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西门庆、陈经济绕到家下马，只见守门的平安儿来禀报夏提刑老爹来过几遍了，西门庆听了，心中犹豫。 话说间，夏提刑又到了。两人寒暄客套毕，屏退左右，夏提刑将秘密得到的弹劾邸报给西门庆看：“巡按山东曾孝序一本，参劾贪肆不职武官，乞赐罢黜癔症法纪事……理刑副千户西门庆，本系市井棍徒，夤缘升职，滥冒武功。菽麦不知，一丁不识。纵妻妾嬉游街巷，而帷薄为之不清；携乐妇而酣饮市楼，官箴为知有玷；至于包养韩氏之妇，恣其欢淫，而行检不修；受苗青夜贿之金，曲为掩饰，而赃迹显著……”。西门庆看毕，唬得与夏提刑面面相觑。夏提刑道：“长官，似此如何计较？”西门庆道：“常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到其间，道在人为，少不得你我打点礼物，早差人上东京，央及老爷那里。”于是夏提刑急急作辞，到家拿了二百两银子，两把银壶。西门庆这里是金镶玉宝石闹妆一条，三百两银子，分别命家人夏寿和来保两个一起，带着修书星夜赶东京。
且说官哥儿自上坟来家，夜间只是惊哭，不肯吃奶，但吃下去就吐。慌的李瓶儿来告诉月娘。月娘好不抱怨西门不仅不听劝，怼她的话也太杀心窝子。但也派小厮去请了刘婆子和小儿科大夫来。刘婆子说孩子着了惊，又路上撞了五道将军。不打紧，烧些布儿，退送退送就好了。又留了两服朱砂丸药儿，用薄荷灯心汤送下去。那孩儿方才宁贴，睡了一觉，又惊哭吐奶，还发烧了。李瓶儿连忙拿出一两银子教刘婆子备布去，刘婆子又带了她老公，还和一个师婆来，在卷棚内烧布跳神。那西门庆和夏提刑一早往东平府打听苗青消息了。月娘又抱怨如意儿一路上没小心照顾官哥儿。 话说来保和夏寿一路攢行，只六日赶到东京城内。到太师府将两家礼物交割后，翟谦看了西门庆书信，说不妨事，曾御史的参本还未到呢。待参本到，就请老爷批与他“该部知道”；他翟大管家再差人让兵部那边不上覆就是了。于是差人管待了二人酒饭，还归到客店歇息。
一日蔡太师的条陈本，圣旨准下来了。来保央府中门吏，抄了个邸报，带回家与西门庆瞧。蔡太师的这篇洋洋洒洒的条陈，奏请了七件事：一曰罢科举取士；二曰罢讲议财利司；三曰更盐钞法；四曰制钱法；五曰行结粜俵粜之法；六曰诏天下州郡纳免夫钱；七曰置提举御前人舡所。圣旨：“乡言深切时艰，朕心加悦，足见忠猷。都依拟行该部知道。”来保抄了邸报，等得翟管家写了回书，与了五两盘缠，与夏寿取道回家。 西门庆在家坐立不安，那夏提刑也每日来打听。来保二人一到，西门庆便叫到后边问他端的。来保悉说了一遍，不仅官司勾了，那曾御史的任期也满了，新点的巡按也下来了，况且他的奏本还未到京，我们在回路上还碰见巡按衙门送奏本的人马呢，“小的不仅干了这件事，又打听的两椿好事，报爹知道。”西门庆问道：“端的何事？”来保便把太师奏陈七件事被圣上狂赞准奏的事说了，并帮西门庆分析了太师这篇忧君忧国忧民的奏折可是满满的干货，满满的商机。建议爹好好利用太师的这波改革风口，户部侍郎韩爷是老爷的亲家，正负责在山西等三边开引种盐，“咱旧时和乔亲家爹高阳关上纳的那三万粮仓钞，派三万盐引，户部坐派倒好，趁着蔡老爹巡盐下场支种了吧。倒有好些利息。” 西门庆简直不敢相信有这等好事，来保又取出邸报：“爹不信，小的抄了邸报在此。”西门庆一看，见上面许多字似乎不认识他，便叫经济来念，经济念到中间，也有些几个生眼字打结，又叫门子出身的书童来，这才念通顺了。西门庆见了翟管家的信，知礼物交得明白，蔡状元又点了两淮巡盐，心中不甚欢喜。一面打发夏寿回去覆夏提刑，又赏了来保五两银子，两瓶酒，一方肉。 小说这一回，信息量巨大。先是讲了王六儿、夏提刑、西门庆如何弹冠相庆地分享苗员外遇害案的人血馒头。除了韩道国收用那个花十六两银子（这是当初买春梅创下的最高记录，也是春梅傲娇的资本）买的丫头春香让读者浮想联翩之外，西门庆高调清明祭祖当天，潘金莲和陈经济现场调情，给经济帽子上套上一朵桃花圈，想起就让人忍俊不禁。月娘对官哥儿的嫡母之爱，耐人寻味。刘婆子之流也是要见了银子才有动力烧布跳神。惟有安童对主人的忠心堪比燕青对卢员外，在一片人性荒漠中更显得感天动地。
曾御史是难得的好官，参本里对夏提刑和西门庆的劣迹了如指掌。封建王朝的法制体系不可谓不健全，有言官、御史和严密的司法程序等，可惜任何健全的法制在专制王朝里终究还是人治。信息和效率就是金钱和生命。苗青得知信息，辗转去求西门庆而逃出生天。曾御史的参本刚出炉，夏提刑就收到抄本了。参本尚未到京，被参者派的人早到了太师府。皇上的准旨刚下来，来保的抄本很快到了西门庆手里。 对于谋财害命这样的刑事案件，在太师府翟管家眼里根本就不足挂齿，王朝上下最流行的官体语言莫过于“该部知道”，就像现在流行的“已阅”，呵呵。
蔡太师处心积虑奏请的七件事，真是大奸似忠。乍看振振有词，言之凿凿，冠冕堂皇，表面上忠君为民，实则是溜须拍马，极尽搜刮民脂民膏之能事，为自己和追随自己的人大开方便之门。第一条竟然是罢科举取士，也就是说今后朝廷用人全靠“学校推荐”，绝对保证官僚队伍的“绝对纯正”，从上到下都用“自己人”。搞定了用人就该说搞钱了，第二条竟然是取消国家财政预算；第三条则对关系经济命脉之一的盐税法进行改革，给官商勾结开方便之门…… 世人可以不读《金瓶梅》，但不能不读蔡太师的这份奏折：奏折开宗明义就是为君分忧；至于改革的依据嘛，全因圣上英明神武，天下大治，以致一些旧规矩难免过时，得与时俱进改革；当然大治之下也有不可忽视的时弊，也正好一起兴利除弊……
而该奏折画龙点睛之笔却是最后一条，那就是必须给文青宋徽宗建立专项金库，确保皇帝搜集天下奇石的这一正当爱好得到充分保障。蔡太师的奏折，一个字“绝”！回头看看现实中那些混得灰头土脸的人，写的职场报告是不是和太师的写作逻辑格格不入？而那些混得如鱼得水的人写的报告，是不是都有太师之风？只有极尽吹捧地把老板拉下水，才能跟着浑水摸鱼呀。
大明严嵩搞钱不也是建立在满足嘉靖炼丹修道的烧钱需求上吗？嘉靖最后是不满分赃不平才把严嵩父子做了；大清和珅贪腐不是也充分考虑了乾隆的小金库吗？最后乾隆把和珅养肥留给儿子嘉庆去杀。看来确实文青宋徽宗不如嘉靖和乾隆老辣，亲手将江山玩崩盘，落得个靖康之耻遗臭万年。
《金瓶梅》表面上是写西门庆家的盛衰，实则是写了一个王朝的盛衰。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宋微宗的昏庸，就有蔡京的奸诈；有蔡京的奸诈，就有翟谦的张狂；有翟谦的张狂，就有西门庆的暴发；有西门庆的暴发，就有来保的玲珑。那来保都能看懂的“七件事”，皇帝佬儿怎么就会蒙在鼓里呢？他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滚滚长江东逝水。“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奋斗吧，中华青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