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沉船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一首词,道出了随遇而安和千古留心的苏东坡,他从不抱怨,心装道义,微笑前行。他一生才华,俱在才俊辈出的宋代登峰造极,更具有天才的多面性、丰富感、变化感和幽默感,其人格精神所体现的进取、正直、慈悲与旷达,千百年来,始终闪耀在中国文化和历史的星空。少年若读苏东坡,半生不做苦心人,只可惜半生已过,才知东坡如故人。天性快乐的大头新兵吴卫星,自然不会对东坡先生的诗文产生兴趣,在他眼中,任何一切美好都抵不过营房西邻的“久久香”包子,这家包子铺兼具一个功能,但凡官兵中有那想家的,嘴馋的,发愁的,闲时约三二同乡,小铺一坐,几屉热气腾腾的包子,外加一壶陈醋和几头老蒜,唉!仿佛人生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卫星虽然吃惯了家乡的小笼包,却也渐渐对这有着十八个褶子的胶东大包子产生了偏爱。我也喜欢吃这家的包子,可离家的时候爹娘给的二百块早就花没了,每个月的津贴也只有二十六块,想吃顿包子,那得哥几个搭伙,凑份子才能解一解馋!小小年纪不简单,对吃的理解可绝不停留在味道上,每次凑份钱吃包子,我都会站在老板娘的面案旁,仔细观察她是怎么把十八个褶子变化出来的,也许那时还没有“强迫症”这个名词,今天看来就这一点,纯纯的治愈了这个时代的一切焦虑。刚出笼的包子,色白面柔,形似菊花,看上去如薄雾之中的含苞秋菊,爽眼舒心,咬一口,油水汪汪,香而不腻,配上卫星这嘴大板牙,不用劝,三屉包子下肚还只是垫了垫底。“大嫂,再上三屉”,看着堆在卫星身旁的一摞笼屉,老板娘瞬时笑如桃花,嗯,还得是这群当兵的,这哪是吃包子来的,这简直是财神爷驾到啊!旁边几位食客也用诧异的目光盯着这几个大头兵,嚯!这一幕仿佛在哪见过,想当年,武二郎在景阳岗上打虎,也不过喝了十八碗水酒,而今天这三个大头兵一口气干掉二十屉包子,这饭量可以去当梁山好汉了。无线连的三位“梁山好汉”们还在津津有味的回味着包子的余香,门外却走进来三位不速之客,说是走,其实就是闯。“嚯!我说姚嫂,这仨月买卖不孬啊,可这抽头也不能总挂单啊,要是再拖下去,你这铺子也该腾腾地方了!”话音刚落,这位被称为姚嫂的老板娘手头一抖,几乎哀求的赔上笑脸道,“几位兄弟,看您说的,这段日子,孩子爹陈病又犯了,挣几个钱都瞧了病了,宽限几日,再宽限几日吧”。虽说军地是两套生存模式,但没有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朗朗乾坤,这是明显的欺负人啊!最先沉不住气的,仍然是暴脾气的班长王军,这潍坊小伙嗖的一下跳到仨人面前,手里可就没闲着,顺手拽过邻桌一支空啤酒瓶就准备开战,老板娘姚大嫂说时迟那时快,猛的扑过来死死按住王班长那紧握啤酒瓶的手,口中不住的哀求,“好兄弟,放下,知道你们当兵的性子烈,是为俺好,可嫂子往后还得在这生存啊”。仨对仨,双方对峙着,小铺的气氛霎时紧张起来,王班长终究是没按耐住血性,冲我和卫星大喊一声,“看啥!给我干!就像上次在连队抓猪一样,班长王军带领着他的战士们猛的扑向了三名不知天高地厚的歹徒,什么直拳、摆拳、勾拳,什么啤酒瓶、檊面杖、火勾子,逮啥用啥,卫星不愧是经过营长大人单独调教过的,出拳迅猛,再也没有弹簧手的摇摆不定,班长王军更是抓贼先擒王,一啤酒瓶就把那个带头的三角眼胖子钉在墙角上,我平日在连里被战友们调侃叫做小秀才,可秀才的铁拳关键时刻也并非食素,仨狗头活生生被解放军打成猪头,我的拳头也似乎大了一圈,麻麻的,痒痒的。这段经历仿佛也印证了一条人生定律,对待人性之恶,若时机不成熟,就不要轻易动它,若想动它,一定要学会忍耐,时机成熟干就干服!当兵的人,最讲的就是四气,胆气、义气、勇气、血气,经此一战,解放军勇斗歹徒的事迹迅速在驻地传开来,什么山精树怪,什么恶霸混混,在无线电连的铁拳之下,都变成了渣渣。姚嫂自然是千恩万谢,甚至悄悄给兄弟们免过几回单,但大伙谁也不会蹭小铺的便宜,包子照吃,钱照付,只是再也不见那三角眼胖子的踪影。“三人英雄事迹"终究还是让连里知道了,周日晚上的连队例会照例在五楼教室举行,连长王培国的脸上似乎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一周工作点评公式化的结束了,可王连长话锋一转,不紧不慢的从口挤出几个字来,“这仨小子行,没给连队丢人,拳头还挺硬,不愧是无线电连的兵”。据我观察,连长大人在发表这番演说的时候,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明显了,我悬着的一颗心也慢慢落了下来。可是,没等我高兴多久,连长双眉一拧又紧接着强调道:“全连干战,在外如遇到此类事端,无需请示,打就打服!打赢了全连改善伙食!打输了就别回来了!大伙一听连长大人这番演讲,想笑又不敢笑,每个人心中都暗暗出了一口恶气,这伙不知天高地厚的歹徒,专拣老实人欺负,这回碰上解放军,让他们长长记性!一战成名,班长王军简直成了小铺的坐上宾和保护神,卫星也彻底在大伙面前摆脱了“弹簧手”的外号,而我由“小秀才”也变成了“铁拳小秀才”,大伙还借机改善了一次伙食,那天吃的是饺子,战士们用啤酒瓶代替擀面杖,虽然把饺子皮擀的又大又厚,但谁也没有嫌弃谁,因为手艺都差不离,还自嘲道这样的面皮子装馅多。烟波万里观不够,苍海千帆竞自由,可千帆竞的也不全是自由,还有海难与沉船。七月底,警备区接到烟台港务局求援,一艘十万吨级远洋运沙船在我黄海海域发生海难,历经三年,多个方案实施救助,终于成功打捞出水,但船体长期经海水浸泡浊蚀,已经生了厚厚的一层锈迹,为了给国家减少经济损失,港务局决定全面翻新启用这艘沉船,而翻新除锈的任务就交给了警备区部队来完成。任务一级派一级,很快,无线电连就成了突击除锈先锋队,作为第一梯队开上“战场”,没有经验,没有工具,甚至在诺大的十万吨级沙船上没有向导,面对三无境地,别说完成任务了,能保证上了船不迷路就谢天谢地了。困难虽多,但也正是考验连队党组织综合战斗力的时候,连长王培国,指导员赵学军分别宣读了上级的命令,并代表全连干战集体宣誓:坚决!彻底!圆满完成上级交付的任务!态度是坚决的,但具体干起来,却困难重重,千丝万缕,首先得派出侦察分队,由班排长们先行上船摸准船情,熟悉船路,明确任务区分。一排长宋永胜,二排长“大官”景德彪,三排长陈军虎,电台台长王兴武,“抓猪”班长王军,话务班长李爱民,连部连络员我,一共七人组成侦察分队,先行登船了。一排长宋永胜作为这次行动的负责人,压力很大,毕竟全连官兵登船后在哪干?怎么干?干什么?可都得依托他的分析与研判来展开实施,于是登船之初,宋排长即作好分工安排,王班长、李班长分别对所经船仓船路依次画图,做好标记,我负责带一台硅两瓦电台,随时与连队取得联络。人类只有在大自然面前才知道敬畏,十万吨级运输船,己撑破了我的想像空间,可在大自然面前仍是微尘,船体经海水吞没后生出的恐怖景像,如同进入了另一个维度世界。到处是潮湿与锈痕,油泥与石沙搅在一起,一层一层挂在船体上,甲板上甚至结出了厚厚的一层锈壳,顺着货仓布满油泥的垂直梯道,侦察分队小心翼翼的爬到了仓底,抬头仰望,仓底距甲板足足有五层楼的高度,一股股刺鼻的腐臭直冲鼻腔,这大概是一股油、泥、沙、海草混合在一起发出的味道,整个货仓之大,亦突破了每个人的想像,这空间简直可以组织几场篮球比赛了。顺着仓底继续前行,来到了货仓另一端的垂直梯道,这一次往上爬,每个人心里都紧张起来,再没有了刚才下仓底的兴奋劲,梯道依旧是布满油泥,湿滑异常,稍稍不注意,脚下就跑劲,半个身子就悬在半空中,这趟任务,堪比当年智取华山了。好不容易大伙头挨脚、脚挨头的爬上了甲板,每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在互相辨认着,可不吗,身上、脸上、头发,就连眼睫毛上都未能幸免,沾上了散发腐臭气味的油泥混合物。这一幕,仿佛永久定格在人生画卷,当兵虽苦,保家卫国,一个字,值!侦察任务还得继续,顺着甲板继续沿玄梯进入船体机械仓,一排排一组组巨大的叫不出名字的机械看似杂乱无章的分布在仓内每一个角落,虽然第一眼望去是杂乱无章,但无论从体积、容积、形状,与空间的融合度却也设计的恰到好处。当个体置身于这些巨型机械世界之中,一种莫名的恐惧浮上心头,如果这些大家伙拥有灵魂与血肉,这得爆发出多么强大的生命力。慨叹之后,又不得不承认,虽然它们没有躲过被大自然浊蚀的命运,可精密的设计与精工的制造,又让它们显现出一股喷湧的力量之美。夜幕降临,无线电连五楼会议室内灯火辉煌,一场战前形势分析会正在紧张地召开,根据侦察分队的实地勘测测绘图并整合连首长的意见,初步确定了各单位的任务区分。特别是在划分各任务区上,大伙都发扬了风格,谁也没有斤斤计较,就这样,十万吨级别的大家伙,不到一个小时,各任务区、各区域参战人员、携带工具、通信保障、安全防护、后勤保障等一系列工作部署全部安排到位。七月末八月初,潮湿闷热炼三伏,赶上这个季节执行任务,滋味可想而知,我被派到“大官”景排长任务区,负责甲板上的除锈,真正动手干起来,才知道这活的分量,每个战士手中都举着一根铁棒,虽然长短粗细各不同,但每个人都在重复着一个动作,像打桩一样,双手高高举起铁棒,然后全身发力,猛的朝着锈层捣下去,甲板上的铁锈被巨大的冲击力震的酥脆了,表皮锈层甚至飞溅起来,像极了小时侯吃的博山掉渣酥皮火烧。但天公实在是太发力了,烈日像浸了毒汁一样,照射在大伙身上,湿热由外向内,直逼体内,加了盐的淡水桶,不到半天已经添了三回了,这会又被战士们喝干了,时间在一点一点逼近,锈层在一寸一寸减少,终于熬到中午开饭时候,大伙顿时来了精神,撂下铁棒迅速冲向那四只装的满满澄澄的大木桶,顾不上清理身上的油泥污垢,甚至没有清水洗净双手,就着搁浅的海水冲冲就算是洗手了。嚯!白花花的大米饭、辣子炒鸡、麻婆豆腐、磨菇蛋花汤!不得不说,一顿好饭食,顶半个指导员,此时此刻,每一颗饭粒都勾起小伙子们的食欲,更不屑说那鲜香的辣子鸡了,还有那泛着红油的嫩豆腐和滑口的蛋花汤,这一顿,每个人都吃的沟满壕平,特别香甜。历时两个多月的突击,整船除锈清淤任务圆满完成了,且不说在清理仓底时,官兵们半个身子浸泡在油泥中作业,且不说机械仓内,连长王培国大声训斥一排长宋永胜,批评工作进度滞后,且不说我和同年兵邵利,满身油污的坐在甲板上稍事休息畅想未来,且不说官兵们脏兮兮的双手捧起那白花花的米饭。忽想起明代朱㮵所作《贺兰大雪歌》:君不见,牧羝持节汉中郎,啮毡和雪为朝粮,节毛落尽志不改,男儿当途须自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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