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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嘉书学专刊·学术】谈《曹子建庙碑》 ■祝 嘉

 途之人 2023-03-18 发布于上海


2021年7月21日《书法报》第28期5-7版  

责编:李金豹  邮箱:sfbs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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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曹子建庙碑》

■祝 嘉

自 序

  二三十年来,除了写些《法书要录疏证》、两《艺舟双楫疏证》之类十多万字至二十多万字的稿子外,有时也写些小册子,专论一碑一帖,或两三碑至一组碑,计有十三种。书数是一万字到两万字。去年金陵书画社,把这些小册子全部收在《书学论集》里出版。但以有三十万字的计划,因此削足适履,有时大刀阔斧,去其一半——原请若以为字数过多,可抽出几本,但未得同意,而全部加以五刑。虽然痛心,但也无可如何!

  隋朝祚短,虽说有三十七年,其实统一南北,不及三十年,但流传下来的石刻,也不少。孙星衍《寰宇访碑录》所载近百种,《广艺舟双楫》所载也有四十种。而《董美人墓志》《苏慈墓志》《龙藏寺碑》,旧时都有影印、石印本,《曹子建庙碑》拓本,也不难得。这一代为六朝最后的朝代,布白匀整,己启唐风了。

  《曹子建庙碑》,我认为隋碑第一,最雄厚,大胆下笔,最得天然之美,是一个值得重视的碑。但吹毛以求,则是参入少数篆文。用其所短,未免微瑕。不过在此之前,东魏的《李仲璇修孔庙碑》,已参入不少篆文,也是有些来历的。总之,缺点是缺点,不必为之掩饰,且向同好介绍,也不必为之忌讳,而不作忠实的报导啦!

一九八三年五月祝嘉写于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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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仲璇修孔庙碑》双钩本(局部)

谈《曹子建庙碑》

  我于隋碑,最爱《曹子建》,所以来谈《曹子建》。

  在康氏《广艺舟双楫》上,极力表彰《龙藏寺》,我大谓然。他在《取隋》上说:

  隋碑渐失古意,体多闿爽,绝少虚和,高穆之风,一线之延,惟有《龙藏》。《龙藏》绕合分隶,并《吊比干文》《郑文公》《敬使君》《刘懿》《李仲璇》诸派荟萃为一,安静浑穆,骨鲠不减曲江,而风度端凝,此六朝集成之碑,非独为隋碑第一也。虞、褚、薛、陆,传其遗法,唐世惟有此耳!

  其学《龙藏》功力火候最深的,只有褚遂良一人。我以为《龙藏》笔势,已趋薄弱,结构也太匀整,实开唐代布算之风,褚遂良学之,只有从薄弱的基础上,再退一步,没有什么高明。兹双钩些字,此资比较,当不以我说为无据。康氏也说:

  褚河南(遂良)则出手《龙藏》,并不能变化之。

  不过康氏也不是不认识《曹子建》的。在《取隋》上也说:

  而快刀斫折,雄快峻劲者,莫若《曹子建碑》矣。吾收隋世佛经、造像记颇多,中有甚肖《曹子建碑》者,盖当时有此风尚。

  一个朝代有一个朝代的书风,作风相同,是不足怪的。其“快刀斫阵,雄快峻劲”的评语,还是切合的。我就是爱其雄肆,字的基础,就是在笔力精神上,力健则生气勃发,神气都没有,怎么成其为书。近来学书的人,多走浮滑薄弱的路,怎能做到朝气蓬勃呢!

  但《曹子建》也有其缺点,参用隶法,是六朝碑的特长,得隶法的字始沉着浑厚。参入篆法也有好处,所以《郑文公下碑》自题“草篆”两字。写楷书而参入篆文,用其所短,就不见得高明了,东魏(北魏后分东魏、西魏)《李仲璇》,也是常参入篆文的,《曹子建》或者受其影响,这不能不说是缺点。我们学的时候,弃其篆文好了。兹先双钩《李仲璇》一些字来说明一下:

  《李仲璇》有些字画不变楷法,而字是篆文,像“君、斯、而、古”等字;有些则全作篆文,像“庙、汉、序、有”等字,都不是她的优点。这碑极为劲秀,学其劲秀好了。

  《广艺舟双楫》又说:

  包慎伯(《艺舟双楫》)以《般若碑》为西晋人书,此未详考也。今按此《经》完好。在薤山映佛岩,经主为梁父令王子椿,武平元年造,是齐碑也。是碑虽简穆,然较《龙颜》《晖福》,尚逊一筹。今所见《冈山》《尖山》《铁山》摩崖,皆此类,实开隋碑洞达爽闿之体,故《曹子建碑》,亦有《般若经》笔意。

  这是对的,看上面双钩的字,还不清楚吗?尤其是捺画更像,精神上也是像的。“时”字、“文”字几乎是一模一样。至于碑额,捺画尽处,常分为三,为各碑之所没有,则是笔到尽处,两次缩回,再向前行而成的。《子建》的“文”字、“以”字、“人”字、“夜”字捺画也分为二,也是学这碑额的。

  此碑计二十二行,行四十三字,也近千字了。现在将双钩的四十八字,逐字来谈谈:

  “建”字不从“廴”,是自汉以来刻石之文的一贯写法,横画细而直画肥,是此碑上常用的写法,结构上,上密而下疏,右密而左疏,疏密互用,是六朝碑常用的结构法,横捺隶意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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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若经》碑额双钩本(局部)

  “安”字是篆文,但左右两直画,则全为楷法。此碑的篆书可以不学,篆书到六朝已经退化,非六朝人所长。写字一边草,一边楷,合成一字是不好的,叫作“偏枯”,写篆书而半篆半楷,当然也是毛病。

  “十”字横直都肥,越见其雄健,字也端正而又很生动,也是难得的。

  “六”字上一点用重顿,横画也健极,下两点是字的脚,反而放轻了,但分开得远,所以也很稳实。

  “自”字中间二横画,右边不与直画相连,这是书法上论结构时,常提的问题,不过一般多是两端都和直画相接,汉碑仍然如此,不过一边不连接,也是合理的,也是一种变化——免其呆板。但中间二横很短,使内面空得很多,也是隋碑疏朗的做法。

  “以”字是篆文,但到下面的“口”,又用楷法,半篆半楷,并不见得调和,有些不伦不类的现象,不大对头。

  “怀”字全是篆法,画细势薄,不如楷书之雄健。写楷书而参入篆文,或者也想使其多变化,但这个想法,并不高明。

  “正”字很雄厚,结体上宽绰有余,而又不见其松疏,这是力劲神全的作用,隋碑洞达之说,这也是一例吧!

  “而”字也松而不疏,以笔势雄健之故。字又很端正,无懈可击了。

  “无”字虽疏而仍密,以力劲气满,端正严整,用笔全是隶法,一捺隶法尤显,越觉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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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子建碑》双钩本局部1

  “即”字结构也宽,也是北齐刻石之风,泰山经石峪《金刚经》,一反北碑之绵密见长,以宽绰有余制胜。其条件一是笔力惊绝,二是操笔纯熟,力足气满,虽疏可走马,仍不觉其疏,笔力薄弱者,未足以语此。

  “山”字是以楷法写篆文,在此碑上是常见的。在汉隶上《夏承碑》是隶法写篆文的,也觉可观,至于以楷法写篆文,则有些不相入,因为篆与隶近,楷书与篆书,又多隔一层了。是否可依《夏承》之例,仍可研究一下。

  “于”字厚极健极,画短而势很远,所谓笔短意长者,此字用得很好。凡写字作长画难,不是笔力好,字就没有神气,不能成字,但短画更不容易,不能作长画的,一短就会臃肿,不成其为字。所以写短画的,功夫要深一层。笔短意长之作,在章草上是常见的;章草是用隶法的,则作短画的,又非精隶法不可。六朝碑字多隶法,学唐以后书,就难达到这种妙境。

  “时”字,上面已经说过,和《般若碑》上的“时”字很相像,右下的“寸”,如出一手。左“日”是平正的,右下“寸”字,用斜势,字反显得生动。用正不大难,用斜当正,就不那么简单了。此字之妙,就在一个“寸”字上。端庄之体,完全改观,生动极了。此种地方,是不能学步的,东施效颦,弄巧成拙,不可不知道的。

  “比”字两边写法不同,这六朝碑所同的;写相同是唐朝以后的书法,相同则呆板。写字重在能变化,不变化就难高妙。唐碑有布算之讥,就是笑其不会变化,像排算盘子一样,千个一律。六朝碑之佳胜处,因在其笔力惊绝,但结构上也能随时变化,也是一因。同是一个字,在一碑上,前后没有两个是相同的写法,像王羲之写《兰亭序》一样,二十个“之”字,都不相同。

  “经”字左边是篆法,右边是楷法——也可以说是隶法。上面已经谈过,写字不能一边楷一边草,则一边篆一边楷也是不好的,两边难得调和啦!六朝书多能创造,但这样的创造法并不高明。创造是好的一方面,但其高妙必求超出寻常,不是与人不同,都是宝贵的创造,今日书坛上的创造,有些被同志们叫作“无法无天派”。就是这些人对于书法未曾下过苦功,而以创造骗人。像直画应该拉直,而偏偏每画都弯弯曲曲;左右上下,应该平衡,而偏一边伸得很高失去重心,这样就谈不上什么创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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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部2

  “之”字上面只有三点,而以一横捺镇之,字也就平稳了。整个字以拙厚制胜,六朝以前字,用拙处多,但不是真拙,而是“大巧若拙”之“拙”。若是真拙,那有什么可谈呢!真是其巧可及也,其拙不可及也。

  “长”字结构上,疏密互用,上下辉映。上半不是很均匀吗?下面却使其中空出一大块场地,使其疏朗,是其高妙的所在。其所以高妙,仍在于笔力劲健,能控制其空白,才可以达到“计白当黑”的作用。

  “昊”字好像上重而下轻,“日”字过大而“天”字过小。但整个来看,仍很平稳。因为“天”字的右伸得很长,所以下比上大,也就站得住了。下方“天”字的写法,也很特殊,左右撇捺,起笔都离得很远,但是只觉其奇妙,不觉其行怪的。

  “天”字与上“天”部不同,上一横放得并不正,好像离开了,但又不觉其歪,这就是其高妙的所在。下面的“大”,仍与上“大”部不同,起笔接近些,而又肥得可爱,拙劲极了。这种做法,是人所不敢为的。但操笔极熟,熟而生巧,则无施不可。兼以“笔力惊绝”,就无往而不出群了。

  “相”字左篆而右楷,安排得并不好,以其笔力劲健,尚有可观。总之这个做法,是弃其所长而用其所短,并不高明。无论在哪一方面,善处理的,都是善藏其拙而显其所长的。试看李白、杜甫,就没有什么文章流传。他们不致于文非所长的,只是文不如诗罢了。这是可以借鉴的。全部拿出来,就必显其弱点,样样都精的人,恐怕是没有的罢。

  “度”字下面的“又”,力向右伸,使其左边空阔,但字形还是正的,未曾失去重心。笔画加肥,越见其雄厚。本来字的厚薄不关于肥瘦,但是肥的更好看,易显其雄厚。瘦的比肥的易写得多,所以苏东坡说:江南李国主,不为瘦劲,便不成字。不能用腕力的,只好写瘦些字,一肥必板滞,成为墨猪的。写肥字是善用腕力者之所长,也是其用武之地。

  “永”字也属于肥的,结构宽朗,是得力于北齐碑的。谈起结构,密的易学,疏的难师,操笔不熟,腕力不强,是不能作宽爽的字的。此字左边一折画,使其离中间直画很远,令其空阔,不是熟练,就会散漫不成字了。此碑直画到尽处向左钩的,都不用钩,而用悬针,也是不欲与人同吗?一新面目,也有可观。

  “劫”字也肥,只是左下放轻些。右边厚劲,是很显然的。两边并不齐整,左高而右低,反觉其姿势很好。写字匀整较易,以斜为正,以歪为齐,那就非十分纯熟不可。若果嫌其不齐,而把“刀”向上移,使其下齐,就不会那么生动了。

  “邦”字是篆文,笔画又瘦,不见得好看。而右上角的“口”,又像楷书,就有些不伦不类了。总之,此碑的篆文是不必学的,学之没有什么好处。要学篆书,秦有《泰山刻石》,汉有《开母庙》《少室》,就是三国孙吴的《禅国山》,都可以学,何必取六朝的篆书呢!

  “茅”字下面少了一撇,在六朝碑上随意增减原属常事。此字肥劲可喜,前人所谓熊肥而更捷者,作者真是不凡。肥者易笨,肥而捷,就不那么容易了。这是“笔力惊绝”,生气勃发的表现,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学书的人应向这个目的努力,使其又肥又捷,就不复后人了。

  “封”字奇在右边“寸”字直画作悬针,出了常格,此在六朝碑上是常事,其势雄力健,有些快刀斫阵之势。字的优点有多方面,有秀的、丰润、古拙……但都有一个共同的基础,没有力就没有生气,一切都表现不出来,所以古人论书,喜谈“笔力惊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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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部3

  “以”字左瘦而右肥,一捺肥得出奇,就是其制胜之方。一画独肥,本来是难安排的,但又不觉其不调和,而且觉其可爱。字的笔画好像很简单,其实很为复杂,千变万化,各有不同,好像人的面孔,没有相同的一样。不是这样也不会成为高超的艺术了。从简单的笔画上,可以变出许多花样来,我看比绘画还复杂得多。

  “迈”字以笔画多,不得不细,但草头与横捺又粗些。作者的看法,仍以肥为佳,不得已才用细画。但这个字还是厚的,劲健则不必说了。“迈”字“辶”稍残,但大致还是清楚的。笔画多的字,倒易安排,因为空白少;笔画少的字空白多,则不能不控制其空白,免其松懈,“计白当黑”,是不容易处理的。

  “四”字纯方笔是显然的,肥而劲,肥而生动,而又很严整,也是不容易的。严整的字易板滞,纯方笔难以生动;而这个“四”字是达到肥美活泼之境的。笔画像铁铸的,沉着痛快,不是操笔极熟,是难以做到的。

  “气”字也是以笔画多而用细画,这是很自然的。细而仍厚,就不简单了。细所以厚,是像铁丝一样,转到哪一面都一样;肥而薄是像树叶一样,正面看很阔,但转到侧面,只成一条线了。其情形就是这样。这是中锋与偏锋、运腕与运指的关系,肘提不起,运指用偏锋,是厚不起来的。唐以前碑,没有薄弱的,其原因就在这里。

  “華”字笔画也细,最长一横画,全用隶法,也见其雄健。直画如大柱,负担一切压力,平稳之至。这碑的字,多端正严整,但变化仍大,草头的两边不同,中间的两“十”不同,这个就是其变化之道了。一个字中,以最长的一画或两画为主画,是全字精神的所在,若不得劲,则整个字就败了,甚至影响到全幅。这个“華”字。一直一横都是主画,这两笔写好,则整个字也好了;短画稍有失误,影响不大。

  “鄧”字是篆文,但左“登”上面,左右各少了一画。右边太短了,以不配配之,也觉有趣吗?总之,楷书之碑,参入不少篆书,就觉得不大调和。且能写肥画的,写肥易美观,何必以瘦峭之画出之呢!纵然瘦字也有很好的,像《开通襃斜阁道》《冯君阙》,也瘦得很可爱,但肥美的还是居大多数。善运腕力的,不怕其成墨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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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部4

  “林”字左“木”右捺化为点,这是一般互让的做法。两“木”相离远些,这是齐碑疏朗的做法。结构疏是难行的,但操笔熟,腕力强,则疏处也密,力是神全,则计白可以当黑;相距远而气仍贯,则疏的也密了。隋以前碑,就不见有运指的,有之自唐人始。但唐初欧父子等,还未见有运指之迹。我见唐人墓志造像,也常有六朝遗法,变化很大,书法高妙,尚守运腕之说的。

  “光”字写法极奇,上面画肥而结构松,下面画细,两画也分开,使下比上大,以求稳实。奇在上面的“小”,右点放得很远,并不与左边一致,中间一横画,又缩得很短。反常的做法,自能出奇制胜。但这个是不可以效颦的,不是笔熟力强,就会变成丑八怪,不可不知的。古人一碑之上,相同的字,就没有写相同的,而我们后人硬去一一模仿,不是很笨了吗?我以为善书的人,是善学古人变化的精神。

  “高”字横画细而直画粗,是这碑一向的写法,但这字结构很均匀,很严整。特别是在下直画用悬针法。上面的“永”字和“封”字的直画,都是用这个方法。但其悬针处特厚,不像唐以后时悬针。上面的直画有些残缺,但大致还是清楚的。唐以前碑,没有不雄厚的,这个尖,像三角形的尖,所以就很浑厚了。

  “奇”字上面虽有些残缺,但大体是可以看得出的。但右下一勾画,变为直画斜势,这是北齐《泰山金刚经》《般若碑》的做法,上面《般若》中的“时”字右下一勾不是吗?隶意也是很深的,北碑就没有不参入隶笔的。在六朝以前,没有过楷书,他们是学隶书而创造楷书的,所以总得保存些隶法。这样笔画自然见得浑厚,不会薄弱了。后代的楷书,渐失去隶法,兼以运指作书,就容易浮滑薄弱了。

  “風”字也以画多而细,但仍不薄弱,有厚劲之势。“風”字中间的“口”,一直画通过,并不放在正中,而稍偏于左。古人作书,尤其是唐以前,是不那么拘束的。清规戒律之严,是自唐人始。因为用于科举考试,则不得不规规矩矩,整整齐齐。不然就不合格式,而被抛弃。一千多年来,书法不能发展,问题在于科举制度的毒害。直到今天,废科举已近百年,而抓住唐碑不放,而且大骂六朝碑的,还大有其人,为害之烈,不可谓不大了。

  “傍”字笔画并不太细,但右下一“方”,是残缺了,并不减低其雄强之神。右“旁”上一点,真有繇“点若山颓”之势,是影响到全局的。左边“人”字,以画少而肥,更显其雄厚,与右边的“旁”相配,也见其平衡。写字以能多变化为高,不能拘守一法。千变万化,以达于高妙之境。唐以后的楷书,以受科举制度的束缚,不复能变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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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奉橘帖》《中秋帖》(1940年代)

  “羊”字上面两点,其势很厚,也照应得很好。最雄强的还是中间一直画,肥而美,厚而捷,是很高妙的一笔,实叹观止。其余三横画,并不示弱,也达到要求。凡作书,瘦劲已写,肥劲难学。运用全身之力,操极熟之笔,而又中锋用得好,才能臻于美妙,不可以幸致的。

  “夜”字结构,有些特殊,殆也不欲与人同的缘故。上面一点很重,但又与“傍、高、奇”字的点不同,也是不愿千字一律的做法。左边“人”字颇肥,但“夕”字又太瘦,下面一捺则肥甚。肥而劲,肥而捷,是难能的。杜甫诗有“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句,书家或者也是一样想法。这种思想当然是很好的,但是没很深的功力,则会变成出奇的丑怪。近日的书坛,狂怪的太多了。一些基础都没有,而抱很大的欲望——创造,专想一鸣惊人,只能骗骗外行人于一时,久而必自败。他们没有远见,不肯下苦功,只是想要名要利,所以结果只能如此了。

  “松”字是篆文,笔画颇细,不见得雄厚。右上的“八”改用“人”——其实是“入”,于“六书”上是不合的。不过历代书家没有不读《说文》的(现代书家多反此),但又不坚守《说文》,免受其束缚,不容易把字写好。袁枚在《随园诗话》中有说:精音韵的多不能传,精《说文》的多不善书。就是被束缚的缘故,不能自由发挥其才能。近来常谈到书法上用不用简化字的问题:有些主张必写,有些主张不要写,我的主张与两种都不相同。书法是艺术品,要合乎艺术的要求,简化字是应用的文字,未必个个都合艺术的条件。我以为简化字像“乡、为、声”等字就不容写得好看,所以说,在书法上一定要写简化字,就不近情理。但是说在书法上不可用简化字,也说不通,像简化字中,不是全部写出都不好看,且不少简化字是古文、碑帖上也用过。像“网、丽、兽、虫、异、与”……为什么绝对不能用呢?所以我主张不做硬性规定,写与不写,都随便作者,灵活些好了。

  “壹”字是篆文,但是下面一横画,又改用隶法,这是显然的。这个篆文,写得很规矩,很平正;但画细已甚,不像楷书的雄厚,是用其所短之故。六朝楷书,多参以隶法的,所在都有,且能使笔画浑厚,不会有浮滑之笔,前人所谓“沉着痛快”者,都是从隶书来的。能兼用篆法,则更见其源远流长。像《郑文公碑》,就篆意很深,与用篆文的不同。

  “人”字写得很特别,右边一捺,几乎为左撇的四倍,真是肥得出奇,肥得有趣,肥而更生动,实叹观止。我以浅陋,此等写法,所见不多,只记得颜真卿的《离堆记》,有这种写法。身边没有《离堆记》,无法详谈,只记得有一“之”字,下面的一横捺,肥极,上面的两点一撇,都变成瘦画了。肥得可爱,肥而更捷,真是难能之笔。这种写法,本来是难调和的,但又不见得不调和。以此一肥画,肥得绝美的缘故。但这种写法,是难于学步的。第一要腕功强健,能使笔画坚实如铁。第二要操笔极熟,无施不可,然后才能追踪。没有高深的功力,而作东施的效颦,只能使人掩目而过。近来有些书法,未曾下过功夫,而又爱出风头,专想以狂怪盗名,有些是学日本的前卫派,字不像字,画不像画,但是大名鼎鼎、腾声全国的,未尝没有。因为研究书法的人太少。也得暂时的声誉,但是很难维持下去的。

  “七”字也是一奇字,第一画写得那么短,而下画又拉得那么长,是不欲与人同,出奇制胜的。字只有两画,而又不求太肥,精神全在一横捺上。奇而不怪,平正稳实,非有高度的技巧是办不到的。近来书家有些未曾下过苦功,认为不与人同就是创造,这样凭空的创造太容易了,哪一个人不会呢!“学然后知不是”,不学常会自满,小孩子不怕老虎吗!此中甘苦,一无所知,就会糊涂到此地步。近来读到一位同志的文章,里面说有些人于书法尚未入门,而到处开展览会,报刊上一样捧场,两方石水平一样,就是代数公式负乘负得正的道理吗?

  “步”字上从“山”,下从“少”,是不合“六书”的,但在六朝碑上,则是常见的做法。此字也算是肥的,只有两点稍小些,其他画都肥。腕力强的,作肥画是其所长,是其用武之地。能做肥画的,作瘦画也不会薄弱,以瘦比肥易写得多。书法是我国所独有,日本、朝鲜、越南,从我国唐朝的时候起,也学我国的书法。我国书法产生的原因是,书写的工具,是用毛做的笔,毛软而有弹性,变化多,所以产生高超的书艺,但是用软的笔去做铁画银钩的字,在这个矛盾上,问题就很复杂了。所以由书法发展为书学,连篇累牍,说的不完。且做法分歧,各行其是,但真理只有一个,用事实去作结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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楷书鲁迅《偶成》条幅

(197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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