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张惠 著名红学家王昆仑先生曾说，傻大姐很厉害，一笑笑死了晴雯，一哭哭死了黛玉。前一次傻大姐在大观园掏促织时拾到了绣春囊，正在发笑，结果被邢夫人发现，引发了抄检大观园事件。晴雯被赶出园子，因病中受此气恼，愤悒而死。后一次黛玉在沁芳桥山石背后听到傻大姐在哭，问她缘由，傻大姐回说是因为宝二爷娶宝姑娘的事情，“我白和宝二爷屋里的袭人姐姐说了一句：'咱们明儿更热闹了，又是宝姑娘，又是宝二奶奶，这可怎么叫呢！’”结果挨了打。她的这一哭间接导致了林黛玉之死。堪与傻大姐相比的是史湘云的憨丫头翠缕，很有可能是因她的一番笑语，日后导致了湘云的婚姻悲剧。
金麒麟对湘云的婚姻至关重要。在现存的古本中，除了杨继振藏本里，第三十一回后半回的回目改成了“拾麒麟侍儿论阴阳”外，其余的本子中该回目都是“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第三十一回最后，脂批说：“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线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第二十六回又有一条批语说：“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这都暗示了“白首双星”很有可能指的是湘云和未来的良配“才貌仙郎”卫若兰。
但是奇异的是，曹雪芹却一路草蛇灰线，设计了宝玉得麒麟、丢麒麟而被湘云捡到的故事情节。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张道士献了一盘宝物，其中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宝玉听见史湘云有这件东西，便忙将那麒麟拿起来揣在怀里。却又想到怕人看见，他听见史湘云有了，他就留这件，因此手里揣着，却拿眼睛瞟人。第三十回宝玉隔着蔷薇花架看到龄官画“蔷”，提醒龄官避雨，被龄官一说他才意识到自己也被雨淋了，于是慌慌张张跑开。而第三十二回，正是走到蔷薇架下时，湘云对丫鬟翠缕道：“你瞧那是谁掉的首饰，金晃晃在那里。”为什么必须是史湘云拾到了金麒麟？假如是主子拾到了，无非归还；仆人拾到了，无非上交，都只能一笔带过。就算是林黛玉拾到了，无非再增几句醋语，但是又和前面她的讥诮重复了。宝玉收起金麒麟就是为湘云而留，丢了却偏偏被湘云捡到，这才更有奇巧之感。
然而，这还并不是曹雪芹情节设计的最巧妙之处。第三十二回“论阴阳”实际上是和第八回“认通灵”对照的，通过对比彰显了两对“同中有异”的主仆。其一，两位小姐的饰物都和“金玉良缘”有关，金锁和宝玉是“正色”，金麒麟和宝玉是“间色”。其二，都是由小姐的侍女发现。宝钗的丫鬟莺儿听到“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脱口而出“和小姐金锁上的八个字是一对儿”。湘云的丫鬟翠缕看到捡到金麒麟，笑道：“可分出阴阳来了。”说着，拿出史湘云的麒麟瞧，原来捡到的这个文彩辉煌的金麒麟，比湘云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其三，有其主必有其仆。宝钗从来都被贾府中人认为很会说话，比如贾母就称赞“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莺儿也总是在合适的时间说出合适的话，除了第八回说宝玉玉上的八个字和自家姑娘金锁上八个字是一对儿之外，第三十五回还对宝玉说“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引逗起宝玉的好奇心往下追问。莺儿在说话上也颇能拿捏分寸，所以她和宝钗算是一对精明的主仆。湘云本身就说话太直，不考虑后果。她直接对宝琴说，王夫人“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惹得宝钗只好说“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看到邢岫烟的当票，湘云当着薛姨妈和宝钗的面，又是说“人也太会想钱了”，又是说难道“姨妈家的当铺也有这个不成？”所以《红楼梦》对湘云的一字定评就是“憨”。而这回的“论阴阳”中，翠缕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居然连阴阳也分不清，居然说出来“姑娘是阳，我就是阴”的傻话。可见湘云和翠缕是一对憨直的主仆。金圣叹评《水浒传》，说其描写艺术是“同与不同处有辨”，而《红楼梦》中同样关心佩饰的两对主仆，却写得如此毫无一笔混淆，亦是艺术手法高明之处。
更进一步的是，翠缕的言行固然引人发笑，但未尝不是一个伏笔。香港著名学者梅节先生曾经提出，湘云后来的结局是嫁给了卫若兰，但是因为金麒麟这件事，夫妇产生了嫌隙而至仳离。但是卫若兰怎么知道这对金麒麟的来龙去脉？宝玉经过了尤三姐的事件，也就是因为他说出“真真是一对尤物”引起柳湘莲怀疑导致退婚，致使尤三姐自杀之后，他应该不会再有类似失言。而湘云的个性虽然有些大大咧咧，但是当看见捡到的金麒麟和自己的是一对儿，就红了脸不吭声，那么婚后再见到卫若兰的金麒麟，也不至于自己张扬。反而是憨憨的、有些冒失的翠缕，见到卫若兰的金麒麟跟湘云的金麒麟是一对儿，有可能忍不住说起当年在大观园中一对金麒麟的趣事，因为毕竟捡金麒麟、宝玉找不到金麒麟问是不是袭人收起来了、袭人说起金麒麟是宝玉“天天带在身上”特地给湘云留的，这些事情翠缕都在场。
而十来岁连阴阳都搞不清的憨丫头翠缕，说不定还会满怀欣喜地恭喜卫若兰跟小姐才是天作之合，却不料她无心的憨笑话语，成了卫若兰无法拔除的锥心之刺。“瘁”有“毀坏、损坏”和“忧伤、忧愁”双义，如果紫鹃的命名暗含了黛玉杜鹃啼血的命运的话，那么翠缕就像她自己名字的谐音“瘁侣”一样，毀坏了这对爱侣的感情，也暗示了湘云未来会和卫若兰成为一对愁烦不堪的怨偶。 （本文发表于《群言》2022年第7期，转载请注明出处）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