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一数学老师突然被捕，公安问：你还记得被枪毙的银元犯吗

以张权为司令的上海市区武装起义军定于1949年5月16日上午10时举行起义。

起义军临时司令部设在吉祥路121号。

中共上海局策反工作负责人沙文汉亲自传达经中央同意的起义计划，授命张权为起义军司令，王亚文为政治委员，郑振华为副政治委员兼政治部主任。

地下联络员依然是始终参与起义准备工作的中共上海局地下工作者陈约珥。

起义计划：5月16日上午10时，驻扎在西体育会路的国民党炮兵第51团刘仲泉团——起义军中一支有战斗力的机械化炮兵团，将首先占领四川北路施高塔大楼。

现上海山阴大楼，即为施高塔大楼

以此为基点，起义部队向通往吴淞方向的咽喉要地蕴藻浜、张华浜扩展，以便和16日到达吴淞的人民解放军西线兵团里应外合；

届时，王秉钺第51军、驻扎在市区的钟勉的摩托化团也将在战斗打响后配合出击；同时在市区参与起义的还有驻扎在复旦大学由李锡佑控制的第132师；

驻浦东前线青年军第37军第209师一师长方懋锴是张权的学生。

他们之间已求得默契，一旦解放军抵至，即开放阵地引解放军进入；和方懋锴同时行动的还有国民党第182师师长王挽危；

作为军事指挥员的张权则凭借施高塔大楼，亲自率领起义军攻打近在咫尺的警备司令部。

为确保起义军胜利占领吴淞，掐断海上逃路，张权布置由他单线联系的“陈舰长”在起义发起时即在吴淞口狭窄处炸舰设障，封锁吴淞水道，使停泊在吴淞水面上的国民党军舰无法逃离。

潜伏在国民党空军中的内线郑振华，则重点组织力量破坏飞机场，使国民党的飞机无法起飞。

这一起义的重要意义在于打乱国民党上海市区的防御，控制咽喉要害，和人民解放军里应外合，达到迫使上海守敌投降，和平解放上海的目的。

连日来，张权情绪激动一距离他盼望的胜利已经很近了。

张权和共产党之间的关系很深。张权，河北武强县人。1917年考入河北陆军第一预备学校，后被保送日本士官学校第13期攻读炮科。

1923年学成归国后，在孙传芳部任职，因上书孙传芳劝其护国救民，勿败国害民，被孙解职。1925年投奔程潜部。

北伐开始，张权出任国民革命军第6军第19师副师长、师长。当时，林伯渠正在第6军任党代表兼政治部主任，常到第19师工作，张权受其影响极深。

林伯渠

1927年蒋介石和共产党决裂，张权积极赞成林伯渠的讨蒋主张，从这时起，张权和共产党就有了密切的联系。

抗日战争爆发后，张权任国民党河南战地警备副司令，坚持在河南省境内进行艰苦的抗日游击战。

1938年，张权组建中国第一个机械化炮兵团——炮兵第51团，以后又陆续建立了八个炮兵团。

后来，张权又首任陆军战车防御炮教导总队总队长，成为中国现代军事史上战车防御炮部队的创始人。1941年，张权升为中将总队长，辖八个摩托化团。

在滇缅会战腊戍战役中，张权的战车防御炮部队使日军坦克遭受重大损失。

1944年，战车防御炮总队调防重庆附近的璧山，张权从此成为曾家岩50号的常客，周恩来亲自推举王亚文到张权的手下任上校秘书。

张权非常高兴，他向王亚文提出加入共产党，董必武请王亚文转告张权：“共产党了解你，你不入党比入党作用更大。”

5月12日夜，上海外围作战打响。13日清晨，张权的妻子开始准备应变的食物。吃早饭的时候，妻子问：“又要出去吗？”

张权：“上海情况紧张，我还得出去。”

胡雪影若有所思地说：“昨天下午，他们送来一担米。看来，这仗还有的打。我想先将母亲转移到你六妹家，你看好吗？”

张权从妻子的声调里感到了她的隐隐的担忧。

“前日街上又传说杀人，他们杀得很凶。”

张权看了看默默吃饭的女儿，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故作轻松地说：“你放心，我又不是共产党，就算是共产党，我脑门子上写了'共产党’三个字了吗？”

张权一家合影

妻子轻轻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再说。张权清楚，在10多年的生活中，他俩对共产党的倾向是一致的，都很深。

然而，这仅仅是“倾向”，如果她知道自己真的在干共产党的事，而且是要杀头的事，她一定会恐慌的，她毕竟是女人。

这天白天，上海市区外的炮声渐渐清晰起来。由于下大雨，准备送母亲去六妹家躲避的计划暂时搁置。

上午，李锡佑来了，张权和他关在小屋里就第132师的起义一事谈了许久。

李锡佑是张权黄埔15期的同学，在结拜兄弟中李锡佑排行老三，他年轻英俊，风流倜傥，喜欢打麻将、泡舞场，但对张权的起义却表示明确的参与与支持态度。

这些日子，李锡佑积极联系的就是他过去的老部队、驻扎在复旦大学的第132师。

在通盘考虑整个起义计划时，张权就复旦大学所在位置江湾正处于起义中心区域的重要性，提出是否可以策反第132师作为内应，李锡佑当即表示自己亲自前去策反。

李锡佑单线联系的策反对象是第132师中校情报科科长张贤。当张权提出张贤是否可靠时，李锡佑说：

“对别人我不敢说绝对可靠，但对张贤我完全可以说。他一度穷困潦倒，都是我多次接济，我对他有恩。”

“1948年，我在阜阳14绥靖区司令部第4处任少将处长时，他正失业，我请他到处里当了中校参谋；年底，我组建第1纵队并担任司令，张贤又到我部当中校科长。”

“就连他现在的职位都是我给他谋的，他对我可谓忠诚。”

张权对李锡佑怀有手足小兄弟的同胞情感。他自己到上海后，住麦加里38号，把李锡佑安排在麦加里34号，与他的家仅隔两个门洞，两家人平时也常来常往。

麦加里房屋

在吸收李锡佑参加起义工作时，王亚文曾代表中共地下党组织就李锡佑是否忠诚向张权提出疑问。

上海局策反委员会副书记沙文汉也特别指岀，为保证起义队伍的纯洁和工作的安全，从现在开始不能再吸收新成员。

但张权认为李锡佑的忠诚没有问题。

5月13日上午，就在张权的家里，李锡佑就起义具体细节给张贤写了一封密信。张权拿过信说：“从安全考虑，你不要再去江湾，这封信由我派人送去。”

张权是个谨慎的人。他的工作需要一个可靠的助手。1948年2月，他打电报要妻子胡雪影的亲侄女婿秦然轩立即从台湾返回上海。

抗战胜利后，秦然轩随军去台湾接管，张权与这个正直的年轻人彼此间始终有书信往来。

晚年秦然轩（右）

秦然轩到达上海后，张权利用关系将他安置在上海港口司令部，被任命为上校服勤官兼虬江仓库主任。

张权向他交代任务：严格控制虬江仓库的一切活动，团结仓库成员，加强保卫工作，警惕外界破坏，压缩库存物资外拨。并规定每两周汇报工作一次。

除此之外，秦然轩还担任传递密件、沟通联络的工作。

这天下午，张权将李锡佑写给张贤的信交给他，说：“然轩，你马上去复旦大学，将这封信面交情报科长张贤，并约定他和李锡佑明天见面的时间，一定要小心！”

秦然轩立即换了军装，驱车前往江湾。

5月14日，张贤乘坐吉普车，在秦然轩的带领下，来到四川北路底凯福饭店与李锡佑见面。为安全，见面后两人又转移到秦然轩事先在新雅饭店开好的房间密谈。

到现在为止，起义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顺利进行。

这天晚上，张权还在居秦然轩虬江路620号家中。吃了晩饭，劳累了一天的张权洗了脚，和秦然轩一起来到凉台上。

天空一片漆黑，只有稀稀疏疏的几点灯火，但从月浦、杨行方向却传来激烈的枪声炮声。

电台广播员的声音在夜空中显得格外的清晰——

大上海外围战展开，昆太嘉定守军转进，狮子林、月浦、杨行地区歼获甚夥，生力劲旅源源开赴前线！……上海外郊战事益烈，突入月浦、杨行间共军全部歼灭!

……空军日夜不断出击，出动飞机共达200余架……战、果丰硕，毙共军近5万人！

张权关了收音机，转身对秦然轩说：“快了，天就要亮了！”临睡前，他俩约定次日一早去麦加里家中转移几只箱子。

5月15日，武装起义举行的前一天。清晨，帮助搬运行李的秦然轩和张权同时离开麦加里，张权要赶到外滩公园和王亚文就起义的最后细节碰头；

民国时期的上海外滩

而换了一身西装的秦然轩受张权之命再去复旦大学，最后一次检查第132师起义前的准备工作。

出门时，秦然轩对胡雪影说：“姑妈，我去找个车拉行李，中午前就回来。”

他俩一前一后走岀弄堂，相互间保持着一段距离。突然，秦然轩被几个便衣拦在弄堂口，一个便衣问：“前头走的那个人你认识吗？”

秦然轩答：“我不认识。”

就在今天清晨，胡雪影还没有起床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帮助做饭的小姑娘亚兰来说：“太太，有客人寻李先生，没有寻着，寻到我们家来了。”

胡雪影对女儿说：“丽华，你去34号，告诉李先生。”

丽华来到34号，对李锡佑说；“李先生，刚才有人寻你，寻到我们家，姆妈要我告诉你。”

张权夫妇合影

李锡佑的朋友很多，他只应了一声没有在意。一切都不像要出事的样子。

张权所住的38号恰恰是弄堂顶头的第一家，常有陌生人到此问路，所以这件事也没有引起胡雪影的警惕。

天亮以后，麦加里弄堂两侧的铁门都敞开了，来往的人也渐渐多起来，有上学读书的小孩子，有买小菜的娘姨，有匆匆上班的职员，也有叫卖烧饼油条豆腐浆的小贩子。

然而隐蔽处站着的几个陌生人，格外鲜艳。

被便衣拦下的秦然轩一眼就看见了躲在人丛中的张贤，他立刻明白张贤已经叛变。

为了引起姑母的注意，被反绑着双手的秦然轩故意从38号的门前经过，胡雪影和女儿这时正从门内出来。

胡雪影十分惊讶，忙问：“怎么回事？”

秦然轩说：“李锡佑先生要我送信去凯福饭店……”

秦然轩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身后的两个人押着往34号走了。这时，迎面就看见李锡佑从弄堂口的铁门处进来，一个特务大声叫道：“他就是李锡佑！”

许多全副武装的军警和便衣闻声都从隐蔽处亮出来，他们锁住了麦加里两侧的铁门。

围观的群众密密麻麻挤满了整条弄堂。胡雪影和女儿呆呆地瞅着军警们将李锡佑绑起和秦然轩一并带走。

胡雪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且她几乎没有想到李锡佑的事会和自己的丈夫有关，因为军警们并没有到自己家中捕人。

她宁愿相信，是李先生平时过于随便的私生活出事了，或者就是他参与了走私……

然而，胡雪影已经感到“心房郁结”、“心惊肉跳”、“坐立不安”。她本准备和女儿一起出门采购物品，此时也放弃了这个打算，她担心引起弄堂内军警的怀疑。

又过了许久，军警撤退了，弄堂里恢复了平靜，她上楼去见老母亲，说了弄堂里发生的怪事，然后她决定自己先带着老太太、女儿乘车去丽华的姑母家。

临离开时，她回首屋内，本能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震跳不已”……

这一切情况张权全然不知。5月15日上午8时，外滩海关大楼上的自鸣钟刚刚敲过，正在放那首古老的音乐。外滩公园内一处僻静的角落已经坐着两个人。

身穿国民党将官呢军装、没有佩带军阶的高个子是张权，另一个西装革履、气质文雅的是王亚文。

面对黄浦江吴淞口的方向，两人默默倾听了一会儿——从5月12日深夜起，上海市区就可听见来自上海外围激烈的枪炮声。

张权：“解放军的主攻方向是对的，不知我们送出的情报有没有接到？”

王亚文

王亚文：“不管怎样，我们明天一行动，国民党就顶不住了。”

张权：“掐断吴淞，就要了蒋介石的命！昨天，我去了复兴岛，那里还有不少船。”

王亚文：“蒋介石不会走远，上海是他的赌注。”

这天上午，作为起义军司令的张权和政治委员王亚文就在黄浦公园的僻静角落对起义的具体细节做了最后一次核定。

不知不觉，海关大钟在唱10点钟了，两人都下意识地看看手表。

临近中午，张权和王亚文离开公园，在外滩附近的一家小西餐馆吃午饭。

张权从口袋里取岀六张从京沪杭警备总司令部“张参谋”处弄到的“战时特别通行证”，对王亚文说：“这几张通行证你尽发下去，下午我想再去一趟吴淞。”

京沪杭警备司令部旧址

王亚文阻止说：“栩东，明天就要行动，你今天无论如何不能再出去，以免岀问题。”

吃完饭，张权和王亚文沿着外滩路步行回返。走到苏联领事馆前，张权停住了脚步。

“吴淞是上海战役的关键，我想还是应该再去一趟。”

“对邵百昌不应该再存希望。”

“我和邵百昌认识时间不短了，在这个关键时刻，能拉他一把就拉他一把，对他有好处，对国家也有好处。”

王亚文摇头说道；“昔日泓水之战，宋襄公以礼治军，坚持讲仁义，要等敌人渡河设阵再战，招致惨败，伤重而亡。”

张权：“我不是完全从仁慈观点出发。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了解邵百昌，他是我的老部下。”

想了想，张权又说:“北伐时我任6军17师师长，汤恩伯在我下面任营长，当过我的部下。”

“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人攻陷独山，他任前敌总指挥，我兼装甲兵团团长，开往独山反击，受他指挥，我又成了他的部下。”

“那时，国民党高级将领望风而逃，重庆危急，陪都准备西迁。我向汤恩伯建议，对日寇抗击到底，不成功便成仁。但他居心叵测，道貌岸然，置若罔闻。”

“这个大革命失败后跟随蒋介石青云直上的顽固反共家伙，做了一辈子的常败将军。”

“那次独山反击战，我要他同舟共济，克敌致胜，替他挽回一点他在中原对日战争中一败涂地、丧失国土的罪孽和名誉。”

“抗战胜利到了上海，他对我说，你是有正气的，对我还讲一点面子，但我对他不会存在幻想。我们开展工作的时间已经不短，从未出过什么岔子。”

“再说，明天就要起义，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如果万一我发生不幸，你来我家时，请注意我家楼上晒台有无红绿布，如果有就是出了事，你就不要再进来。”

王亚文和张权分手时约定：所有起义指挥员于5月16日上午8时在吉祥路121号见面。

张权告别王亚文，直接驾驶总统府视察员徐石铮的吉普车匆匆往吴淞要塞去。

汽车在战备森严的公路上飞驰，他的思绪却十分混乱。渡江之前，他驾驶着这辆车在千里江防线上辛苦奔波，走遍了长江南岸的大大小小前沿。

解放军渡江后，他又驾驶这辆车视察了上海四郊的大场、罗店、宝山、月浦、闵行、徐家汇、真如、南翔等所有阵地；

他特别详细地了解了吴淞要塞的火力配置，炮位工事结构、大炮的口径和型号。

他发现吴淞要塞里原有的旧式德国造的大炮多数已经更新，换成新式的美制大炮。

吴淞炮台

每次视察归来，他都要写详细的情报交给中共地下党。

就和他当年在陆军大学将官班里自己学外语，偷偷啃马列原著，一字字读毛泽东的油印小册子一样，在整个策划起义过程中，张权都表现岀他性格中固有的真挚和专注的品格。

整个下午，细雨霏霏。雨点丝丝缕缕地模糊了驾驶室的前玻璃，长江与东海的交界处灰蒙蒙天水一色，远远望去，吴淞炮台影影绰绰很不清晰。

张权是个重感情的人，也是个深受部下爱戴的将领。这次要跟随他起义的将领多是他过去的学生和部下。

从某种意义上说，蒋介石的国民党在相当一段时间里的确拥有中国许多年轻有为的人才，他们中间不乏受过外国教育的洋学生。

可是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对蒋介石专制体制才会如此敏感，对中国内战给国家、人民带来的灾难才会如此敏感，对脱离一种信仰、转而相信另一种“叛逆”的信仰才会如此敏感。

他们都曾试图拯救民族、国家，他们都具有为中华民族献身以求繁荣富强的抱负，这其中就有第51军军长王秉钺。

张权很喜欢这个东北人。王亚文曾作为共产党方面的代表化名去见他，和他谈起义的计划，王秉钺十分激动。

事后，王秉钺问张权：“来人是共产党的周恩来吗？”

张权说：“周恩来那么忙，不会到上海来。”王秉钺像孩子一样笑了。

但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在抱负破灭后迅速找到一条新路，而且那样简单就离开原先的生命轨迹成为一个时代的“叛逆”；

在如此混乱的当口，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想明白中国的未来究竟应该是什么样，从而明白自己的角色。

就在蒋介石携大主教于斌、学者胡适在上海复旦大学演讲之后，第182师师长王挽危请夫人给张权送来一首密封的诗词:

王挽危

“羡公勇攀列宁山，古楠参天耐霜寒。怅惘不堪附骥尾，各行其志不相残。”

张权当即回赠词一首；“新词一曲乐悠悠，歧路原应早回头。子路闻过辄自喜，反戈一击是上游。”

在这首词中，张权并没有责怪王挽危的犹豫、寡断和多变。

当晚，张权来到王挽危的公馆，请他的家人做王挽危的工作。

次日，王亚文化名张华忠，代表中共地下党组织亲自去王挽危家中做工作，王挽危终于打消了去台湾的想法，决定参与起义。

即便是同意参加起义的青年军第209师师长方懋锴要跨过“叛逆”的门槛，内心也十分痛苦。

他对张权本人的行为十分赞同、敬重，对腐败的国民党政权的垮台也深信不疑，但他对自己却有许多切实的想法。

蒋介石来到复兴岛不久，就提出将参加上海作战的团以上军官家属全部先期送至台湾，说得好听是为解除参战军官的后顾之忧，说得难听是“人质”。

当听说方懋锴要将夫人和六个孩子送往赴台湾的船上时，张权赶来向他昔日的学生做说服工作。

张权：“懋锴，你我共事多年，历尽沧桑，我念你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才来进忠言，亦不枉昔日挚友一场……。”

“我已是第六次闯入你的阵地，不过，也是最后一次了！我仅想问，你的炮火究竟对准谁？”

方懋锴：“我与共产党厮杀这么多年，人家能宽恕我？”

“你多虑了，共产党一向宽宏大量，既往不咎，只要爱国都是一家。”

方懋锴说：“我佩服共产党的主张。但我的太太是中央大学的毕业生，与共产党要人陆定一的夫人同学，这个关系很多人都知道，如果她留在上海，会有很大危险。”

陆定一

“我本人是叫化子出身，是建丰同志（蒋经国）一手提拔的，无论如何他对我有恩。解放军进上海，只要到达我的驻地，我一定举白旗让路，为国家、人民做贡献。”

“但要我马上举枪杆打国民党，我现在是做不到，还要等一段时间。”

说到这里，他已经泪眼蒙蒙：“请你们相信我，我说到做到。解放军到浦东，我即让岀阵地，让他们长驱直入。至于我个人，将来，我仅希望解甲归田，回家去做个普通的农民。”

5月15日下午3时，张权离开吴淞炮台司令邵百昌，告别时，两人的内心都分外沉重。友情是一回事，而信仰与各自所视的忠诚又是一回事。

尤其无情的是，为了确保起义成功，张权已经背着邵百昌在他的内部安排了一个团的起义。

也就是说，如果到最后关头，邵百昌依然顽抗，他将腹背同时受敌，这一切都是为了成功夺取吴淞要塞。

邵百昌

返回的公路上，吉普车的车轮在满是泥浆的路面上打滑。雨，淅淅沥沥的，渗入心头的是一种难以言语的愁闷。

只是，想到明天，想到明天的起义，张权的心中又别有一番肃穆庄重的滋味。

下午4时之后，高楼矗立的上海滩华丽的色彩渐渐模糊。一幢幢高层建筑的间隙处加入了苍茫的暮色。

在繁华的商业街面上，流动了一天的缤纷色彩在迎接霓虹灯闪烁前的一刹那，出现了片刻的寂静与孤独。

顿时，街面上的芸芸众生、无数脸孔、无数车辆都在这极其短暂的一瞬失真，他们极像一团团机械被动的什物在昏暗中蠕动；

再过一会儿，华灯亮起，夜上海辉煌的灯火中才会岀现大都会林林总总的真实。

挂有“特别通行证”的美式吉普车沿着吴淞至江湾的公路上疾驶，经蕴藻浜、张华浜、江湾到虹口，又沿着四川北路往南，在狄思威路急转弯，于昏暗中直接向麦加里的弄堂口驶去。

阴雨绵绵，空中随雨丝飘荡起一阵阵的寒气。一幢幢日本式洋房在雨雾中黑洞洞地矗立着。

人迹罕见的街道上，汽车也很少来往。张权驾驶着吉普车不受任何阻碍飞快地来到这条街道的顶头，然后他像往常一样将吉普车停在弄堂口。

整条弄堂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在蒙蒙的雨雾中静得怕人。

张权跨出车门，刚刚走进弄堂的一半，他的前后就出现了几个持枪的人。

一个小时后，张权被押上车离开麦加里38号。

依然静得怕人——然而，就在这一小时的时间里，麦加里38号前楼的晒台上挂出了一件鲜红色的衣服。

半个世纪之后，仍然没有人能说明当时的张权将军是怎样在极端危险困难的情况下挂出这个暗号的。

5月16日上午8时，王亚文和陈约珥来到吉祥路121号。一个小时后，王亚文前往麦加里，还在前面的海伦路上，他就看见了38号晒台上挂着的红色信号。

起义流产了。

上海老闸区。5月21日下午，淅淅沥沥的梅雨季节突然晴起了太阳，浙江路芝衆路口中一衫袜店门前蝶猫牌衫袜的广告牌有气无力地悬着，天气很闷热，像有大雨将至的感觉。

店员傅发麟打着哈欠，用手臂支着柜台。空荡荡的店堂里没有什么顾客。从店堂的橱窗看岀去，街上行人寥寥——

白天，多的是银圆贩子和唯当唯当响的“大头”；晚上，在霓虹灯光的招摇下，商业萧条的街面上却充满浓妆艳抹的“野鸡”。

——“大头要伐，大头小头大头小头!”

浙江路历来是上海小百货店云集的繁闹马路，如果不是打仗，这里千店相挨终日人山入海。

从清晨6时就起床做饭生煤炉学生意的傅发麟这会儿有些倦，眼巴巴地瞅着萧条的街面；

远郊传来愈来愈近的打仗的声音，起初还吸引他，几天下来也听惯了。这一阵，他觉得天空是在响雷。

老板叹气：“这日脚叫人怎么过？打仗，亏本，倒是黄牛野鸡满街，我们都改行做野鸡生意算了。”

这时候，突然就听见街面上的人“呼”地喧嚣起来，紧接着警备车“哓哓”地摇着铃尖声嘶叫着从街面上飞驰而过。

“小傅，快！杀人啦一一'

隔壁百货店里的小师兄匆匆从中一衫袜店堂前跑过。

傅发麟追出去问：“杀啥人？”

“银圆贩子。”

老板也听到了，说：“侬去看热闹吧，反正也没有生意。”

傅发麟拔腿跑出店堂，就见南京路西藏路口大新百货公司前的马路中央围着一群人，红色的警备车尖声叫着停在马路当口。

不一会儿，从车上推下来一溜人，全都五花大绑，背上插着死囚犯的草标。

街上的行人顿时噤声，驻足而待。

已经喝了行刑烈酒的张权将军脸孔充盈着绛红色的血液，一双冷峻得发亮的眼珠也像汪在鲜血之中。

他抬头看看大新公司巍峨挺拔的大厦，这座他和妻子胡雪影常常光临的英式建筑在5月21日下午也像汪着一层血。

将军草黄色的呢军服上结结实实地绑着粗棕绳，一双指挥过无数次战役的军人的臂膀被用力反剪着捆在身后。背上插着的草标上写着三个大字：“银圆犯”！

身边是打断了腿被刑警拖行的李锡佑将军，他那张清秀漂亮的脸孔雪花石一样的白，使得额前浓厚的头发更加幽黑。

离开苏州路警察分局时，有一个刑警见张权穿军装，戴手表，身上还别着一只钢笔，就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张权摇头：“没有话说。”

“家中还有什么人？”

“孩子、母亲、爱人。”

“家庭住址？”

张权将军摇摇头。

就像个可怕的梦，来的太突然太令人痛心。数天前，当上海市郊被战火笼罩，人民解放军进攻上海的消息随着紧张起来的上海局势传入他温馨的家庭。

那时他多么想将自己正从事的伟大事业对妻子说，对女儿说。那两天，惦记起义的事，夜里几乎兴奋得无法睡觉，他总是坐在窗前的沙发上听郊外的枪炮声；

他的枕下，有一本刚刚得到的毛泽东的《论人民民主专政》。

他无法再看一次手表，但手表的指针此时正和他的心脏一起跳动。带着一层血的太阳在红艳艳的大厦后西沉，仿佛象征着他生命的终结。

当红色警备车呼啸着驶向市区时，从警备车狭小的窗子可以看到熟悉的上海——高楼群二幢幢向后退去，张权看见路边行人向他投来的恐惧目光。

作为一个将军他感到羞辱，他没有战死在疆场，没有战死在为国家、民族、人民解放获得光明的战场，这是他数日来最感痛心的事。

从被捕的第一天起，他拒绝用刑，拒绝审讯——他以一个国民党将军的身分拒绝受辱。

在一次连续八小时的审讯记录上，张权将军的“口供”只有辺祥的话：“不可污辱我，给我一死好了，好汉有事好汉当！”

为着能有一种清白自傲的结束，在监狱中他自杀过多次，然而都没能成功。

当他被五花大绑押赴刑场并且身后被插上“银圆犯”的草标时，他骄傲的心终因仇恨因这最后的污辱而破裂流出鲜血。

烈酒在他一个伟岸军人的身躯中燃烧，他听到了来自郊外的人民解放的枪炮声，这声音多么熟悉，这声音曾伴随他军人的生涯一同走过抗战的八年。

张权的脸孔因激动因烈酒而“鲜红”。这正是中一衫袜店小店员傅发麟从人堆里钻进去，将一瞥好奇的眼光投向这位身高一米八零的“银圆犯'的时候。

在人堆向里张望的还有南京路西藏路口大发百货店的小伙计俞国兴。

军号吹得如此壮烈，如此动听，如此具有军人气魄——抗日战争，张权将军几乎参加了国民党正面战场的所有战役；

尤其是震惊中外的滇缅会战，张权在腊戍战斗中配合中外友军作战。

战车防御炮射击百发百中，使日本人的坦克遭受重大损失，一日之间，摧毁敌坦克40余辆，而张权麾下两连壮士英勇捐躯。

不光是他一个人的血在这个荒唐腐败的世界奔流，他感觉到了冰凉的雨。

头顶上方传来雷的隆隆声。

当执行死刑的刑警将手枪对准张权将军的后脑即将开枪时，一辆美式吉普车正从大新公司前经过。

车上坐着国民党上海港口司令部副司令段仲宇，副驾驶的座位上坐着他的贴身司机，他和大多数时候一样习惯自己开车。

车子在大新公司围拢的人群边停下，段仲宇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他从驾驶室里钻出头，伸出一条腿，支在汽车上，高高地站起身子俯瞰着向人群中看去——

他一眼就发现被强行掘跪在地上的张权将军以及他身后插着的“银圆犯”的草标。

段仲宇的脸孔刷地白了，他本能地缩回身体，重新坐下；他使劲去踩油门，想发动汽车，然而，试了多次，吉普车竟然纹丝不动。

段仲宇

司机提醒说：“车钥匙没有打开。”

段仲宇心一惊，他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哦？'他顺势换了一个位子，“你来开车。”

司机问：“去哪里？'

段仲宇无表情地说：“随便走走。”

吉普车风驰电掣般地开走了。

他没有听到身后的枪声——他的思绪还停留在张权那张“灰白”的脸孔上。

他认识张权将军，在重庆璧山，在上海一一当时，在陈大庆的淞沪警备司令部院子里的长廊上，张权见到他，客气地打招呼。

然后说，他有一个内侄刚从台湾回来，想在港口司令部安排个参谋职务，他问段仲宇是否可以帮助。

张权怎么可能是银圆犯呢？

“停车！”段仲宇说，“回家。”

有人记得，那天应该是下了雷雨的，因为枪声响过，那血水就顺着看热闹的人的脚下流出来。

血是红的，脑浆是白的。人群一哄而散，那几具尸体也被红色的警备车拉走，有人说是去了普善山庄。

那天，中一衫袜店的店员傅发麟看到了张权将军的血也看到了脑浆。

10分钟后，这块位于闹市中心的临时刑场已经恢复往日的车水马龙，死亡的痕迹荡然无存。

5月22日，上海各报就前一日在闹市区公开处决“银圆贩子'登出消息。此时，张权将军的夫人胡雪影及女儿丽华正坐着一辆三轮车满城奔波，出入一个个警察局，打听张权的下落。

回到家中，捧起报纸，母女俩顿时被这严酷的现实击倒：

市警局昨呈准汤总司令，于午后6时分别在南京路大新公司门口、西藏路大世界前，及林森中路陕西南路三处，枪决屡犯窃案、及散布谣言、抬价收兑银圆企图搅乱金融，破坏治安之匪犯曾克平、黄保全、王富祥、徐荣生、李锡佑、张权六名。

连续写了半生日记的胡雪影在这天下午中断了她的日记。一个月后，她的日记本上才重新出现她断断续续却娟秀坚定的字迹：

22日下午才知道这一不幸消息，真如晴天霹雳，把我击晕了，我深感无力摇晃得几乎倒下去。

在自己生活中发生了多么可怕多么残酷的事，我颤栗了，我怎么能离开他，此后想活真是……

而当想起我们的亲人被反动派所残害，我的心就碎了，不禁放声大哭，我的伤心日记也就无法记下去了……

那是多么残忍的事，万恶的国民党杀人还不叫死者亲属知道尸体下落，并以银圆贩子污辱烈士。在漫漫长夜里，让孤儿寡母受着无穷尽的精神折磨。

苦难是要承担起来，不能让悲哀打倒，每当怀念亲人的时候总要督促自己，要鼓起勇气应该坚强起来！

1957年1月的一天，寒气逼人，准备期末考试了，在江苏沛县安国乡中心小学，一数学老师正点名让三年级学生背诵乘法口诀。

突然，几名身着白色制服的公安人员闯了进来，将手铐熟练地拷在他的双手上。

那名自称姓章的数学老师顿时大喊冤枉，公安则冷笑：“别装了，你还记得8年前被枪毙的银元犯吗？”

此话一出，那名数学老师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认栽了。

这个数学老师正是出卖张权将军的叛徒张贤。

1957年5月，上海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判处张贤死刑，5月21日，即张权将军去世8周年纪念日，张贤被枪决于上海刑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