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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没得诺贝尔奖的鲁迅,也会喜欢得诺奖的大江健三郞——如今他们都没了

 明日大雪飘 2023-03-20 发布于上海

29年前,大江健三郞得到诺贝尔文学奖后,据说他的母亲跟儿子说了这么一句:“比鲁迅还差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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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了,他母亲可不是个专业的文学评论家。她说这句,略相当于北岛或者于坚得了诺奖后(只是假设啊,别当真),家里老人说“比李白(或者杜甫,或者陶渊明)还差得远……”。

大江跟鲁迅,基本上没有可比性。

不是说大江比不上鲁迅,而是他们所处的时代、面临的困境和难题、所处的文脉、当下的文本风尚等,都发生了无法逆转的变化,你无法让关公真的战秦琼。

如果要论一下被人世苦难暴捶的程度,对生存困境拷问的深度,涉猎题材的多面性,以及文本的出色度,我不认为大江比鲁迅“差得远”;我也相信进入阅读后,现代读者会喜欢大江多一些。

我记得1994年他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后,我骑上自行车赶到兰州军区旁的图书市场,及时买了一套他的文集。据说那套文集翻译得不太好,有点把大江健三郞糟蹋了。但我仍读得如痴如醉。尤其是《饲育》,把人还原到了最简单的动物,叙述者“我”像一个幼畜一样看待庞然大物般的黑人大兵,阅读中的我忽然觉得,那一时刻,世界恢复到了原初的本真状态。

当然了,《饲育》最后还是以现实社会的残酷唤醒了阅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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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我此前读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等人时阅读上还有点“隔”,到了读大江健三郞,我差不多是把他当作中国最优秀的“先锋小说家”来阅读的。也难怪,一是那时理想的80年代——文学回血的80年代刚刚过去,我们内心还藏着理想的影子;二是像大江健三郞那一代文人,胸中仍装有源自汉语的学问,尽管受西方现代派文学(对大江来说,首先是受法国及欧洲文学)影响很大,但他用来看待世界时,用的眼光,还是跟中国人更接近。

让我惊讶的还有大江健三郞写作风格的多元化,不同作品之间的差异性。此前读川端、三岛乃至井上靖,觉得他们各人各自的作品,风格上都太一致,因而阅读起来语言感觉也比较单一。大江不同,《饲育》是一个风格,《性的人》是一个风格,《个人的体验》是一个风格,《万延元年的足球队》是一另个风格……当然这并不是写作上的一项美德,他只是给我们的阅读留下了更多的激情和可能性。

虽然相反的例子比比皆是,我还是相信所有杰出的写作者都可以相互成为知音。我不相信大江健三郞对鲁迅的喜爱只是受他母亲的影响。后来,他跟莫言成了莫逆之交,这除了他们生存的世界在自然地理上比较接近,社会生存文化联结较多,甚至都大量用到汉字,更在于他们骨子里深处惺惺相惜。记得许子东分析莫言得诺奖相当于摸到六合彩,其中“六分之一”原因是有大江健三郞这样的前诺奖得主极力举荐。当然了,我们只是当笑话听听吧。

对于大江健三郞,我本人似乎也是有机会接近一下的。我刚来日本时,在媒体上看到过一则启事,说是大江因为年岁已高,要卖掉他居住多年的一套别墅。所附照片可见别墅之美,而且关键是要价不高,四千多万日元,相当于二百余万人民币。我跟老婆说:咱们买上吧,趁机设法采访一下我喜欢的老作家。老婆对文学对作家都没多大兴趣,当即否掉了我这有点天真的提议。就在去年,在日华人小说家陈永和、黑孩二位还曾跟我商量,想办法去见见大江、村上等我们都感兴趣的日本作家,因为他们都已经老了,得抓紧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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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时间的确是无法抓住的。今天是2023313日,突然就得到了大江健三郞去世的消息。这虽说令人遗憾,但又并未出人意外。他的确太老了,已经八十八岁了。今天以后,他和他喜欢的鲁迅一样,完整的肉体都已消失,而他们留下来的文字,以及它们承载的东西,我想会永泽后世吧。

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说,他的作品以“诗的力量创造了一个想象的世界,并在这个想象的世界中生命和神话凝聚在一起,刻画了当代人的困惑和不安”。如果你没读过他的作品,或许会感到不知所云。那就赶快找来读一下吧。

因为对大江健三郞作品太喜欢,有一些感情,今天仓促写成此文。

并附一篇与大江、鲁迅有关的文字——

《我这一生都在思考鲁迅——大江健三郎在北大的演讲》

《孔乙己》与《故乡》的影响

我第一次听到鲁迅这个大作家的名字,是在我910岁的时候,当时,我还在国民学校上小学四年级、五年级。现在想来,那是收集了从《呐喊》到《野草》等鲁迅于北京时期创作的中短篇作品的一本翻译过来的小书(岩波文库)。母亲很爱看这本书,并把它送给了我。于是,我看到了其中的一个短篇小说,叫做《孔乙己》。

母亲好像打算在我从国民学校毕业之后,送我到隔壁镇子的一个商店里去当住店的学徒(我们那儿叫“奉公”)。所以,我想她是为了让我了解小孩子如何在大人的社会里做事,才给我看了这本小说。

通过在酒店里做事的少年的视线,观察着到店里来的大人们,其中还包括一个叫“孔乙己”的老人。我看了之后觉得很有意思,自己也想成为那个伙计,想像他那样仔细地观察大人。

然而,在我10岁的时候,日本战败了。自从1937 年侵略中国开始,日本发动的太平洋战争,最后以失败而告终。

接下来的两年时间,日本的体制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和平主义和民主主义的新宪法为日本人所有,教育制度也得到了改革。于是,在我生长的地方,在那个叫“四国”的被森林包围着的小小的村子里,有了新制度下的中学。我就不必像《孔乙己》里面那个讲故事的少年一样,去当学徒去了。

上中学的时候,我就一直很喜欢看那本母亲送给我的鲁迅的短篇集。后来,我升学进了位于我们那个地方中心城市的一所高中,就在那时,母亲对我说:

“去看鲁迅老师的小说《故乡》!”

——母亲总是称呼鲁迅为“鲁迅老师”。

里面写了很多村里孩子的快乐生活,但是,那些离开村子去接受高等教育的孩子,就要过和好朋友“闰土”不一样的生活。那是很没意思的。

“高中毕业后看样子你好像打算上大学,等大学毕业了,你就马上给我回村里来,跟你现在那些好朋友一起来做事,来建一个新村子。这一点你可千万不能忘记。”——这就是母亲对我的嘱托。

我也打算按母亲说的去做,于是,就用铅笔在笔记本上抄下了《故乡》结尾那段广为人知的话——

“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含着大希望的恐怖的悲声”

然后,我上了大学里的法国文学系,在那一刻,其实我已经违背了自己和母亲之间的约定。就算我成了法语专家,我们村里也没有法语老师的教职。即便在我们县里的大学里,当时也没有法语讲座。更不要说和四国森林里的朋友们一起干活了,就连在四国地方城市大学里找到工作的希望都没有。不过,作为一名23岁的东京的学生,我却已经开始写小说了。我在东京大学的报纸上发表了一篇短篇小说,叫做《奇妙的工作》。

在这篇小说里,我把自己描写成一个生活在痛苦中的年轻人——从外地来到东京,学习法语,将来却没有一点希望能找到一份固定工作。

而且,我一直都在看母亲教我的小说家鲁迅的短篇小说,所以,在鲁迅作品的直接影响下,我虚构了这个青年的内心世界。有一个男子,一直努力地做学问,想要通过国家考试,谋个好职位,结果一再落榜,绝望之余,把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挖掘宝藏上。晚上一直不停地挖着屋子里地面上发光的地方。最后,出城,到了外面,想要到山坡上去挖那块发光的地方。

到这里,想必很多人都知道我所讲的这个故事了,那就是鲁迅短篇集《呐喊》里的《白光》中的一段。他想要走到城外去,但已是深夜,城门紧锁,男子为了叫人来开门,就用“含着大希望的恐怖的悲声”,在那里叫喊。

我在自己的小说中构思的这个青年,他的内心里也像是要立刻发出“含着大希望的恐怖的悲声”。我觉得写小说的自己就是那样的一个青年。如今,再次重读那个短篇小说,我觉得我描写的那个青年就是在战争结束还不到13年,战后的日本社会没有什么明确的希望的时候,想要对自己的未来抱有希望的这么一个形象。

这个青年,和另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学生,以及另一个学生,三个人一起在大学医院打工。医院里养了很多“实验用犬”,数量不断增加,造成了一些麻烦,需要处理,也就是要杀掉它们。然后,他们就在专业屠夫的指导下开始工作。这份工很苦很累,还有可能拿不到钱——就在这种矛盾冲突最激烈的时候,“故事”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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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的日本,正笼罩在此次席卷全球的经济危机的阴影之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想要工作却找不到就职的地方(并不只有年轻人为找工作而苦恼),于是,“贫困”问题受到了年轻人的关注。

从文学上讲,就是有很多人又开始读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这部小说描写了在极度恶劣条件下工作的贫困的劳动者。

小林多喜二生于1903年。1933年,在国家权力的迫害之下,被残酷杀害。我到鲁迅博物馆,看到鲁迅先生写的悼念小林多喜二的文章,心里又觉得非常地感动。

20岁时(还是一个在大学里学法国文学的大学生)写的第一篇小说,并不像小林多喜二的作品那样,深刻而敏锐地反映出当时那个时代的社会现状,并对其展开了强烈的批判。但是,在这篇小说当中,男学生和女学生展开的对话,虽然幼稚,却包含了对我们所处的那个时代和社会的观察与批判。

我的那个短篇小说,是一部阴暗的小说。但是,当这部短篇小说登在大学报纸上,我拿到了第一笔稿费的时候,心里却感到了喜悦。

老实说,我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个真正的小说家,并决心今后要靠写小说为生。之前,我还靠打工、做家教,以维持在东京的生活。几年后,我回到了四国的森林里,把登有这篇小说的报纸拿给母亲看。我相信母亲一定会为此感到高兴的。

然而,母亲却是万分失望。

“你说要去东京上大学的时候,我叫你好好读读鲁迅老师《故乡》里的最后那段话。你还把它抄在笔记本上了。我隐约觉得你要走文学的道路,再也不会回到这个森林里来了。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成为像鲁迅老师那样的小说家,能写出像《故乡》的结尾那样美丽的文章来。你这算是怎么回事?怎么连一片希望的碎片都没有?”

我想,是的,您说得完全正确。但是,22岁写了这篇小说,23岁发表在大学报纸上,我的心里真的是高兴极了,我没有勇气接受母亲的批评。我是这么辩驳的:

“母亲,鲁迅不只在《故乡》里用了希望这个词,还有《白光》里头也用了,我就是想起了里头的一段话,才写出这篇小说的。”

说完,我就看到了母亲的眼睛里流露出可怕的轻蔑的神情,那种轻蔑我至今还是记忆犹新。母亲说道:“我没上过东京的大学,也没什么学问,只是一个住在森林里的老太婆。但是,鲁迅老师的小说,我都会全部反复地去读。你也不给我写信,现在我也没有朋友。所以,鲁迅老师的小说,就像是最重要的朋友从远方写来的信,每天晚上我都反复地读。你要是看了《野草》,就知道里头有一篇《希望》吧。你看了《希望》吗?”

我坦白说,我没有看过。那天晚上,我坐了公车,又坐火车,回到了东京。我实在羞于继续待在母亲身边。这次,我拿着母亲给我的书,里面有《野草》全篇,就在夜行的火车上读了起来。

我感到羞愧难当。接下来我要重新开始,我要写母亲说的那样的小说,像母亲那样的读者会把它当作是一个重要的朋友写来的信。我读到的《野草》中的小说真的是精彩极了,而我的自信却已经碎成了齑粉……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这次来到北京,我终于做了一件一直想做却没有勇气完成的事情。如今,我已73 岁,从那个在夜行火车上看《野草》、身心都受到巨大震撼的夜里至今,50年的光阴转瞬即逝。我来到了鲁迅创作《希望》的地方,来到了鲁迅博物馆。

《希望》中引用的那首诗的作者,那位诗人的铜像也在那里。

我想要在那个翠竹掩映的庭院里,在心里默默朗诵一遍牢记于心的《希望》的全文。前天,我就这么做了。周围的人,包括我的朋友,还有摄影师,我从他们面前偷偷地消失了,然后面红耳赤地又出现在大家面前。

他们一定觉得我很不可思议吧。下面的一段引用比较长,但请允许我来读完吧。中间我会跳过一段,缩短一些。我所记得的是竹内好的译文,他是日本最好的鲁迅作品的译者。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灵魂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

然而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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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而这些都空虚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我早先岂不知道我的青春已经逝去了?但以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坠的胡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虽然是悲凉飘渺的青春罢,然而究竟是青春。

然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写完这一段之后,作者“我”又想起了刚才所说的裴多菲·山陀尔的诗《希望》,然后,就引用那句名言。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倘使我还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飘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

然而现在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蝴蝶以至笑的渺茫,爱的翔舞。然而青年们很平安。

我只得由我来肉搏着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但暗夜又在哪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老实说,我现在还不能完全清楚地把握这篇文章的意思。但是,在我的老年生活还要继续的这段时间里,我想我还是会和鲁迅的文章在一起。

从鲁迅博物馆回来的路上,我再次认识到了这一点。至少我现在能够理解,为什么母亲对年轻的我所使用便宜的廉价的“绝望”、“恐惧”等词汇表现出失望,却没有简单地给我指出希望的线索,反倒让我去读《野草》里的《希望》。

隔着50年的光阴,我终于明白了母亲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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