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像写情书那样写退稿信”——重读孙犁系列随笔(六)

 明日大雪飘 2023-03-17 发布于上海

“像写情书那样写退稿信”

——重读孙犁系列随笔(六)

侯 军


图片

孙犁先生在寓所理书留影
编辑,无论是编报纸还是编杂志,退稿都是无法绕过的一个环节。在远离信息时代的时候,最常见的退稿方式,就是写退稿信了。

孙犁的文字生涯,一直与编辑工作相伴而行,也可以说是贯穿终生。自然的,写退稿信也就成了他编辑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


  孙犁编的第一份刊物,是1939年在晋察冀通讯社油印出版的《文艺通讯》,那是他进入新闻媒体后的第一份工作。他在回忆文章中说,他当时的日常工作就是“通讯指导”:“每天给新发展的通讯员写信,最多可写到七八十封,现在已经记不起写的是什么内容。”(《孙犁文集》第三卷,第195页)

  新发展的通讯员,抱着投石问路的心态,给编辑部寄来自己的“处女作”,肯定毛病很多,需要编辑予以指导。这些指导的信件,应该也包括不少退稿信。据此推断,孙犁的编辑生涯,其实是从给通讯员(新作者)写指导信(包括退稿信)开始的。

  由此发端,孙犁后来编辑了众多刊物,有报纸副刊,有综合性杂志,也有文学期刊,自然免不了写退稿信。据他自己回忆:“我当编辑时,给来稿者写了很多信件,据有的人说,我是有信必复,而且信都写得很有感情,很长。这些信件,经过动乱,保存下来的很少。我自己听了,也感慨系之。”(《孙犁文集》续编三,第288页)

  孙犁在天津日报编辑《文艺周刊》的时间最长,应该也是他写退稿信最多的一个时期。当时,在他手下担任编辑的副刊同仁,一谈起孙犁的编辑风格,几乎无不谈及他对“退稿信”的严格要求和身体力行。曾在上世纪50年代担任《文艺周刊》编辑的张家珠回忆说:“退稿是采用两种办法来进行的,一种是把作者请到编辑部来,向其说明退稿原因,并指出毛病所在。……再一种方法,就是给作者写一封较为详细的退稿信,其内容也和前面说的一样。……这两种做法,孙犁同志是身先士卒的,他亲自约请作者到编辑部谈话,对稿件提出修改意见、看法或要求。他也亲自动笔给作者写过不少退稿信,不仅态度诚恳,语言恰切,而且意见也十分中肯。所以,有的作者反映:孙犁同志对稿子的意见,往往是一针见血。”(张家珠《孙犁文集·天津日报珍藏版》,第1139页)

图片
孙犁的一封“转稿信”(图据网络)
  

王佩娟是上世纪60年代初进入天津日报文艺部的。当时,孙犁因病去外地休养,并未在《文艺周刊》坐镇。但是,他所制定的编辑规范和工作准则,依然被同事们延续着,包括他对退稿的要求。王佩娟在《珍贵的回忆》一文中写道:“当时的文艺部,每月来稿多达数千件。……我是新手,分到的稿件都是初学写作者的习作,每月近千件。我和一般年轻人一样,浮浅而自信,自认为面对这一大堆绝大部分都无法采用的来稿,自己的任务就是沙里淘金。……淘剩的稿件,则是沙,弃之即可,不值得为此耗费心力。因此,退稿时常常是附上一纸铅印退稿信,即使自己动手写的退稿信,也往往是冷冷淡淡、公事公办。一天午后,那位负责培养我的老编辑笑吟吟地来到我身边,和颜悦色但又很认真地对我说,小王,我们对待通讯员的来稿一定要热情。孙犁同志主持《文艺周刊》的时候,曾经对我们说:'要像写情书那样认真地写退稿信。’老编辑的话虽然语气和善,态度和蔼,但其中所包含的分量还是使我心头一震。”(《孙犁文集·天津日报珍藏版》,第1152页)


  “要像写情书那样写退稿信”,这当然是一种“极致要求”,一般编辑很难做到。然而,孙犁既然提出了如此极致的要求,那他本人肯定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只有不一般的编辑,才能编出不一般的版面。《文艺周刊》之所以成为全国报纸副刊界的“常青树”“老字号”,正是因为有这样一套不一般的“极致要求”,而且持之以恒,长期坚守。

世间事,常有不可逆料者——“文革”后期,孙犁从“牛棚”放归后,又回到文艺部上班,但工作岗位却是最底层的“见习编辑”,主业就是登记稿件和退稿——“我是内行人,”孙犁写道,“我知道我现在担任的是文书或见习编辑的工作。我开始拆开那些来稿,进行登记,然后阅读。……遵照组长的意旨,我把退稿信写好后,连同稿件推给旁边一位同事,请他复审。”(见《孙犁文集》第三卷,第221页)

参阅:见习编辑  (点击蓝色字体标题即可打开阅读)


  假使给孙犁写退稿信的“漫漫征程”也作一个分期,那么,他在战争年代,应该是第一个高峰期;初创《文艺周刊》,应该是第二个高峰期;而此时担任“见习编辑”,应该排为第三个高峰期了。孙犁究竟写了多少退稿信,大概谁都无法统计出来。倘若当年的某位作者,能够多个心眼儿,把孙犁亲笔写来的退稿信“收藏”起来,那对今天的读者和研究者,岂不是一笔独特的、不可替代的财富么?

图片
孙犁书桌

  随着孙犁先生年事渐高,自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晚期,具体说来,就是唐山大地震后,他就很少再到编辑部去直接处理作者来稿了。然而,他对编辑们如何处理退稿,依旧十分关心,时常直接过问。孙淑英大姐是我在天津日报农村部的老同事,她在1978年前后被调到文艺部当编辑。我读到一篇她写的回忆文章,题为《我的编辑老师——孙犁》,其中一段也写到“退稿信”——

  “……我起身告辞的时候,老孙交给我几封读者来信,里面有来自全国各地初学者的文艺作品,他请我代为处理。

  “一星期以后,我又来到老孙家。……老孙问我,前几封信是否处理过了?我回答说,那几个作者的稿子都退回去了,里面加了一封铅印的退稿信。老孙'哦’了一声,给我拿过一杯白开水。他略有所思,然后温和地对我说:'这些作者,对我们的报纸很有感情,对我们编辑都充满了信任,我们也要尽力地关心他们,爱护他们。’老孙的话并没有责怪和批评我的意思,但我一下子感悟到了自己工作中的失误。脸上也觉得发热。老孙没有再说什么,他又将两封读者来信交给我,并说其中一篇作品写得不错,另一篇也有基础。

  “当我第三次走进老孙家门的时候,没等他问,我主动向他汇报说:'那两个作者的稿子,我都仔细读了,一篇咱们副刊准备用,另一篇需要修改,我也写了修改意见,寄给了作者。’'好,好!’老孙听了连连点头,脸上带着微笑。”(《孙犁文集·天津日报珍藏版》,第1179页)

  此时此刻,孙犁脸上的微笑是意味深长的。令他感到欣慰的是,他似乎又看到一个晚辈“像写情书一样”,给他们的作者发出了一封信件。在这位老编辑的眼里,那些信件岂止是“退稿信”,分明是编辑寄送给作者的一份鼓励一份加持一份情意。倘若收信者是一个年轻的、刚刚出道的作者,当他收到这封带有编辑手温的退稿信时,他还会因投稿失败而沮丧吗?他还会从此一蹶不振、放弃自己的文学梦想吗?

  同行们每每津津乐道:在孙犁的扶掖和培养下,从《文艺周刊》走出了多少知名作家。而我在这里想告诉同行们的是:这一切或许正是从孙犁乃至他的同事们,像写情书那样给每一位作者发出退稿信,开始起步的。

图片

孙犁书信集

本文连载于2022年11月20日、21日《今晚报》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