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日记623 古墙

多年以后，他坐在古墙咖啡馆的露天椅子上。又是个下午，密树掩映下的街道，阳光的碎片布满所见之处，唯有古墙，被一大块完整的阳光包裹，灰白色的断垣之上，镶嵌着绯红边缘的橙黄色阳光，像记忆一样可见却不真实。

微弱的暖风吹拂着树影，几块小小的树叶影子在墙上缓缓划动，又消失在阳光中。他凝望着古墙，觉得像有一根针，在这一刻，刺穿了命运的缎带。一时间他以为神是存在的，他什么都不会说，不会做，跟因果不沾边，只会在苦乐与美丑之间，借助万物而言说他自己。

眼前的美，总有一种隐约的残酷浮荡其中，出于某种本能令他想要捕捉，这种本能愈是强烈，感知它注定消逝的理性就愈发强烈，精神在夹缝中忍受着挤压，在想象中落空。而神毫无这方面的担忧，任何现象只是他玩泥巴似的尝试，也只有他在没有感情驱使的情况下，能在人的弱点中，串联起没有边界的空间。在尘世中，在有形中，只有小孩和动物能做到。

关于美丽的景色，总能给他带来不同程度的不安，实话说，有几次他记得自己看到古墙咖啡馆的夕阳时眼睛变得模糊。对面坐着的女孩伴随夕阳出现的时候，他还能记得她的神情，她瞪着懵懂的大眼睛，望向他这张天生哀愁的脸，只凝视了大约一秒钟，他却感到有一分钟甚至十分钟那样漫长。以至于他碰倒了纸咖啡杯，幸好咖啡只剩下一口，没造成更狼狈的局面。

她眼里的无辜令他想到神在小孩和动物身上寄存的美与残酷，记忆将证明他注定会失去这一刻，但她不知道，她挺多把他当成一个神经质的路人，在下午陷入令眼睛直勾勾地望向虚空的思考，间或偷瞄一眼她，只因为她坐在他的对面，中间仅仅隔了几张桌子，有几个顾客曾坐下，谈话，随后不知去向，然后一条貌似没有主人的狗经过，用鼻子嗅了嗅桌子腿，赶在老板出现前在其上留下一泡尿就溜走了。

他认为自己从未去过古墙内，不管他流连此地多少次，都没有认真走进古墙内一次。听说里面装点了许多人工装饰物，他想那是拙劣的想当然的产物，活着的人总认为自己可以模仿时间的姿势，却不知道只有对死人的想象才可以。这让他觉得一切旅游景点都非常可怕，没有任何一处旅游景点不犯想当然的毛病，如果女孩喜欢这些东西，他会瞬间对她失去兴趣。这样想的时候，关于她的记忆就会不那么令他痛苦，阳光也会变得平庸，神就会变成品位拙劣的铸造师，这时候他仿佛能看见神其实拥有炫耀的意识，但却缺乏窥见自己丢人现眼的能力。他会因失去执念而好受些。

不幸的是，女孩这天钻进了古墙下的窄门，而他的执念还并未来得及彻底退去。他看见她犹豫着，站在门口，抚摸着刚出厂的古代砖墙，他知道那不是几百年前的东西，也许这里称得上古物的只有一个名字，但他猜女孩不知道，他希望自己是错的。这时女孩走进窄门。他起身，踩着地面上的树影，跨过狗尿的痕迹，也向窄门靠近。突然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个导游，要递给他关于古墙的传单，他用手推开传单，不客气地从导游身边经过，还撞到了对方的肩膀。

此时此刻，多年以前也发生过，但他才突然记起来。他环视四周，无论是静物还是人，都仿佛在记忆里出现过，因为有了瞬间的熟悉感，所以之前在脑海中关于“多年以前”的印象反而变得不真实了。他想起来那个女孩并非陌生人，也不是恋人或朋友，她是一个留在记忆中的熟悉的人，熟悉到可以是恋人，也可以是朋友。首先，得先确定记忆，当他努力去确认记忆时，记忆总是很不真实，只有与记忆保持距离，他才能很好地感知它，看清楚女孩的脸，听清楚她说过什么。

他深知自己保留了进入窄门的记忆：那一刻，他跨进被树荫蒙蔽的古墙内，女孩就站在墙的左后侧，突然跳出来，吓了他一跳。他还记得自己在一个被雨水浸泡过的本子上记录过这段记忆，字迹被润湿而变得模糊，他无法确定是雨水还是自己先占领了这个本子。这倒是为他再次进入古墙找到了充分的理由，他快步走向宅门，不在乎熙来人往带来的吵杂，带着些许兴奋钻了进去。

女孩并没有躲在墙后面吓唬他，也没有郁郁葱葱的树荫，阳光慷慨地落在墙里与墙外，驱散了他刚才有关记忆的神秘感。他环顾四周，只有一些穿着土气的旅行团，在导游的带领下，四处随着煞风景的扩音器割裂着周遭的空间。他找不到她。他想，如果他真的认识她，就会叫住她，拉住她的胳膊，对她说他记忆里的事。然而他也明白，如果女孩在，他未必真的会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