文襄、李文忠均不以诗名,文忠诗前已录入,文襄诗流传更少。然军中诸作如扶风豪士,气韵沉雄,亦见本色。《壬戌九日军次龙丘作》诗云: “万山秋气赴重阳,破屋颓垣辟战场。尘劫难消三户憾,高歌聊发少年狂。五更画角声催晓,一夜西风鬓欲霜。笑语黄花吾负汝,荒畦数朵为谁忙。” 《崇安道中和同征诸子用原韵》云: “直从瓯海指黄河,万里行程枕席过。道出中原宸极近,胆寒西贼楚声多。尖叉斗韵看题壁,竞病联吟更荷戈。回首四年泥爪迹,明当出峤意如何。” 文襄晚年每与客谈,辄掀髯抵掌,盛称西陲功绩,论者以为盛德之累,实则拓土之功良不可没。秦陇道上,柳阴载路,直抵新疆,皆公治军时所植,世人名曰“左柳”。杨石泉昌濬诗云: “上相筹边未肯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盖纪实也。 左宗棠受知于陶澍 文襄有《二十九岁自题小像》诗云: “犹作儿童句读师,生平至此乍堪思。学之为利我何有,壮不如人他可知。蚕已过眠应作茧,鹊虽绕树未依枝。回头廿九年间事,零落而今又一时。” 其时文襄方授徒里居,意气颓然,初无远志,后来名位俱隆,又岂始愿所及料哉?相传文襄为醴陵书院山长,适安化陶文毅公澍由江督乞假修墓还湘,文襄为邑令书联行台云: 文毅见之惊异,既知出文襄笔,遂与相见,叹曰:“子他日必为国柱石。”竟折辈行联姻,且托以。文毅逝世,家计悉赖文襄主持,其幼子,文襄婿也,岁奉修三百金。迄后文襄出入将相,岁寄家用仍如此数,语诸子曰:“吾昔受人重寄,岁入止此。今汝辈安坐享之,何厚乎?”世皆服其清德。 杨岳斌能画善书 咸同中兴,湘军突起,治水师者并称彭、杨,谓彭刚直雪琴、杨勇悫厚庵也。先是贼以江心小姑山为炮台,于东岸彭郎矶、西岸小姑洑筑两城,环巨炮以阻水师。刚直力战两日破之。有《攻克彭泽夺回小姑山要隘》诗云: “书生笑率战船来,江上旌旗耀日开。十万貔貅齐奏凯,彭郎夺得小姑回。” 诗成刊于石壁,传诵一时。散原有《江上杂诗》云: “袅袅亭亭绝代人,冰肌玉骨立千春。彭郎夺得传佳话,只倚催妆句句新。” 自注:“昔年攻克九江诸郡县,杨公岳斌功最多。自彭公玉麟有'彭郎夺得小姑回’之句出,遂专以推彭。而杨公亦尝笑语人曰:'雪琴解赋诗,因得独专其名。’”云云。 勇悫厚重少文,馀事临池,颇有法度,特不以能诗称耳。陈弢庵先生有《杨勇悫公家居所临阁帖,芝仙观察以一纸见诒,感旧赋谢》云: “瘴云六月山煁烘,我初谒公沧海东。茅檐竹椽拄刀戟,颳飓夜卷如飞蓬。(公之援台,法舶扼海道,易服乘渔舟夜渡,明年事定,犹屯军都山中。)其秋把晤榕叶底,坐叹铸错哀藏弓。(时争台狱不得直。)湘江一卧遂契阔,闻鼙又见边烽红。峭帆微服炮满耳,年时手障鲲身雄。山川百战付竖子,天胡此醉神其恫。陔馀弄笔累千纸,敛抑奇崛何冲融。左书彭画足正气,鼎足晤对江楼中。赋诗报君愧衰惫,努力忠孝承门风。” 诗中以左书、彭画鼎足并称,阐幽之旨,固与散原同也。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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