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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观止丨经亦求精——《争臣论》

 昵称503199 2023-03-16 发布于湖北

《争臣论》

韩愈

【题注】

《争臣论》又名《诤臣论》,作者为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是一篇从当时的政治出发、有的放矢的重要论文,其中评论的人是真人,事也是真事。该文采取问答形式,在形成辩论过程中,逐步推出作者的观点。文中韩愈直言不讳地发表了意见,表现了刚刚步入仕途的他积极入世的进取精,尤其是首次提出“修其辞以明其道”的观点,奠定了“文以明道”的理论基础,并为之后轰轰烈烈的“古文运动”作了理论上的准备,其作用和意义是不可低估的。

原文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熏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

点评:韩愈文章的突出特点是——理盛词丰。理盛则言之凿凿,词丰则文采华丽。理是文之气,气壮则文雄;词是文之衣,衣美则文英。古往今来,说理之文无数,能传之千古的必是理盛而词丰者,二者缺一不可。古者,《庄子》之文以词胜,《孟子》之文以理胜,韩愈此文,可谓兼之矣。

议论文有立论文,有驳论文,《争臣论》显然为驳论文,所驳之论为“谏议大夫阳城为有道之士”。全文共四番问难,第一番是总论,直接驳斥其论点;第二番是分论,驳斥某些人说的“(阳子)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的论点;第三番是分论,驳斥某些人说的“(阳子)守其道而不变”的论点;第四番算是附论,因为“或曰”所论已经不是阳城其人是否“为有道之士”的问题,而是讨论韩愈公开驳斥阳子这一行为是否妥当的问题,韩愈对这一问题也进行了驳斥。本文的精华在第一、二番驳论,说理精辟透彻,占了全文三分之二的篇幅。

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亦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引《周易》的话说明不同的位置有不同的道德,“居庙堂之高”有为官的道德,“处江湖之远”有为民的道德。为官的道德是“兼济天下”,为民的道德是“独善其身”。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这是为官的道德;孔子也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为民的道德。阳子隐居时不进言是情有可原的,如今身居高位仍不进一言,“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乎?(唐代盛行“终南捷径”,韩愈此言,或有深意)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韩愈这里是为阳子“退一步讲”,真是为了俸禄而当官古代也有这种情况,但是应该“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意思是可以做个小官,这样即便“尸位素餐”,危害也不大,然而,“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而如此,其可乎哉”?韩愈这里表面是为阳子“退一步讲”,实则是自己“进一步说”)

点评:这一段论证了有道之士不能尸位素餐,在位者不能于处下者采用同一道德标准,说理深刻,入木三分。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人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若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点评:这一段是有人反驳韩愈的话,认为阳子是“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为的是“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这个话有极大的问题,但又极难反驳。极难反驳的原因在于,其人说“(阳子)使人不得而知”,那韩愈就几乎不能否定这一情况的可能性了;说这句话有极大问题的原因是,既然“(阳子)使人不得而知”,你又是如何知晓的呢?你能知晓,其他人是不是也能知晓呢?那又何来“使人不得而知”一说呢?但是,我这样的反驳只是在文句上下手,驳斥的力度并不足,韩愈又是从哪个角度驳斥的呢?

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不能否定其可能性,那么便顺势承认其可能性,进而指出,这样之行为更为不合理。只此一句,便可诛心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首先肯定“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情况的存在,话锋一转指出此乃“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从阳子所处职位入手,说明朝廷设立谏官的初衷,使得反对者无从辩驳)。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

点评:世人以为阳子有道的条件基本被韩愈驳斥将尽,故转而质疑韩愈为何“过之深也”。

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义,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点评:借孔子、墨子的事迹说明“有道之人”应追求“兼济天下”“孜孜矻矻,死而后已”,方不负“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并将孟子“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理论引申为“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身体自然要听从耳目的指挥劳作,“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

点评:于阳子其人已无话可说,故转而探讨韩愈之行当否。

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入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点评:某些人以“尽言以招人过”警戒韩愈,韩愈以“惟善人能受尽言”应之,认为,阳子已经不是“有道之士”,难道也“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整篇文章,韩愈有问必答,有论必驳,有理必争,小扣则复大鸣,滴水则馈渊泉,营造了一种理直气壮、咄咄逼人的氛围。


参考译文

有人问我:谏议大夫阳城,可以算是明白事理的人吗?他学识广博、见闻丰富,不希望在民众中闻名。他履行古人的道德准则,居住在晋地的偏远之处。晋地边境的人受到他德行的熏陶而修行善良的有几千人。大臣听说了(这件事)便举荐他,天子任命他为谏议大夫。人们都认为很光彩,阳子却没有欣喜的表情。担任这个职务已经五年了,看他的品德,和隐居在野一样,他哪里慧因富贵而改变自己的心志呢?

我回答他说:这就是《易经》所说的长期保持着一种德操(而不能因事制宜),这对士大夫来说是有危害的。哪里能算得上是明白事理的人呢?《易经·蛊卦》“上九”说:“不侍奉王侯,使自己的情操高尚。”《易经·蹇卦》“六二”中说:“做臣子的尽忠直言,是他不顾自身的缘故。”这也正是因为所处的时间不一样,所遵循的道德标准不同。像《蛊卦》的“上九”爻,处在不被任用的境地,却表现出奋不顾身的节操;像《蹇卦》的“六二”,处在国家臣子的位置,却将不侍奉君王的节操当作高尚,那么冒进的祸患就会产生,旷废职守的指责也会兴起。这样的志向不应当效法,而且其罪过终究不会避免。如今阳先生担任职务的时间,不能算是不长久了;了解国家政治措施的利害,不能算是不熟悉了;天子对待他,不能说不重视。而他却未曾说过一句涉及国家政治的话。看待国家政治的优劣,就好像越国的人看待秦国人的胖瘦,轻飘飘在他的心里没有一点喜忧的感受。问他的官职,就说是谏议大夫;问他的俸禄,就说是下大夫的品级;问他政事,就说我不知道。明白事理的人,原来是这样的吗?况且我听说:有官位职守的人,不能称职就该离开;有进言责任的人,不能提出有益的意见就该离开。现在阳先生认为自己提出建议批评了吗?能够提出批评建议而不提,和不能提出自己的批评建议而不离开,没有一样是对的。阳先生是为了俸禄而做官的吗?古人说过:“做官不是因为家里贫穷,但有时是因为贫困的。”说的就是为了俸禄做官的人。(这些人)应当辞去尊贵的官职而担任低下的职务,放弃富贵而安于贫贱生活,像那些守关打更的人一样就行了。孔子曾经担任管理粮仓的小吏,担任管理畜牧的小吏,都不敢旷废他的职守,必定说“统计准确无误才算完成任务”,必定说“牛羊顺利成长才行”。像阳先生的品级俸禄,不算卑下和微薄,那是明明白白的了,可是他却如此作为,难道可以吗?

有的人说:不,不是这样的。阳先生是憎恶诽谤皇上的人,厌恶那些作为臣下却通过公开揭发他的君主的过失而出名的人。所以他虽然向皇帝提了意见和建议,却不让别人知道。《尚书》说:“你有好的计策和谋略,就告诉你的君主,你在外面就和大家说:“这么好的计策和谋略,只有我的君主的德行才想得出来。”阳先生的用意,也和这是一样的。

韩愈回应道:如果阳先生的用心是这样,那他可谓更糊涂了。进去为君主献策,出来又不让人知道,这是大臣宰相的做法,不是阳先生应该做的。阳先生本来以平民身份隐居在草野之间,皇上赏识他的品行,提拔他到这个职位,官职名为谏议大夫,实在应该有行动来奉行自己的职守,让全国各地和子孙后代知道朝廷有直言不讳、刚正不屈的臣子,君王有不过分赏赐、顺遂地听从讽谏的美德。那些山林隐居的人士,听了便羡慕他,绑好衣带扎起头发,愿意来到朝廷,申述他们的见解,使我们的君王成为尧舜一样的贤君,使他们伟大的名声流传千古。如同《尚书》所说的,那是大臣宰相的事,不是阳先生所应该去做的。而阳先生的相法,将会使君主讨厌听到自己的过错吧?这就是启发君主啊。

有的人说:阳先生的不求出名而人们都知道他,不求被任用而君主任用了他。他不得已才出来做官。他坚守他的准则不改变,为什么您责备他这么严厉呢?

韩愈我说:“自古以来的圣人贤士,都不是由于追求名望而被任用的。他们怜悯自己所处的时代动荡,人民不安定,有了道德和学问。不敢只保全自己,一定要同时帮助天下人。勤勉努力,到死才罢休。所以大禹在治理洪水的过程中,三次经过自己的家门也不进去看一下,孔子周游列国时,连坐席也来不及坐暖就又出门了,而墨翟从不安居一地,所住之处灶上烟囱不及熏黑,就离家了。这两位圣人一位贤士,难道不懂得自己过安逸生活的快乐吗?实在是敬畏上天的旨意、同情百姓的困苦啊。上天将圣贤的德才和能力授予这些人,难道是使他们自己有余就算了,实在是想通过他们来补充别人的不足。耳目对于人来说,耳管听而眼管看,听清楚那些是非,看清楚那些安危,然后身体才得安宁。圣人贤人,是那个时代的人们的耳目;那个时代的人们,就是圣贤的身体。而阳先生如果不贤能,就要受贤能的人役使来侍奉他的君主;如果他果真贤能,就本该敬畏上天的意旨而怜悯百姓的穷困。怎能能够只顾自己的闲适安逸呢?

有的人说:我听说君子不想(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并且攻击那些把攻击别人当作正直的人。像您的议论,直率是够直率的,未免有些损伤德行并且浪费口舌了吧?喜欢直言不讳地揭发别人的过错,这就是国武子在齐国被杀害的原因,先生也听说了吧?

韩愈我说:君子处在他的职位上,就应该思考以身殉职。没有得到职位,就考虑修饰他的文辞来阐明他的道理。我是要阐明道理,并不是自以为正直而强迫人家(接受自己不要的东西)。况且国武子是因为不能遇到善良的人,又喜欢在乱国直言不讳,所以被杀。《国语》上说:“只有善良的人才能够接受所有的言论。”是说他们听到别人的规劝后能够改正缺点。您告诉我说:“阳先生可以算得上是明白事理的人。”阳先生现在虽然不能达到(自己所认为的高度),难道将来也不能成为善良的人吗?

主编:王涛

栏目主编:毕光荫 / 责编:杨衢

 审校:闫晨 / 美编:杨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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