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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潜心性辨剖

 栎阳钓晚 2023-03-21 发布于贵州
刘聪泉

据邵潜《州乘资》卷四《人物》所载,邵潜的五世祖邵旻曾为永乐甲辰进士,授大理寺评事,因坚认“官可舍,吾法不可犯也,爰书奏谳,矢示天日,遂坐忤权,落职建昌幕”。据毛应翔《广陵邵山人传》记载,邵潜“生而颖异, 七岁就外傅, 口诵数十百言, 为大父所怜爱, 坐之膝上曰:先廷尉之业中微, 大吾门者其此儿乎!八岁而母杨殁,十二岁而大父亦殁”。因“不能束修行贽以卒业, 间与市井儿游习斗鸡、走狗、蹴鞠、弹筝、弄丸、击筑诸戏, 犹时时为人诵稗官小史, 少年争慕悦之”。后在亲属劝告下,又潜心科举。时邵家生活困苦,加之“室人与儿子相继下世,益郁郁不自得”,终未能成就举子之业。

通州诗人范凤翼在《为邵潜夫追挽亡配》二首中有:“三年操作弃糟糠,愁绝安仁赋悼亡”之句。通州诗人汤有光《为邵潜夫悼亡》诗亦云“为妇空三载,曾无一日欢。”说明邵潜婚后不久,妻子便离世。邵潜《长恨歌 哭儿长庚》中有“哀郁缠五内,血泪沾衣巾”句,可见爱子亦早逝,且丧子之痛椎心刺骨。据《酬里中诸先生题亡室淑媛流芳册》《曩梦亡妻成无瑕云是大雪山仙子》二诗,邵潜对原配夫人极有感情。又据范凤翼《为邵潜夫追挽亡配》又云“恠来鸳侣分飞后,嬾觅鸾胶二十年”之句,邵潜在妻子离世二十年间,从未有续弦之想。年过半百,方才续弦。叶铭《再续印人传》有“凡数易妻”之说恐系误传。王士祯《池北偶谈》:邵潜年五十五“娶后妻成,久之,嫌其贫老,弃去;一婢又为势豪所夺,遂只身客如皋城西,年八十矣”。邵潜六十岁时自作四律诗云:“一生坎壈,半世孤茕”。陈维崧《邵潜夫先生八十寿序》:“夫古今文人才士,穷愁惨者为多,然未有穷愁如邵先生者。”陈维崧在《邵山人潜夫传》中又记述:“妇,里中小家子也,庸奴其夫,日求去。妇既去,山人贫益甚”。庸奴:名词意动用法,意为鄙夷。当时,邵潜有《送成娴姬》诗记之,诗序曰:“姬,余后妻也,憎余贫且老,求离甚力,诗以送之”。由此可见,后妻确是嫌他“不善治生产”,因生活穷困弃他而去,并非某君《如皋印派概述》所言“晚年丧妻”。

《邵山人潜夫传》:“性卞急,与人语,稍牴牾,辄嫚骂。食物多禁忌。间会食,食器中有非山人所素食者,辍叱去,不顾也。里中儿争匿笑之”。科场屡次失意,妻儿弃他而去,加之汉室崩坼、里门荡析,难怪邵潜郁郁愤懑,“里人竟目为狂人”。对此,陈维崧大鸣不平。《邵潜夫先生八十寿序》:“其实邵先生衰年暮齿,所遇多不如意者,人又不能谅先生,而或反溷先生,可感也!”《邵山人潜夫传》:“维崧居东皋七八载,山人每过维崧,辄温语竟日。山人早过而维崧尚卧未起也,则坐待日暆耳。然则谓山人善骂人,岂信然哉!”事实上,邵潜在文人圈内很有人缘。余所见杨述臣《五山耆旧集》收录邵诗一卷198首,汪之珩《东皋印存》收录邵诗一卷148首,邓孝威《天下名家诗观》收录邵诗10首,冒襄《同人集》收录邵诗3首,王士祯《怀旧录》收录邵诗2首,大多是与友人唱和之作,譬如《酬里中诸先生题亡室淑媛流芳册》《有传余道死者闻而作此兼寄社中诸子》《将游五岳留别里中诸君子》《民变寄慰诸公》等等。亦有人以钟惺舟上面诋谭元春、钱谦益府前骂阍者为例,云先生不近人情。其实,因对竟陵派“僻涩诡谲”的文风深恶痛绝,先生与谭元春多有争辩,此未必邵潜之过,杨述臣于《五山耆旧集》中便因此称邵潜“确有卓识”。钱府门尹谅也势利,否则,钱谦益何必于事后“以书招,且引罪”耶? 可见邵潜并非“孤僻”,而是性格耿直,轻财重义,是一种“往来无白丁”和“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高风介节,如王士祯所言“不谐俗”而已。 

邵潜长成后,经历亡妻、丧子、落第、离异等等诸多磨难,加之通州“里儿既多訾謷山人,山人亦不乐居里中,则跳而客游”。天崇年间,邵潜“提一剑囊,囊其诗走燕齐吴越间”。邵潜自号“五岳外臣”概源于此。后因在外客游太久,邵潜转返通州,但故居荡析无存,无奈,转徙如皋,斯时邵潜已垂垂老矣。嘉庆《如皋县志》记载,邵潜迁居如皋时,乃由如皋县令王㞳生 “式其庐、署其门,为寓公庐”(附图)。王㞳生,山东长山人,崇祯十三年进士,生平不详,明亡后闭门谢客,以示不忘故国,临终遗命亦不立墓碑,可见亦气节之士,与邵潜自是投缘。自康熙《如皋县志》以下,于明崇祯后期如皋县令所记不详,自崇祯十二年(1639)后列有成德、林中桂、王㞳生、李丹衷四名县令。嘉兴李丹衷为南明王朝如皋县令,清兵南下时,闻风而逃。李丹衷之前任即为王㞳生,此可以大致推断,邵潜乃崇祯后期迁居如皋。再据邵潜《州乘资·自序》所言:“辛巳以后.......余流寓如皋” ,可以断定,邵潜迁居如皋的准确年代为崇祯十四年(1641)。

 嘉庆《如皋县志·邵潜传》

范方《默镜居文集》载:“崇正丙子,(邵潜)侨寓如皋之城东偏,绝屋数楹,扁舟所载,图书、花石而外无长物,……山人年已踰六十”。范方此记存疑。崇祯丙子(1636),邵潜年仅五十有六,王㞳生尚未赴如皋之任。或许是丙子之年邵潜曾一度客寓如皋。正式迁居,当以邵潜自述为准。
值得史家一书的是,有着深厚的儒学修养、道学德行的如皋人包容和接纳了邵潜这位学富五车却一贫如洗的爱国老人。县令王㞳生、故人之子黄辅等人,帮助邵潜在城东构屋数楹,赠名“寄公庐”。《东皋诗存》载黄辅《喜邵潜夫先生来居》诗:“五岳归来晚,幽居吾邑成。为贪知己今,翻觉故乡轻。种竹添新课,论诗问旧盟。若教先子在,三径日相迎。”此诗说明,邵潜迁居如皋时,黄辅之父黄应征已辞世(1626)多年。邵潜《哭黄君求》诗中有“传君御气入空虚,廿载交情一梦余”之句,“君求”为黄应征之字,此诗说明邵潜对黄应征辞世,仅得传讯而已。此一可佐证,黄应征辞世之年,邵潜确未迁居如皋。《五山耆旧集》卷十六黄应征诗前小传中记载:“潜夫先生晚年迁居如皋,(黄应征)先生割屋居之。”杨述臣此记有误。即便有割屋之举,也该是黄应征之子黄辅所为。邵潜《次韵酬黄长孺见赠移居之作》中诗句:“高谊得君敦世契,周旋应许日相迎”可为明证。“割屋”之说,应是选择城东黄应征旧居残舍,整修重建成“寄公庐”是也。
邵潜出无儿,入又无妇,但有一位刘姓老妪依其门楗以居,为邵潜生火作糜。邵潜虽贫,但毕竟是官宦之后,对饭食很挑剔,如皋老妇实属不易。扬州城破,清兵南下,邵潜曾偕刘妪及婢女灯儿逃亡黄家庄、何彭庄、洋庄一带,途中均有短诗记之。约顺治三年(1646)归“寄公庐”后数日,刘妪罹疾而亡,邵潜有《悼刘妪》《葬刘妪》等诗记之。从“捡书曾戚頞,览物几沾裳”,“茕叟终身忆,非徒旦夕忧”等等诗句可知,邵潜对刘妪情义深重。范方《默镜居文集》载:“年近八十犹因溺一女奴,卖其旧居,僦舍于城西偏”。此女奴名为灯儿,乃先生抚养成人,后被豪门掳去,邵潜有《灯儿为某所夺》一诗记之。为救灯儿,邵潜卖掉了“寄公庐”,栖身于如皋城西“委巷”内三间茅屋。康熙二年,王士祯曾步行造访此“蓬门陋室”,并作有《访邵潜夫寄庐》诗,然此寄庐已非彼寄庐矣!
南通邵氏与如皋冒氏数代交厚,冒起宗为邵潜“里中最相知深”者之一。冒起宗(1590-1650),冒襄之父,字宗起,号嵩少,崇祯元年进士,官至左良玉大军监军、山东按察司副使督理七省漕储道,正四品,明亡归隐如皋城。邵潜与如皋冒氏数代交厚。明天启五年(1625),冒襄祖父冒梦龄六十寿诞,邵潜作《寿冒汝九先生六十》一诗以贺。冒襄曾叔祖冒汝峨与邵潜十分投缘,邵潜《月夜冒汝峨偕高伯调过访》中有“科跣那能循礼数,谈谐殊不杂寒温”之句。据《邵山人潜夫传》记载,邵潜与冒起宗相知很深。邵潜长冒起宗九岁,长冒襄整三十岁,但与其父子均有交谊。如前所言,万历间,邵潜曾与冒起宗、范凤翼等名流组立诗社,相互唱和。崇祯时,冒起宗任职福建、湖广,邵潜均有诗寄赠。《邵山人诗集》乃崇祯十二年,冒起宗补官粤东时“为锓之粤中”。是年,冒襄应制金陵,邵潜有《送冒襄应试留都》诗相赠,中有“战胜归无缓,将亲赴粤东”之句。寓皋后,邵潜与冒氏父子交往更频。邵潜生病几现危象,给其医药者,冒起宗、冒襄是也。邵潜常为水绘园座上宾,并应邀与诸多名流诗文唱和。当时陈维崧在园中读书,有短邵先生者劝陈维崧勿与之交游。但在好文好客的冒襄影响下,陈维崧等人与邵潜成忘年之友。
邵潜与黄辅相处甚洽。黄辅(1602-1687),崇祯诸生,弘光元年曾获岁试第一,清兵南下后,黄辅抛家别子,削发为僧,寄居如皋舍桴庵,教书自给。据《东皋话旧》作者、如皋周思璋先生考证,黄辅曾邀邵潜同居于舍桴庵。黄辅一生写下不少诗篇,选编为《恕庵诗稿》,《东皋诗存》和《五山耆旧集》选录其中数十首,中有《青门行为邵潜夫先生作》《过邵潜夫先生寓庐》《元旦邀潜夫先生清谈》等等。《元旦邀潜夫先生清谈》前有序云:“予久不行节礼,先生亦杜门不出,邀至小斋作三日谈,如是者三年矣。”可见“论交老更真”之谊。邵潜逝后,黄辅将其葬于黄氏祖茔汤家湾附近。据冒广生《龙游河棹歌·附注》所言,“潜墓亦邑人黄应征所赠,潜尝以诗谢之云:为定埋身地,遥从叔度谋。天开人日霁,风扫客心愁。自诧身为赘,何如死即休。前言欣克践,高义并山丘。”《东皋印人传·邵潜》云:“公无嗣,殁于皋,黄君求葬之已墓之东南二十步”。前文已有言及,黄楚桥此记有误。邵潜去世时,黄应徵(君求)已作古近四十年。据陈维崧《邵山人潜夫传》所载,邵潜卒后,乃黄应征长子黄辅(长儒)经纪其后事。嘉庆《如皋县志》亦载,“君求殁,其子辅时与周旋。及潜卒,割地葬之。”文中所言“割地”,乃因先父与邵潜原有君子约定,黄辅信守先父之诺而已。嘉庆《如皋县志》卷二十二《古迹》记有“通州诗人邵潜墓,在县东汤家湾河南黄氏祖茔西南方”。据范方《默镜居文集》记载,邵潜卒后,其“姪茂远嗣葬如皋东十里铺之黄家庄黄长孺赠地也,老妪刘氏依焉,其墓木先拱二十年”。邵潜之姪邵茂远嗣葬叔父,终拜黄氏“割地”之惠。而与顺治之初过世的刘妪相邻而眠,九泉之下,邵公亦不寂寞矣。
另据范崇简《懒牛诗抄》载,约在嘉庆之初,曾任两浙盐运副使的如皋乡绅徐湘浦尝搜访邵潜墓,并出资修箿。范崇简诗云:“天遣徐司马,搜奇至古坟。再添三尺碣,常护百年云。佳侣分人鬼,高情绝见闻。夜台应自慰,终不丧斯文。”  此又是一段文人佳话。可惜黄氏祖茔及邵公主仆之墓在今天的东陈镇汤湾村均无迹可寻。
所谓性情狂戾,牴牾世俗,动辄嫚骂,古人对邵潜的认识多有偏颇。科场失意、妻离子亡、汉室崩坼、里门荡析,谁能心如止水,不动如山?一个故乡不能接纳、世俗不能包容的老人,是如皋的王㞳生、冒襄、黄辅、刘妪、灯儿给了他诸多的亲情和友情,如同阳光一般温暖了他的晚年,让他“温语竟日”,创作不辍。邵潜在如皋播下了艺术种子,如皋却让邵潜长成了参天大树。
国学大师冒广生诗云:“汤家湾外水粼粼,八里庄前草不春。片石可怜皆掌故,张诗人与邵山人。”不久前获悉,如皋东陈镇有开发汤家湾,打造古蟠溪景区之意向,果真如斯,笔者当为邵公首奉俎豆。
注:所有引文出处一概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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