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第五十七回“道长老募修永福寺 薛姑子劝舍陀螺经”——且说西门庆送走了伯爵，到月娘房间，把伯爵举荐水秀才的事说了一遍。又说这次东京之行前，多亏亲朋些来与咱把盏，如今少不的也要整办酒水回谢。当下就吩咐玳安去买办酒肉果蔬，一面拉月娘到李瓶儿房里看官哥儿。官哥儿见了月娘，笑欣欣直攢到月娘怀里，月娘抱起道：“我的儿，恁的乖觉。长大来定是聪明伶俐的。儿长大起来，恁地奉养老娘哩？”李瓶儿道：“娘说那里话？假饶儿子长成，讨的一官半职，也先向上头封赠起。娘那凤冠霞帔，稳稳儿先到娘哩！好生奉养老人家。”西门庆接口道：“儿，你长大来，还挣个文官，不要学你叫老子，做个西班出身。虽有与头，却没十分尊重。” 正说着，不想那潘金莲正在外面听见，不觉的怒火心上起，就骂道：“没廉耻弄虚脾的真娼根！你偏会养儿子哩！也不曾经过三个黄梅，四个夏至…还是水的泡，与阎罗王合养在这里…没廉耻的货，怎的就见的要他做个文官，不要像你？”正骂着，玳安进来叫声五娘，问爹在哪，金莲便骂：“怪尖嘴的贼囚根子！那个晓得你什么爹在那里……” 玳安走到李瓶儿房里来报：“应二爹在厅上。”西门庆纳闷，说才送走怎的又来了，于是撇下月娘、李瓶儿，仍走到卷棚下面。正要动问间，只见那募缘的长老已到门首了，高声叫：“阿弥陀佛！这是西门老爹门首么？那个掌事的管家与吾传报一声？说道扶桂子，保蘭孙，求福有福，求寿有寿，东京募缘的长老求见。”守门的都知道西门庆喜做好事，保佑孩儿，便急将长老迎进来。
那长老到了花厅里面，打了个问讯，说道：“贫僧出身西印度国，行脚到东京汴梁，桌锡在永福寺禅寺，面壁九年，颇传心印。只为那殿宇倾颓，琳宫倒塌…贫僧记的佛经上说的好：'如有世间善男子，善女人，以金钱喜舍庄严佛像者，主得贵子兰荪，端严貌美，日后早登科甲，荫子封妻之报。’故此特叩高门，不拘五百一千，要老檀越开疏发心，成就善果。”就把锦帕展开，取出那募缘疏薄，双手递上。不想那一席话，早已把西门庆的心打动了。不觉的欢天喜地，接了疏薄，就叫小厮看茶。揭开疏薄，只见写道：“伏以白马驼经开象教…大地众生，无不皈依佛教…今有永福禅寺…启建于梁武皇帝，开山是万回祖师…仰仗着佛祖威灵，福、禄、寿，永永百年千载；倚靠他伽蓝明镜，父子孙个个厚禄高官…凡所营求，吉祥如意。疏文到日，各破悭心，谨疏。” 西门庆看毕，便将自己目下的荣华富贵据实以告，特别是去年六房生下儿子后，“咱万事是足矣。偶因送俺友，得到上方。因见庙宇倾颓，有个舍财助建的念头。蒙老师下顾，西门庆那敢推辞？“伯爵道：“哥，你既有这片好心为侄儿发愿，何不一力独成？”西门庆哈哈笑道：“力薄！力薄！”伯爵又道：“极少也助一千。”西门庆又哈哈笑道：“力薄！力薄！”长老这才开口道多少随缘，还望借檀越之力吹嘘吹嘘，众筹而成。西门庆写上了五百，答应帮广为宣传募捐。正是“慈悲做善豪家事，保福消灾父母心”。又道：“佛法无边止在心，种瓜种果是根因，珠和玉珀宝和珍，谁人拿得见阎君？积善之人贫也好，豪家积业枉抛银，若使年龄财可买，董卓还应活到今。”
送走了长老，西门庆回到厅上，说伯爵来得正好，留下帮应酬亲朋。伯爵便又一番巧言令色说他今日也做了一回施主，因为佛经上第一重的是心施，第二是法施，第三是财施。“难道我从旁撺掇的，不当个心施的不成？”惹得西门庆又笑道：“二哥，又怕你有口无心哩！” 本回写得有点凌乱，开篇比较突兀地插写了永福寺的来历，说是始建于梁武帝时期，开山鼻祖万回老祖是个为母解忧万里寻兄的孝子。万回老祖圆寂之后，永福寺逐渐沦落成酒色场所。此位道坚长老自西印度跋山涉水来至永福寺，“面壁九年，不言不语”。真个是“佛法原无文字障，功夫好向定中求”。
在小说第四十九回，西门庆借用永福寺为蔡状元饯行，初遇道坚长老时，长老装逼，并不多言多语，只是西门庆问啥答啥，当初他也没说自己是来自西印度。当西门庆感叹庙宇倾颓时，他才说这座庙是周守备家的香火院。西门庆当即表示可以带头募捐修缮庙宇。而此番道坚长老在西门庆服用胡僧药两三个月后，又是刚从东京拜做蔡太师的干儿子回来，正是人生巅峰时刻，长老募缘来了，感觉是来收网的一样。长老不再提永福寺是周守备的香火院，而是对永福寺的来历和自己的来历精心包装了一番。他“面壁九年”之后想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募缘修缮庙宇，就像西门庆发迹之后大兴土木、嘉靖皇帝搜刮了民脂民膏就大修宫殿一样。
酒色淫乱、庙宇倾颓、香火凋敝的永福寺先是设局让西门庆遇上“施药于人，专度有缘，不要金银”的天竺国胡僧，如今主持长老也摇身变成印度国的胡僧了。一个印度僧人，不远万里来永福寺面壁九年，这境界怕是比白求恩的国际人道主义精神更可歌可敬吧！然而，道坚长老开悟后做的事却是将西门庆的所有信息经过大数据分析推演之后，重新包装了一番永福寺和自己的来历，粉墨登场来到西门庆府上，张口就自吹能“说道扶桂子，保蘭孙，求福有福，求寿有寿”，恰说到西门庆心坎上，那洋洋洒洒的募缘疏簿，更是字字诛心，用宗教的幌子对西门庆极尽道德绑架。要想福寿绵长，封妻荫子，成就善果，那就必须舍得破财助建永福寺，并恬不知耻狮子口大开，“不拘五百一千”，折算成现在的人民币，也就是100万-200万！收尾还来一句“疏文到日，各破悭心，谨疏”，简直就是赤裸裸的绑架抢劫！真是道坚者，盗奸也。 应伯爵跟着拱火撺掇（也不知道坚会不会给他回扣），西门庆看似上头了，但他还是学着胡僧当日的句式（我有！我有！我去！我去！戒之！戒之！），连说“力薄！力薄！”兰陵笑笑生的幽默，无数次让读者“我倒！我倒！”胡僧装逼用这个简短的句式，大概是想表示自己对汉语这门外语还比较生疏罢，可是当他给西门庆讲药效时，语言表达之淋漓精致，足让中文系教授汗颜！而这个来自印度的道坚长老云游到此“面壁九年、不言不语”，竟然无师自通将汉语和诛心的汉文化玩得炉火纯青。西门庆和伯爵对长老的装神弄鬼，应该是心知肚明的，只不过都在逢场作戏而已。 话说此时的西门庆上头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太师的干儿子，他必须一百万人民币起步，大手笔写下了五百两，并说要把这份疏簿带到清河顶流朋友圈去，发动众筹募捐。对西门庆来说，这既是购买心理安慰，也是树立慈善人设，而领衔募捐更是“蔡太师干儿子”的一种高级品牌运作。成功人士与慈善事业，那是标配呀！这种玩法不仅在古代流行，在大明王朝流行，在当今世界也流行呀。如比尔盖茨、巴菲特、扎克伯格、“马爸爸”、东哥，以及大大小小的企业家乃至明星，哪个又不是以慈善家或慈善事业自居自诩自慰呢？作为被压在金字塔底的蝼蚁们，再不感恩金字塔上面的恩泽，就太不识好歹了！当然，这世界上也不排除很多像韩红这样真正热心慈善事业的好人以及那些不以善小而不为的无名之辈。 由此来看，外来和尚会募缘，不过也是长老和西门庆各取所需的一场交易而已。长老披着宗教厚黑的面纱抢劫西门庆，这是运筹已久的一步棋；而西门庆将计就计出血五百两银子，也是包装自己，提升逼格。又或许西门庆是真的被设计了而不自知，此时的他确实很飘，像个人傻钱多的散财童子。 “若使年龄财可买，董卓还应活到今”。《金瓶梅》揭开了宗教厚黑的面纱，对世间愚弄众生又自欺自人伪宗教和伪信徒的讽刺，可谓入木三分。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