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熏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
点评:韩愈文章的突出特点是——理盛词丰。理盛则言之凿凿,词丰则文采华丽。理是文之气,气壮则文雄;词是文之衣,衣美则文英。古往今来,说理之文无数,能传之千古的必是理盛而词丰者,二者缺一不可。古者,《庄子》之文以词胜,《孟子》之文以理胜,韩愈此文,可谓兼之矣。
议论文有立论文,有驳论文,《争臣论》显然为驳论文,所驳之论为“谏议大夫阳城为有道之士”。全文共四番问难,第一番是总论,直接驳斥其论点;第二番是分论,驳斥某些人说的“(阳子)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的论点;第三番是分论,驳斥某些人说的“(阳子)守其道而不变”的论点;第四番算是附论,因为“或曰”所论已经不是阳城其人是否“为有道之士”的问题,而是讨论韩愈公开驳斥阳子这一行为是否妥当的问题,韩愈对这一问题也进行了驳斥。本文的精华在第一、二番驳论,说理精辟透彻,占了全文三分之二的篇幅。
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亦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引《周易》的话说明不同的位置有不同的道德,“居庙堂之高”有为官的道德,“处江湖之远”有为民的道德。为官的道德是“兼济天下”,为民的道德是“独善其身”。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这是为官的道德;孔子也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为民的道德。阳子隐居时不进言是情有可原的,如今身居高位仍不进一言,“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乎?(唐代盛行“终南捷径”,韩愈此言,或有深意)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韩愈这里是为阳子“退一步讲”,真是为了俸禄而当官古代也有这种情况,但是应该“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意思是可以做个小官,这样即便“尸位素餐”,危害也不大,然而,“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而如此,其可乎哉”?韩愈这里表面是为阳子“退一步讲”,实则是自己“进一步说”)
点评:这一段论证了有道之士不能尸位素餐,在位者不能于处下者采用同一道德标准,说理深刻,入木三分。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人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若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点评:这一段是有人反驳韩愈的话,认为阳子是“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为的是“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这个话有极大的问题,但又极难反驳。极难反驳的原因在于,其人说“(阳子)使人不得而知”,那韩愈就几乎不能否定这一情况的可能性了;说这句话有极大问题的原因是,既然“(阳子)使人不得而知”,你又是如何知晓的呢?你能知晓,其他人是不是也能知晓呢?那又何来“使人不得而知”一说呢?但是,我这样的反驳只是在文句上下手,驳斥的力度并不足,韩愈又是从哪个角度驳斥的呢?
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不能否定其可能性,那么便顺势承认其可能性,进而指出,这样之行为更为不合理。只此一句,便可诛心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首先肯定“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情况的存在,话锋一转指出此乃“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从阳子所处职位入手,说明朝廷设立谏官的初衷,使得反对者无从辩驳)。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
点评:世人以为阳子有道的条件基本被韩愈驳斥将尽,故转而质疑韩愈为何“过之深也”。
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义,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点评:借孔子、墨子的事迹说明“有道之人”应追求“兼济天下”“孜孜矻矻,死而后已”,方不负“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并将孟子“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理论引申为“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身体自然要听从耳目的指挥劳作,“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
点评:于阳子其人已无话可说,故转而探讨韩愈之行当否。
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入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点评:某些人以“尽言以招人过”警戒韩愈,韩愈以“惟善人能受尽言”应之,认为,阳子已经不是“有道之士”,难道也“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整篇文章,韩愈有问必答,有论必驳,有理必争,小扣则复大鸣,滴水则馈渊泉,营造了一种理直气壮、咄咄逼人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