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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学良 | 一文简述百年“红学”发展史

 明日大雪飘 2023-03-17 发布于上海

《红楼梦》是一部小说吗?

毫无疑问,《红楼梦》是一部小说。但在红学研究史中,它几乎没有获得过“小说”的地位。在更多时候,《红楼梦》充当着历史或文献资料的角色,甚至已故考证派红学家俞平伯也说:“总想把它当作一种史料来研究,敲敲打打,好像不如是便不过瘾……其实出于根本的误会。”

如今红学研究已历百余年,这种“误会”似乎并未减少,虽然时有“澄清”之论,如余英时等人强调“回归文本”“将红楼梦当作小说来研究”,但坚持“误会”者仍大有人在。从外头看,红学大厦仍然峥嵘轩峻,蓊蔚洇润之气不绝。

但只要稍作深入,即可知以索隐和考证为代表的红学早已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曾经盛行一时的“阶级斗争论”仍然在中小学课本中占据主流,但其荒谬已不足再论,一哂可也。所谓“红学”恰如《红楼梦》中古董商人冷子兴评价贾府:“外面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

21世纪以来,有关《红楼梦》的新材料越来越少,索隐和考证赖以更新、发展的根本几乎断绝,其进步处于半停滞状态,奇谈怪论迭出。

之所以呼唤新的典范,一方面的原因是“穷则思变”,另一方面的原因在于,索隐派和考证派先天就带有癌变的基因,稍有不慎便足以让研究者堕入深渊。俞平伯在《从“开宗明义”来看红楼梦的二元论》中写道:“人人皆知红学出于《红楼梦》,然红学是反《红楼梦》的,红学愈昌,红楼愈隐。”

红学愈昌,红楼愈隐。恰可作为本文主旨。

本文看点:

一、从王国维到蔡元培,红楼梦研究驶入歧途

二、《红楼梦新证》材料价值大于学术价值

三、俞平伯是考证派的建构者,也是掘墓人

四:新典范:从“向外索考”到“向内索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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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王国维到蔡元培,红学研究驶向歧途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代变迁催生了《红楼梦》的研究。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提到,“小说”二字起源于庄子,《庄子》有云:“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意思是说,以浅薄的修辞求美名,难以进入通达的大道。

小说作为一种文学体裁,自诞生以来备受鄙薄,其地位远不能和诗文媲美。真正的变革始于近代,中国经历“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欧风美雨浸润下,国内学人始发现小说才是世界文学的主流。

梁启超作为横跨政界、学界之巨擘,开时代先声,发起“小说界革命”。1902年,梁启超发表《论小说与群治的关系》,强调“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

小说从“于大达亦远矣”开始登上大雅之堂,被视为改造国民、开启民智的利器。这一时期,研究者多从伦理角度解读古典小说,重点阐释其揭露黑暗、批判现实,功利色彩浓厚。

王国维恰如一颗流星,刹那照亮长夜。在《论近年之学术界》中,王国维写道:“观近数年之文学,亦不重文学自己之价值,而唯视为政治教育之手段,与哲学无异。”《红楼梦评论》横空出世,王氏深受叔本华哲学影响,从美学角度强调《红楼梦》的价值,称《红楼梦》深入民族的精神底蕴,为“我国美术上之唯一大著述”。

以欲望受阻和自我解脱为主线来阐释《红楼梦》,不免有附会之嫌。但《红楼梦评论》仍不失为划时代之作。第一,从研究方法上看,王氏将西方哲学与中国文学相结合,论述系统周密,与此前评点式、片段式(金圣叹、脂砚斋等)的论述判若霄壤,是一种新的研究范式。第二,在功利性极强的研究环境中,《红楼梦评论》能够关注作品本身的思想意蕴和美学价值,这在当时极为罕见。

然而流星生命短暂,一瞬即逝。王国维的红楼梦研究未能得到足够重视,他的学术兴趣也由文学研究转入史学。在清末,国内局势诡谲多变,政治风云此起彼伏,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未得其时。

此后,《红楼梦》研究完全驶进了另一条路。

在20世纪的红楼梦研究历程中,蔡元培是第一个主角。为写作《红楼梦索隐》一书,蔡元培前前后后花费20余年,在1921年的一次演讲中,蔡元培也说“对于我个人之著作,尤注意于《石头记索隐》。”

蔡氏写索隐一书,缘于他对小说题材的热爱以及对小说的独特认知。他在1898年的一篇日记中写道:“余喜观小说,以其多关人心风俗,足补正史之隙……”这一段话乃中正之论,现实色彩浓厚的小说确实能在某种程度上“补正史之隙”。但蔡元培在长达二十多年的研究中,始终以治经史的方法研究《红楼梦》,这与他之前的索隐爱好者并无二致。

蔡元培的特殊之处在于将索隐式的研究上升到理论层面。他提出索隐“可用三法推求:一、品性相类者;二、轶事有征者;三、姓名相关者。”受前人启发,他也将《红楼梦》视为一部“清康熙朝政治小说”,认为“作者持民族主义甚挚,书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

从方法来看,蔡氏的“三法推求”无非是比附和猜谜,从胡适到余英时,再到今日红学界,大多对索隐的方法有清晰认知,其所能解决的问题,远比其不能解决的问题要少。比如他推敲徐健庵是探春的原型,原因在于“健庵名乾学,乾卦作'☰’,故曰三姑娘,健庵以进士第三名及第,通称探花,故名探春。”称之为“捕风捉影”,大体不谬。

从主题上看,“吊明之亡,揭清之失”的流行有其特殊历史背景,脱离其历史背景,该说的生存空间则骤然减少。如果《红楼梦》的主题真的是“吊明之亡,揭清之失”,那么我们可以判断,曹雪芹写了一部相当失败的作品,以至于连满清贵胄和大多汉族同胞都不能领会其意。

蔡元培作为儒林盟主,天下学人敬仰,但其研究方法之老旧,在新文化运动中格外突出,这种反差使他成为众矢之的。在新文化运动背景下,“但开风气不为师”的胡适向他开炮,1921年《红楼梦考证》发表,新红学于是诞生。

从《红楼梦索隐》到《红楼梦考证》,这背后不仅是红学研究的转向,更是社会思潮的转向,《红楼梦考证》代表了一种新的思路。又或者说,《红楼梦考证》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背后的理念:“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连胡适自己也说:“《红楼梦考证》诸篇只是考证方法的一个实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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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新证》材料价值大于学术价值

1917年,北京大学开设小说课程,这是中国小说研究史上的标志性时刻。两年后的白话文运动中,白话小说成为文学的核心,学界重新评估《红楼梦》《水浒传》《儒林外史》等作品的价值。

事实上,早期的红学诸公对《红楼梦》的评价并不甚高。胡适曾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写道:“我向来感觉《红楼梦》比不上《儒林外史》,在文学技术上,《红楼梦》比不上《海上花列传》,也比不上《老残游记》。”曾写过《红楼梦新叙》的新文化运动主将陈独秀也认为,中国文学远不能与欧洲比肩,而《红楼梦》“过贪冗长……实在可厌。”俞平伯在《红楼梦辨》中也有类似评价:“平心而论,《红楼梦》在世界文学中底位置是不很高的。”《红楼梦索隐》所引发的轩然大波,与白话小说的潮流相结合,让《红楼梦》研究意外成为学术界瞩目的焦点。

有趣的是,陈独秀在1932年入狱之后,对《红楼梦》的认知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不再认为《红楼梦》“过贪冗长”“实在可厌”,反而认为该书是“旷世珍品”,乃“天下第一奇书”。政治上的失败,显然让他有更多时间去反思中国传统文学的独特价值。

回到胡适,作为杜威教授的高足,实用主义哲学对他有巨大影响。归国后的胡适依旧秉持实用主义哲学,并贯穿其学术生命。实用主义哲学对胡适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其怀疑精神,概括言之就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二是实证思路。

这也是胡适提倡“用科学方法整理国故”的原因所在。从这个角度来看,胡适醉心考证、亲近乾嘉考据,甚至用考据的功夫来治《红楼梦》就是可以理解的了。苗怀明在《风起红楼》中也提到:“对于文学研究来说,艺术层面的分析有很多主观性和不确定因素,最能检验真伪是非的莫过于作品的传记式研究。”

《红楼梦考证》主要探讨两大问题,一是作者及其家世,二是作品版本问题。他在《红楼梦考证》书中写道:“向来研究这部书的人都走错了路。……收罗许多不相干的史事来附会《红楼梦》里的情节。”显然剑指蔡元培、王梦阮等人。正是在胡适的努力下,我们几乎可以确认曹雪芹的作者地位及其家庭状况。在版本问题上,胡适考证高鹗身世,认为后四十回乃高鹗所补。

一百年以降,虽然常有惊人之论,称《红楼梦》作者另有其人,后四十回也并非高氏所补,但胡适的观点依然是红学界的主流。在研究方法上,胡适“运用我们力所能搜集的材料,参考互证,然后抽出一些比较近情理的结论……处处尊重证据,让证据做向导。”这也就是他后来所概括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考证”思路之所以能成立,有一个核心大前提,即《红楼梦》是一部“自传”,而非是一部小说。及至胡适在红学研究上的继承者、自传说之集大成者周汝昌,《红楼梦》的自传性质被发挥到极致,它不被允许有任何艺术上的创造和加工,只能是真实的“曹家家史”。

在《红楼梦考证》发表之后,簇拥者众,但也不乏批评声音,有很多观点在今天看来也弥足珍贵。1925年《学衡》发表黄乃秋的《评胡适〈红楼梦考证〉》,文中写道胡氏此说“适蹈(索隐派)王梦阮、蔡孑民附会之覆辄”,“大背乎小说之原理”。他举例说:“如谓宝玉即雪芹,宝玉之终极在解脱(按:指出家),试问雪芹解脱之事实又何在?”

换句话说,考证派指责索隐派附会、猜笨迷,却没想到自身也在无意识中陷入附会、猜笨迷的境地。前者附会于王朝史,后者附会于曹氏家史,考证派对索隐派的批评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对《红楼梦》性质的扭曲。

周汝昌被称为考证派红学的最后完成者,其《红楼梦新证》完全将《红楼梦》看作曹氏家史,否定《红楼梦》的理想性和虚构性。他在书中也写道:“曹雪芹小说之为写实自传,却已是举世公认的事实了。”在这一大前提的引导下,周汝昌发挥其卓绝的考证天赋,对作者的生平家世、书中众人的现实身份、脂砚斋何许人也等重要问题做出解答。全书所引书目近700种,几乎包罗所有红学有关文献。他自己也说:“本书对于这类材料,搜罗得自然不敢说'无遗’,但是相当丰富则尚堪自信。”

在笔者看来,《红楼梦新证》的材料价值要大于其学术价值,周汝昌对红学研究的贡献也正在于其全面、系统地梳理了红学相关文献。

众所周知,考证派的实证研究极为重视文献的开掘。但恰如余英时所论,红学研究高度仰赖于“外援”,即《红楼梦》以外的材料。在多种历史因素作用下,20世纪曾有一段可遇而不可求的材料爆发期,但在常态中,新材料的诞生具有高度偶然性,一旦新材料不复出现,“技术的崩溃”也就不可避免了。

考证的崩溃不仅有外部原因,更重要的是“内部原因”。可以说红楼考证先天带有癌变的基因,隐含着走入歧途的倾向。其原因在于《红楼梦》根本经不起考证,这是由它的性质决定的。

小说和历史有绝大区别,历史小说和历史也有绝大区别,最核心的差别在于虚构性和理想性。依据《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来考证真实的历史,结果可想而知。

从维新运动到新文化运动是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新潮涌动,胡适作为开一代风气的宗师,意图用新的方法重新梳理故国历史文献。巧合的是,《红楼梦》有长达百余年的索隐传统,蔡元培、王梦阮等人又给“用治经史的方式治《红楼梦》”添了一把火,两者结合,让一代学人忽视了《红楼梦》的小说属性,最终导致长达百年的歧出。

这百余年的主流红学研究,几乎是“方法绑架事实”带来的后遗症,我们仍在歧路的延长线上,纠偏已经是当务之急。当然,这并非否认过去百年间红学考证的价值,无论是曹学、版本学、脂学还是探佚学,都对我们深入理解《红楼梦》有重大意义,但是过犹不及,尤其是“曹学”“脂学”,其之所以成立的根基已经朽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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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平伯是考证派的建构者,也是掘墓人

在百年新红学历史中,也有主流红学家尝试过“纠偏”,并获得了重要成就,这个人就是俞平伯。甚至可以说,在已故的红学家中,俞平伯最堪敬佩,余英时甚至誉之为最有希望建立红学新典范的红学家。

1920年,俞平伯从北京大学毕业,前往英国留学。旅途中他与傅斯年共同阅读、讨论《红楼梦》,而后一发不可收,这正是俞氏成为红学家的“缘起”,在此前,他对《红楼梦》并不了解。回国后,胡适、顾颉刚、俞平伯组成了非正式的《红楼梦》讨论小组,严格来说,三人都是新红学的开山鼻祖。

1923年,俞平伯的《红楼梦辨》出版,该书共分三卷,上卷专论高鹗续书,中卷“专就八十回立论”,并叙述“对于八十回以后的揣测”,下卷“考证两种高本以外的续书”。

与《红楼梦考证》乃至此后的《红楼梦新证》相比,俞平伯的《红楼梦辨》有着十分清晰的特点,比起外证、旁证,俞平伯更注重“内证”。胡适判断后四十回为高鹗所续,主要依靠版本、文献资料等“外援”作为资料,而俞平伯格外重视对文本的解读,意图通过内容研究,来证明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非一人所作。新红学的创始人之一顾颉刚也说:“适之先生《红楼梦考证》一文,只是从外表说,而未详细考它内部的实质,远不是完满的工作。必须有你这一篇,然后可无遗憾”。

在《红楼梦辨》中,俞平伯强调了他批评的标准:“第一,(后四十回)所叙述的,有情理吗?第二,所叙述的,能深切的感动我们吗?如两个答案都是否定的,这当然,批评的断语也在否定这一方面了。”以“有情理”和“深切的感动”为标准,正体现了他对文学本身价值的关注。

也正是对文学本身的关注,让他很快走出了“方法绑架事实”的时代迷狂,最终踏上了与胡适、周汝昌等人不同的一条路,创造了一个内外兼修、考评兼顾的新范式。

事实上,新红学大厦的根基十分浅薄,几乎建立在一句话之上。这句话就是胡适所说的“《红楼梦》是作者的自叙传”。俞平伯在发表《红楼梦辨》不久,便开始了对自身治学思路的反思,在与朋友的通信中,他写下了在新红学史上堪称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我新近发现了《红楼梦》是一部小说。”

这意味着曾经“自传说”的主将,开始怀疑整个新红学之所以成立的根基。他说“(过去的研究)眼光不自觉地陷于拘泥……我们说人家猜笨迷,但我们自己做的即非谜,亦类乎谜,不过换个底面罢了。”

但可惜的是,俞平伯的反思并未能引起更大反响,直到今天,我们始能深刻认识到其反思精神在整个红学史中的价值,他既是新红学的建构者,也是新红学的掘墓人,他的反思和学术勇气代表着红学研究从“史学”转入“文学”的一种可能性。

1954年之后,俞平伯卷入政治漩涡,“阶级斗争派”红学也登上历史舞台。事实上,俞平伯在建国后已经有意识地用马克思主义去调整自身的学说,在1954年发表于《文汇报》的一篇文章中,俞平伯提到:“(《红楼梦》)不只刻画了封建家庭,并且对于当时的社会政治也是无情揭露的。”

但终究还是难免于难。李希凡和蓝翎两位还在读书的年轻人率先发难,斥责俞平伯“离开了明确的阶级观点。”此后政治风气几经变幻,在1966年到1986年这20年中,俞平伯甚至不再公开谈论《红楼梦》,“新典范”的苗头中止于此。

阶级斗争派的红学对于摧毁“自传说”有重要意义,但其自身有着极为鲜明的时代印记,即便仍然占据着课堂和课本,但其生命力早已衰朽。“阶级斗争论”红学取消了《红楼梦》文本的特殊性,用余英时的话来说,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在文学评论中的一般应用”,对于其他名著也基本可以套用。

此外,“阶级斗争”的红学功利色彩极为浓厚,彷佛又回到了半个世纪前的“小说界革命”时期,但是新的历史环境已经不再允许王国维出现了。

改革开放之后,学术环境为之一宽,《红楼梦》又成显学,俞平伯在晚年鲜谈《红楼梦》,但仍对红学发展保持关注。他在《甲戌本与脂砚斋》一文中写道:《红楼》今成显学矣,然非脂学即曹学也,下笔愈多,去题愈远,而本书之湮晦如故。”在《关于治学问和做文章》中,他再次强调:“《红楼梦》说到天边,还不是一部小说?它究竟好到什么程度,不从小说的角度去理解它,是说不到点子上的。”

可见在晚年全面反思红学发展时,他是始终坚持文学本位的。其治红思路也呈现出极为清晰的脉络——从以考为主,到考评兼顾,再到向内求索,着重关注《红楼梦》的文学性。

《红楼梦》再次引发全民热潮,是在1987年。那一年《红楼梦》电视剧在央视播出,吸引了众多普通民众的关注。那一版《红楼梦》也代表着新红学尤其是探佚学发展的成果,它所采用的结局并非源自一百二十回本,而是源自一代红学家的探佚。周汝昌曾评价1987版《红楼梦》“朱楼搬演多删落,首尾全龙第一功。”意思是即便情节有很多删减,但是它拥有一个真实的结局。

在新红学中,探佚学和版本研究相对值得肯定,前者意图还原一个真实的文本,后者在研究《红楼梦》的传播过程,同时也致力于找到最接近真实、最符合情理的文本。但是进入九十年代后,新的材料不复出现,红学的创造力严重衰退,不仅再也没有激动人心的著作出现,反而奇谈怪论迭出,如刘心武的“秦学”竟然名噪一时,表面看是红学之“热”,实则是红学遇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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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典范:从“向外索考”到“向内索考”

可以说,我们从未像今天一样呼唤红学的新典范。在以趣味和泛娱乐化为宗的“揭秘红学”大行其道后,学术规范被置之一旁,红学的“癌变”进一步加深, “揭秘红学”像是最后的狂欢。

另有一种“泛文化”式的研究,强调《红楼梦》作为百科全书式的作品,无所不包。因而从医药、建筑、服装等各种维度解读《红楼梦》,这实际上也取消了《红楼梦》文本的特殊性,对于其他任何作品,几乎都可适用。

可以说,在新红学诞生的第一百年,红学界面临一个十分混乱、尴尬的局面,几乎是一个“死而不僵”的状态。近年来,不乏学人深刻反思红学,意图为红学发展开出药方,有学者认为曹学、脂学等不足以称“学”,它们充其量是阶段性的研究议题,过分深入反而导致浅薄,笔者深以为然。

俞平伯曾指出红学发展的源流:“真事隐去。原为《石头记》之开宗明义,惟所隐何事,事在何世,议者纷纷,遂成红学。”

既曰有“隐”,当然可索、可考。不过究竟是向外考还是向内考?过去的路径是向外考,认为所隐之事、所隐之世均有历史上的实指,但外考的癌变基因让其路径“过深反浅”。笔者认为,沿着俞平伯开出的一条路,红学必将走向“向内求索”。

这并非是什么创见。早在四十多年前,余英时作为“业余红学家”,在《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中提出了新典范的两种特质,第一,将《红楼梦》作为一部小说来看;第二,假定作者的本意基本隐藏在小说的内在结构之中。我认为此乃不易之论,是红学发展唯一的方向。

在当时,余英时的观点并未得到足够重视,而是遭到各路红学家口诛笔伐。在其后的三十年中,红学“向外求索”的路子并未稍稍改变,新典范的标准被束之高阁了。

反倒是红学界的“外人”,在新典范的探索上领先一步。我认为毕飞宇是一位尚未得到足够重视的文学评论家,其小说家的身份暂且不谈。很多人读过他的《李商隐的太阳,李商隐的雨》,论述精到透辟,令人叹为观止。

与此同时,他也是一位新典范红学家,这是很多人没有注意到的。最能凸显他“治红”路径的文章也是一篇文学评论,在《“走”与“走”——小说内部的逻辑与反逻辑》中,毕飞宇写道:“有时候,你从具体的描写对象上反而看不到作者想表达的真实内容,你要从'飞白’也就是没有写到的地方去看。所谓'真事隐去、假语存焉’就是这个道理。”

他认为小说可以是“逻辑”的,也可以是“反逻辑”的,而曹雪芹通过反逻辑的方式,在《红楼梦》中留下了极多“飞白”。“这些飞白构成了一种惊悚的、浩瀚的美。”

举例来说,秦可卿患病后,王熙凤前去探望,而且“好好地哭了一会儿”,但转身出了房间,曹雪芹却写“凤姐正在看院中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要知道凤姐和可卿并非“塑料姐妹”,凤姐何以有如此行径?这是反逻辑的。

在儿媳去世之后,何以贾珍“哭得泪人一般”?这是反逻辑的,尤氏作为婆婆,在祭奠的时候胃疼了一次,没能参加,在葬礼的时候,又胃疼了一次。过分的巧合同样是“反逻辑”的。

背后是一大通故事。

依照毕飞宇的标准,《红楼梦》中的“反逻辑”比比皆是,依靠反逻辑,曹雪芹构建了另一个部《红楼梦》。因此他强调“在阅读《红楼梦》的时候其实要做两件事:第一,看看曹雪芹都写了什么;第二,看看曹雪芹都没写什么。

很显然,如毕飞宇等人正是以新典范的路子探索《红楼梦》,他们假定作者的本意基本隐藏在小说的内部结构之中。

从更宏阔的维度来观察,我们发现红学的研究路径同西方文论的发展有很多相似之处。一开始文论的关注点在作者,继而关注点在文本本身,到20世纪60年代,德国学者提出了应该关注读者的文学接受理论,又称“接受美学”。

“接受美学”认为,一则文本本身是一种召唤结构,召唤着读者去进行阐释和填充,文本本身存在着许多“空白”和“未定之点”,它永远处于未完成状态,只有当它从作者手里传递到读者手中,读者阅读并对其中的空白进行补充,它才最终完成。

而《红楼梦》是真正意义上的“召唤结构”,在文本内部存在着无数的“未定之点”,就在这些“未定之点”中,隐藏着红学发展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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