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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魏然|拉美作家和他们的世界(二)波拉尼奥:谐谑之外的沉痛

 置身于宁静 2023-03-19 发布于浙江

作者简介:魏然

北京人,生于1981年,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西班牙语系,博士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现供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拉丁美洲研究所,任助理研究员。从事拉丁美洲文学、大众文化、拉美思想史研究。译著有加西亚·马尔克斯《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瓦尔特·米尼奥罗《文艺复兴的隐暗面:识字教育、地域性与殖民化》、比奥伊·卡萨雷斯《俄罗斯套娃》、费尔南多·萨瓦特尔《政治学的邀请》、《劳尔·卡斯特罗:革命生涯》等。近期发表论文有《语词的命运》、《拉丁美洲电影的纪录片倾向》、《后危机时代的文化表达》、《豪尔赫·桑希内斯:玻利维亚原住民电影与闪回的政治》、《当代智利的“民族相册”:帕特里西奥·古斯曼及其纪录片》、《国家·市场·全球——2009-2013年阿根廷电影文化》等十余篇。

专题:拉美作家和他们的世界

波拉尼奥:谐谑之外的沉痛

文/魏然

《美洲纳粹文学》(La literatura nazi en América罗贝托·波拉尼奥(Roberto Bolaño的第三本小说。1996年成书后,曾向西班牙多家出版社投稿,但频频碰壁,只有Seix Barral出版社寄来了条件苛刻的合同。付梓后,作家获得了评论界有限的关注,但小说却没售出几本。不过,当Anagrama出版社的创立者豪尔赫·埃拉尔德(Jorge Herralde)读到手稿时,作家意外地遇到了知音。两人多次长谈,波拉尼奥旋即给埃拉尔德寄来了新作《遥远的星辰》,此后Anagrama出版了波拉尼奥大部分的小说成稿及身后遗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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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贝托·波拉尼奥(Roberto Bolaño),1953-2003,智利诗人、小说家、散文家

《美洲纳粹文学》自有吸引出版人的形式感。按照波拉尼奥自己的说法,这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文集”,“囊括了从1930年到2010年间美洲倾向于纳粹主义的多位作家。”需指出的是,书中主要记述的90余位作家(正文32个,后记62个)都是虚构人物,整本书皆由文字谐谑的伪传记组成。传主大部分是拉美作家,也夹杂了少量几个美国人。他们的共同特征是,都曾创作带着纳粹色彩的文艺作品,都同情或参与了法西斯活动:阿根廷的门迪鲁塞家族曾和第三帝国元首合影,并“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做个坚定的希特勒分子”;哥伦比亚的苏维塔和费尔南德斯-戈麦斯曾加过西班牙内战,为佛朗哥军队效力;秘鲁的塞佩达主张南美国家相互对抗,并在诗作里呼唤回到殖民者皮萨罗统治时期;美国人西贝柳斯幻想纳粹德国攻占美国本土,凡此等等。各篇传记在行文格式上也有相似性:标明了每个作家的生卒年月、出生地和殒命处,这让读者产生一种墓园漫步,端详一座座墓石的感受。

早有评论者指出,这部小说的结构与主题受惠于阿根廷作家马塞多尼奥·费南德斯(Macedonio Fernández)与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特别是博尔赫斯的《恶棍列传》(1935)。这条谱系或许还可以加上十九世纪法国作家马塞尔·施沃布(Marcel Schwob)的《幻想的生平》(1896)和西班牙流亡作家马克斯·奥夫(Max Aub)的虚构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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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塞多尼奥·费南德斯(Macedonio Fernández)与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

当然,《美洲纳粹文学》并非一味地向壁虚构,历史人物给虚拟生涯提供了时空参照和伦理环境。书里写到古巴作家佩雷斯·马松曾向伟大的莱萨马·利马三次提出决斗挑战,而这个故事结尾写道,《古巴作家辞典》对著名作家卡夫雷拉·因方特忽略不提,“却令人吃惊地选收了马松。”对于熟识拉美文学的读者而言,聊聊数行足以廓清传主的秉性和立场。因此,评论者曼索尼(Celina Manzoni)认为,这部小说呈现出的“世界文学繁复的互文性,自因方特的《三只悲伤的老虎》以来,在拉美文坛,尚无人能够接续。”

借着各个词条,波拉尼奥涉猎了20世纪拉美文学最关键的一些范畴,诸如民族主义、性别话题、极端政治运动、先锋试验、期刊的功能、译介的影响等等,淋漓地嘲弄了文学场域中保守的一翼。但显然,某些时刻左翼文艺实际上也分享右派的话题与形式,譬如右翼杂志《思想与历史》“并不歧视巴勃罗·聂鲁达和巴勃罗·德·罗卡”,因为“只是应该换掉一些人名即可,把斯大林换成墨索里尼,把托洛茨基换成斯大林,稍稍调整几个形容词,改掉几个名词,宣传诗的理想模式就准备好了。”

各篇列传内部,波拉尼奥悄悄进行着文体转换。有时中性的记叙渐次转入小说现场,时态也从过去时跳到现在时——例如《伊尔玛·卡拉斯科》。最后一篇《拉米雷斯·霍夫曼,无耻之徒》几乎是一则独立的侦探小说。作为人物的智利流亡作家波拉尼奥出场,化身侦探罗梅罗的“华生医生”,协助辨认藏匿海外的霍夫曼。拉米雷斯·霍夫曼原是先锋诗人,皮诺切特政变后加入智利空军,擅长驾驶战斗机在高空写宗教诗。军政府委派给他的任务是,秘密处决阿连德时期的诗人和艺术家,绑架贝内加斯姐妹是一系列犯罪的开始——这篇传记是小说《遥远的星辰》的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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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洲纳粹文学》封面】

在这里,波拉尼奥敏锐地指出,文艺何以能服务于法西斯政权?中文版勒口处辑出的那句话可能不是问题的答案(“在某些新兴国家和敏感地区,它[文学]还是那些一心往上爬的人用来伪装出身的画皮”)。读者会注意到,在其他篇章,例如门迪鲁塞家族或斯基亚菲诺兄弟,他们都独立于政权之外,没有直接为政府效命,也谈不到粉饰出身。我们发现,纳粹文学可能先于纳粹政权而存在。右翼作家的书写,营构了一种排除异己的法西斯话语,这种话语的特征是,捍卫边界(倡导国家之间冲突)、追求强力、否定他者(同性恋、犹太人、女诗人)、净化自我(血统纯粹)。这种弥散在社会中的法西斯话语呼唤着威权,然后威权顺势而生。波拉尼奥要讥刺的纳粹文学不是“听命文学”,不是依照上峰旨意而炮制的文艺。“官大好做诗”的文艺不是纳粹文艺,真正与纳粹政权合谋的文艺是倡导巩固自我的强力,鼓吹不断向外部和他者发动战争的话语。福柯在《反俄狄浦斯》的序言里写道,“法西斯主义诱导我们热爱权力,让我们渴望那些统治、剥削我们的东西。”波拉尼奥提出的纳粹文学正具有这种劝诱的作用,而我们自己很可能都属于纳粹病毒的易感人群。在作家的祖国智利,独裁政权已经被清除,但呼唤威权的纳粹话语却从来没有被认真反省。由此看来,《美洲纳粹文学》就不仅仅是一部谐谑的异国《儒林外史》,它的主题更加沉痛,即告诫我们,如何避免成为一个纳粹分子,怎样才能拒绝法西斯主义的生活,而这并不容易。

本文原载于《财经》杂志2014年第24期(总第403期)“书评”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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