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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谈写作:我是一个匠人

 明日大雪飘 2023-03-22 发布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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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匠人

文丨王安忆

近年来,写作变得日常化起来。不像往年,猛写一阵,再猛歇一阵。而是天长时久,天天都写。猛写一阵是写不动了,自己觉得每日的能量都有限,汲取完了,再硬要汲取,上来的便只有泥沙。到了第二日,淘干的井里,就又涌出了新水,又够写一段的。

猛歇一阵呢,也不行了,觉得这一阵无聊,空虚,无所事事,还是想写。再讲,因不能猛写一阵,时间上也不够猛歇的了。所以,就只得将猛写和猛歇平均分配于日复一日。

这样的有节律的写作,就必是在一种冷静和清醒的状态底下,着意的是具体的东西,相当技术化。其实,等到落笔的时候,抽象的东西已经奠定好了,余下的统是具体的工作。

比如,如何刻画人物的脸,这是比较困难的工作。汉语比较虚、含蓄和含糊,用来写实,很难找到贴切的字词,而我又以为人的脸特别需要具象地表现。

脸是一种神奇的天物,当我要写一个人的时候,他的脸一定不是虚构的,而是实有其脸,我从现实中找到一张脸送给我的人物。假如不是亲眼看见过这张脸,我真的无法设想它的微妙之处。它提供的内容是那么丰富,有一种可以自己滋生与繁殖含义的机能。同时,正因为亲眼看见,才感到描写它的极大困难。就算我自以为已经描绘对头了,别人也不一定就能够如我一样看见。

文字实在是太抽象的物质,而且粗疏得很,许多细微的东西都从它的网眼中遗漏下来。我又不愿意使用过于艰涩的冷字,那就更抽象了。日常的熟字在频繁的通用中又有了约定俗成的意思,有了陈规,也有问题。但我还是情愿用熟字,熟字的含义单纯些,于是也确定些,用它描画具象的事物也略微准确一些。

有了一张生动的脸,人自然就有了音容笑貌,举止也生出来了。还有口音,也是重要的。口音是有性格的,而且很鲜明。同是苏北话里,盐城话就比较“质”;而扬州话,则是妩媚和俏皮的,带些女腔。北京话和上海话都俗,带习气,前者是官俗,后者是民俗,不同。四川话和宁波话都是爽利风趣,腔也不同,前者曲折婉转,后者粗放硬梗。要用文字写出这些乡音无计可施,许多音和韵都无字以代。可它们又很重要,说这样的腔和那样的腔,天壤之别。文字的读音又是一个限制。

写作,就是在挖掘文字的能源,点点滴滴,角角落落。情节的发展需要小心翼翼地对待,稍不留神,就偏了。开始时还不难,因大致的方向还看得清,心中有数。最容易出差池的,是走到中途,此时最难了解全局,有些人在事中的意思。再坚持一会儿,走出来,局势又渐渐明朗了。

人物的登场一定要慎重,人要少一些,人人都需价有所值。人物的关系也是,尽力要单纯,但资源要雄厚。尤其是有名有姓的人物,更要精简。尽可能少有人名,人名又是一桩虚物,特别容易“有名无实”。万不得已需要起名,也要好好地起,要起那种“大路”的名字,千万不要文艺腔,像是笔名或者艺名的那种。所以最好是真实的名字,真实的名字是真好,经过了使用,就蓄积了历史。

尤其是那些劳动人民,他们起的名字,最率真地表达出他们的生活愿望,以及对汉字的朴素理解。这种名字有文艺家想不到的好处,它是活的,已经生活过一段了。这在某种程度上会影响情节。

再说情节,最好的情形,是将情节逼到狭路上去,只有一线宽的缝隙,看你怎么挤过去。情节就得沿了一条狭路前进。但这个“狭路”不是指“独辟蹊径”的“蹊径”,不是旁门别道出来的,而是从“大路货”的,“大路”上走出来的。

有时候,写,写,写,不知不觉地写流畅了,这其实不好,我称之为写“泻”了,肯定走偏了,再回头重写。最不能是这样也可以,那样也可以,肯定不对,是最差的状态。事实上,只有一种可能性。这有些像黑夜里走路,摸摸索索的。许多细节都会影响你的判断,最可能的是材料。所拥有的材料往往富有魅力,蛊惑着你。但这些具体的、现成的材料因为太具个性,便很难成为发展的逻辑中的一环,它们比较孤立。所以就要学会忍痛割爱。

一些好的词句也会削弱判断力。别看它们只是一些词句,却会颠覆整个结构。它们有些像蛀虫,有腐蚀性,在不经意中拨动了方向。人物的性格是要紧紧盯着的,不可有半点疏忽,甚至可做些机械的操练。假设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们会怎么做;在那样的情形下,他们又会怎么做。还可以用排除法,他们不会这样,也不会那样,于是,余下来的那种,就非他们莫属。这是最根本决定情节方位的条件。

情节的布局要均衡。哪里有关隘?铺垫到何种程度?收尾是渐收,还是顿收?伸出去的枝蔓是什么样的疏密度和形状?这里面有个黄金分割的原理。情节的转折有时并不在于事情变化的本身,而是准备的程度。程度到了,变化自然就形成了,这就叫“演变”。在此过程中,必须要耐心,坚韧,这又有点像跋涉。

有时候,我会下硬性规定,不写满两页白纸,休想抵达那个转折。这两页白纸,可真是熬煞心血了。收尾时也这样,再急着停笔,也得悠着,写,写,写,写上三千字,才可稳稳地着陆。有时候,情形正相反,一切都要比预计的提前,因为局势还会有进一步的发展。这样,事情整个儿地都向前推了一步,紧凑或者急骤。布局缩紧了,加密了,笔触因此变得繁复,细结。这就更要注意分布匀称。这活儿很精细,必须慢工才行。布局是成片状的面,最好是三维立体的空间,但是却是以时间的一维的方式表达。

所以叙述的前后顺序、形式、节奏,就变得至关重要。当然,这还关系到阅读的美感。我比较倾向长短句的格式。七律、五绝,太整齐,节奏就单调了。不让节奏单调,就要避免太过流利。一流利,写顺了嘴,就会变得像数来宝似的。这样说,并不是在说写诗,我还是在说写小说这一件事。小说的散漫的、实用性很强的语言,内里也是有着格律的,不相信便读读看。还有,尽可能地用口语的、常用的、平白如话的字。这些字比较响亮,有歌唱性,《诗经》中《国风》的那种,明代冯梦龙的“挂枝儿”,也有点那意思。这关系到整篇小说的气质,世俗里的诗意。

事情就是这样琐细平常,千头百绪,一步不到,便失足万里。虽然是创造虚无的东西,但又是再具体不过的工作。曾经在电视上看过一部苏联的电影,描写芭蕾舞团的故事。芭蕾舞团演出时,台侧的幕条间挤挤地拥着工作人员,演员从前台跳下来,一进幕侧,立即是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喘息不定。周围的人一拥而上,推拿医生按摩他的背部和腿部的肌肉,化妆师上前揩汗补妆,服装帮他系扣整衣,剧务、场记,向他做些简短的提示。音乐一到,他一抖精神再上场去,舞台的正面则是一幅绚丽的图画,是人间的仙境。

这场面特别叫我感动,艺术者就是这样进出在两个世界里。一个是现实的,一个是非现实的。在现实的世界里,充满了具体的、琐细的、操作性的劳动,这是一个时间和空间的量都很大的世界。非现实的世界量要小得多,但它是质优的世界,它辉煌灿烂,集中了物质存在的精华。

为了进入它,人们必须像一个勤劳的、刻苦的、严谨的工匠那样不懈地工作。

所以,我说,我是一个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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