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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福辉:沈从文在“性爱叙事”上是如何做到“反丑为美”的?

 陈巽之的图书馆 2023-03-18 发布于陕西
名作欣赏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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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两性的表情语言动作的细节,越是自自然然地写,就越是流露出两个下层人物的真情来。爱的粗野外表,掩盖不住爱的实在、诚实、可信,因为这不是上层官僚富商、不是都市人、不是知识者,而仅是乡民。

两性表达

 文 | 吴福辉

来源 | 《名作欣赏(上旬刊)》2016年第6期

两性关系,毫无疑问是沈从文自然人性的集中表现。从两性表达来体现湘西文化,是沈从文文学世界的一个绮丽窗口。

本真的、直露的两性关系描写,透出湘西人生的本真性和直率性。像《神巫之爱》《扇陀》《夫妇》《雨后》《阿黑小史》诸篇,直写性爱之不可抗拒,异常生动、质朴。就连在本地社会中头上不免戴了光圈的巫师也不可免,得了神法的仙人也不可免,甚至连青年夫妇在野外跋涉遇上了大好时光也不可免(最好笑的是替这一对已婚者设置了野合的环境,竟被人当成野男女“捉了奸”)。婚前性关系的普遍存在,并不演化为悲剧,而恰恰是两情相悦的自然结果,是好奇、探秘、嬉戏,是导致未来结合或本来就只待举行婚礼的前奏曲。性爱的自然状态,既是“化外世界”的真切实景,也带有理想化的浪漫性质,透出了湘西生命的某种自由色彩。如果按照汉族文化来观照,婚前性关系的发生是对女性相当不利的,它可能引来“移情别恋”“离弃”等妇女利益受损的悲惨后果。但是在沈从文的笔下,似乎一切不和谐的事物都不存在,这就引出关于湘西地方少数民族文化环境的两个问题:一个是阶级关系和穷富差别的相对松弛状况,因此在经济相对发达地区两性婚恋中严重起作用的经济关系和政治关系,所谓“门当户对”的标尺就比较轻微;另一个是男女相对平等,由性别差异带来的男女不同的命运结局是普遍发生的,《萧萧》中女主人公的遭际便与男性不同,但贯穿婚恋过程中的性别歧视,男女的关系,就显然没有沿海沿江和汉族地区那么紧张。对比《八骏图》《绅士的太太》等作品,湘西乡间的两性描写,凸显了湘西人性的非虚假、多真实。

但是沈从文的两性表达还有另一层面,即写丑,而且一丝不遮掩。《柏子》水手嫖妓的粗野,给妇人的礼物(有牌子的香粉)是妓女自己从男人身上摸出的,互道相思是用怕对方不忠但又信任对方的笑骂来显示的。于是,狂野的两性动作移去了平日里两人长久积累的压抑和无望。特别是《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中所写的故事,简直是惊心动魄。两个市镇营盘里穷当兵的,一个号兵,一个班长,每日到城里豆腐铺喝豆浆,为的是看一眼对门商会会长的小女儿,坚守着他们无望的爱情。女孩不久因不明的缘故吞金而死,号兵一连几天半夜去探坟,最后起意要盗棺时,却发现坟已被挖,盗尸的正是豆腐铺的年轻老板!盗尸奸尸,本来是极其丑恶的事情,沈从文写来却好似完全颠倒了日常道德的标准。

两性表达的反丑为美是如何做到的?像《柏子》里的性场面,是按当地民众的自然习性,选择两性的表情语言动作的细节,越是自自然然地写,就越是流露出两个下层人物的真情来。爱的粗野外表,掩盖不住爱的实在、诚实、可信,因为这不是上层官僚富商、不是都市人、不是知识者,而仅是乡民。而《月下小景》《媚金·豹子与那羊》均为惨烈的爱情悲剧。两性之间美好专注的感情是经由自杀殉情的结局获得美感的。其中《月下小景》的殉情是为反抗族里“女人同第一个男人恋爱,却只许同第二个男子结婚”的千百年习俗,不幸的是他们要将恋爱结婚统一到同一对男女身上。《媚金·豹子与那羊》的殉情是男人豹子遵习俗要用白羊来换取女人媚金的贞女血,却因找不到纯毛白羊的偶然缘故误了约定时间。两个故事相异,而男女信守诺言则一。有时候,孰丑孰美是倚仗叙述者评介语的提醒。这类评介语往往表明叙述主体悲悯的、赞美的审美感情和立场,提示读者,不要仅仅沉湎于作品提供的现场效果,而要看得更深些、更全面些。《柏子》里在写两性粗莽的情节时,突然插入一段叙述者的话:“一种丑的努力,一种神圣的愤怒,是继续,是开始。”有深意存焉。这类作品常常在黑暗人生的描写瞬间,打入一束光,将“丑陋”转化为“诗意”。不过这种“诗意文化”有特别的忧郁掺杂其间,也饱含了对生命自由、解放的一点向往。

作者简介:吴福辉,现任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主编,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三、四十年代文学、左翼文学与京海派文学、现代讽刺小说等。主要著作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与钱理群、温儒敏合著)、《沙汀传》、《带着枷锁的笑》、《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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