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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宁海】陈家麦 | 柔水之上的一块顽石

 文化宁海 2023-03-23 发布于浙江

柔水之上的一块顽石

——面对现代作家柔石

作者:陈家麦

他的笔名让我颇为思量,仿佛面对一个矛盾体,这世上能做到“刚柔相济”的人决非凡夫俗子,即便禀性“亦刚亦柔”,然而在那方寸之间如何廓清世相?

这笔名也许是个诗歌意象,让人联想到一块屹立于一泓柔水中的顽石。1931年,时为虚龄29的作家柔石,在上海龙华监狱,被行刑者挨了十颗子弹,一个有刚有柔的躯体轰然倒下,那不屈的灵魂袅袅不绝。

这是我此番专程前去拜谒的一个先贤,斯人已逝,他著作并非等身,单凭两个中短篇小说足以登入中国现代文学殿堂,作为同行——一个文学后辈难以望其项背,一直以来我觉得他是被低估了的作家,又是被某种颜料描抹稍有斑驳的画像,实际上他的本我更接近一个人真正的文学高度。

从宁海火车站下来,坐103路公交车,途经赵家、潘天寿中学、柔石故居等十几个站点,终点于范家,这一连串的站名,一如跳跃着的音符归于戛然而止,其中不乏与宁海的人文历史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比如地名“赵家”,可能跟柔石的原名赵平复(似乎有“平凡又复杂”之寓意)为同一宗亲谱系;“潘天寿中学”以国画大师潘天寿(1966年6月初,“文化大革命”爆发,他被关进牛棚监禁达三年之久,又被押往家乡游街批斗,1971年9月5日这位硬汉病逝)命名的站名和中学;还有我拜访柔石故居之后转乘公交车到大佳何镇,途经溪上方村,这也是被鲁迅先生并称为台州式硬气的另一人物方孝孺(明朝大臣,学者,拒不投降,决不为发动“靖难之役”的燕王朱棣草拟即位诏书,被处于凌迟,灭十族)的故里,他也是宁海县人。

柔石牺牲时,宁海还属于台州,这三个硬气人物,或者说三张文化名片,让我这个台州人因1958年宁海重新被划归于宁波,因此隐生“痛失”之感,但这些伟大的历史人物是属于中华民族乃至全人类的。

叫“柔石故居”的公交车站点在柔石中学旁,我向中学斜对面开小店的老伯问路,他向背了包的我指点“迷津”:“继续往回走500米就到了。”

到了与街相交的直巷口,见人行道上立有导游指示牌,标有“柔石纪念馆”字样,我从柔石路进入,一座小合院墙体贴着甬道,是一堵粉白的立面墙,上露六孔拱形小窗,下排四孔方形小窗,方窗之间各嵌一扇比方窗体量大的边门,走到底拐弯见小合院正门,此院坐街(东)朝西的,院前辟有四五十平方米的小广场,铺上卵石,水泥围边,立有长书卷式的橘红色墙体,在长方形的小花坛中,绿草如茵,墙体两边分别为柔石与鲁迅的影像等,当中有书法体诗词,广场周边有主题教育的点缀。广场传递出信息符号:作家与革命。

另一建筑主体是一座旧式砖木结构的三合院,便是柔石故居,与小广场合称为柔石纪念馆。故居正中为台门,两扇木门一闭一开,挂在门头的匾额是鲁迅夫人许广平题写的“柔石故居”四字。

故居内有一棵顶立之树,比翘檐还高。此时,参观者寥寥无几,倒也清静,管理人员是一对年长的夫妇,老陈大约六十开外,属于义工性质,主要接待来访者,他穿了蓝色唐装;其妻负责合院清洁卫生,老陈说她原本是环卫所人员,夫妻俩住在故居内。他还跟我聊道,有一位游客光是在此拜读柔石著作足足读了三个多钟头。三合院分堂屋(浙江人称为堂前屋),两边是厢房,两层楼结构,就连碎石子铺砌的天井(道地)也一尘不染,这应当归功于老陈的妻子精心料理。

老陈说:“柔石的三个子女,其中一子一女于一年前故世,都活到九十来岁了。”

柔石故居是省级文保单位,属于宁海县文物局名下。一个县设文物局,我想这跟此地出三位“硬气”名人有关。

宁海的地图状如横立的一枚鹅蛋,东北角濒于狭长的象山港,东南与三门湾接邻,陆域面积1843平方公里,海域面积295平方公里,呈“七山二水一分田”分布,县名称之为“宁海”,其实“水面”并不宽广,该县地图上下两片水域似乎给“野心者”出路设下伏笔。

一部不断增厚的世界文学史,只留给那些出类拔萃者,他们大都一生不会困守在家乡,一个邮票大的地方,而是“漂移”到更大的舞台——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回望故乡,于反刍中获得图腾,柔石也不例外。

1902年9月28日,柔石出生于宁海县城的一个小商人家庭。他本姓赵,名平福,后改为平复(“复”字之换亦颇耐人寻味)。小商人节俭,把蝇头小利积攒起来,购置房产,这栋四合院原住有两户,三户人家分住,是柔石的父亲分年买下另两户的房子。

林语堂说:“即便做和尚,也愿到都市大庙去对万千僧尼讲经,而不想就在深山孤寺对一个小沙弥说法。”即便是今天的文人也概莫如此,从家乡出发,“漂泊”到资源优厚的北上广,获取有利信息与发达空间,加上年少时家乡的经历累积,灵感如泉涌动,喷薄而出,作品“上接天线下接地气”主题变得深远辽阔。柔石也是,1917年秋,柔石考入台州省立第六中学,中途因变故归家自修,1918年夏,考取了官费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走出小县城,从宁波乘船至上海,再坐火车到杭州。求学期间,柔石与长他5岁、比他早3年入校的同乡潘天寿结缘。之后辗转他乡回乡。1925年2月复出北上,到北京大学当旁听生,遇到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文学先生鲁迅。之后两人同在上海,柔石不时得到鲁迅提携与帮助,他与同样思想激进的鲁迅先生成为亦师亦友的关系,这是他文学创作的黄金时代,创作了一系列作品,今天留下来的是他的两部代表作,一是被改编成电影《早春二月》的中篇小说《二月》,另一部是至今仍具有经典意义的短篇小说《为奴隶的母亲》。

民国年代,东方沦为“睡狮”,风起云涌,文坛也不乏革命者,茫茫长夜中有特立独行的提灯人,柔石比鲁迅表现更为激进,参加“左联”活动并担任领导职务,因此期间写下了后来代表他文学高峰的短篇小说《为奴隶的母亲》,伟大的作品诞生于斯,他的生命也终于此。1931年1月17日,作为“左联”领导之一的他参加在上海东方饭店举行的讨论王明路线问题的会议时,因叛徒出卖,遭国民党军警逮捕。不久,他被移送到国民党上海龙华淞沪警备司令部牢房,被钉上重达10多公斤的铁镣——“半步镣”。五位青年作家同被枪决,宁死不屈的柔石是“左联五烈士”之一。

鲁迅先生专门写有《柔石小传》,以及成为当代高中语文课本的一篇经典杂文《为了忘却的记念》,后者所落人物笔墨最多的是柔石。可见鲁迅与柔石之相惜。

柔石仅仅活了29岁,留下了40余万字的文学作品和译著,这样的作品数量放在今天差不多与他年纪相仿的新锐作家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是他以一两部“短作”而不朽,这是以一当十十当百的力量,这几乎也是所有写作者长途跋涉即便穷经皓首也在所期冀的……

我最喜欢的是柔石的短篇小说《为奴隶的母亲》,年轻时读过几篇,上了年纪后还是在“回头看”,经典作品是值得反复品咂的。

这部小说触及了我的“痛”,柔石对底层女性的悲悯,引发了我的种种联想,跳出一串字节:租妻、典水面、性奴、奶妈、奴隶及代孕、代乳、二奶、小三……

《为奴隶的母亲》与鲁迅先生的短篇《祝福》有异曲同工之妙,柔石有幸结识鲁迅并学习先生小说艺术,共同之处在于化繁就简,极简又极不简单,回归原点,却各具风骨。《为奴隶的母亲》以第二人称“典妻”为视点,甚至人物连名字也没有,顶多是皮匠的老婆,“春宝娘”之后的“秋宝娘”;《祝福》在于以第一人物“我”为切入点,兼他人插叙补叙,“祥林嫂”也无具体人名,是从夫之名。两位作家都将民国“无名氏”妇女人物一步一步推向毁灭或者说是边缘,没有看出一点“作”的痕迹,自始至终“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落幕之前皆用天象来隐喻,《祝福》以大雪来掩盖祥林嫂倒地而亡的尸身,《为奴隶的母亲》以归家的妇人在漫漫长夜中苟延残喘接近于死……绝望于幻灭,病树前头才有万木春,新的曙光于长夜之后。

在我的家乡台州,旧时把租妻生子俗称为“典水面”,“典”与“租”通用,通俗化的表达是“典”表示“蘸”,大意是“只不过蘸一下水面,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典妻”,双方需要签订契约,写明典价、子女归属和媒证等,这些在《为奴隶的母亲》中都有细述,可以说是公开的典租。这种制度在1949年后予以废除。

女人的性别本该是生理特性的区别,怎能成为金钱或权贵的附庸品,即便其身上的器官乳房,也不可成为商业的炫耀,早年我在随笔《当河流偏离了陆地——与乳房有关的话题》中写道:柔石小说《为奴隶的母亲》中,被典妻的春宝娘,自己有子迫于生计却代财主家生子,自然她的乳哺的虽是亲孩儿,却是在租期内的骨肉。一旦契约失效,生母就如一块被榨干了油的肉皮黑渣,随手被主人扔了弃了。人乳本是哺婴之器之食也,却每每被古今之人挪作他用。从而催生奶妈之类的职业女性……

《为奴隶的母亲》中的“典妻”一点也不龌龊,只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无路可走,正如鲁迅写柔石等五烈士诗句“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是一张无法逃避的网,不可怪罪于弱妇“典妻",是作家柔石赋予了人物饱满的形象。

翻开现代文学史,中国作家勇于直面现实,柔石用文学这把“软刀子”把典妻之恶表达得淋漓尽致,贴着人物来写,不无悲天悯人,富有艺术价值,“典妻”与“黑奴”的书写并存于世界文学之林,后者被改编成电影,获奥斯卡奖,如《为奴十二年》。

在现代,浙江出过一批光彩照人的文学大家,当今设立以中国现代浙江作家为名的文学奖,除茅奖鲁奖外,还有以郁达夫、徐志摩、艾青等为名的奖项。2012年秋,宁海开启颁发首届柔石中短篇小说奖,这是对柔石先生的一种很好的纪念及后来追随者的奖掖,也是对这种文体操持者的肯定。

我在柔石故居盘桓了一些光景,进入柔石婚房,房内架有一张铺了蓝花褥子的木床,当中有一床叠起的玫瑰红薄被,婚床被洁白的蚊帐合围帐幔如一袭拖地长裙垂挂于红色木地坪上。1920年,19岁的柔石回家与西乡东溪人吴素瑛结婚,婚后育有两子一女。此刻,这间婚房内依然还留有柔石夫妇的生活气息。

中堂侧房是阅览室,当中排了两张合拼的咖啡色长桌,以及咖啡色靠背椅,无比光洁,我从书橱取下一本杨东标选编的《柔石小说精编》,重读了当中一篇《为奴隶的母亲》,这本书的篇末附有柔石的部分诗作,在我看来,诗于柔石来说是无足轻重的,不如不加为好。在没有装空调的房子里,我读着读着,身上热汗流淌,内心澎湃。

临走前,我踱到二楼一小厅,看到列有诸多契合当下宣传的展板,总觉得这些装饰是对小说家柔石一种附加,其实不必繁复,哪怕只剩一点光亮只要聚焦到《为奴隶的母亲》作者柔石身上,就足以让纪念馆熠熠生辉。

我沿着夹在弄堂内的柔石路走了走,四周是民房,这条路虽短,好在以他来命名,还有靠近火车站的柔石公园,回响着老陈所说的话:“柔石公园离柔石故居太远了,要是合二为一多好啊!”

我听人说,宁海以国画大师潘天寿来命名的除了“潘天寿纪念馆”,还有“潘天寿中学”、“潘天寿小学”、“潘天寿广场”、“天寿路”等。作家与画家,这两者既有相通之处又有不可同日而语,书画因资本的介入,成为货币化,比如到了2019年,拍卖出过亿元的潘天寿画作有四幅;柔石的小说《为奴隶的母亲》全文14741字(计空格),按时下大刊最高稿酬千字千元计,也就不到1.5万元(税前)。相比在“众声喧哗”的年代,往往注定作家是清贫式的坚守,有如圣徒。反之,用公有资源来作私人交易,有辱于文学本体,怎能面对柔中有刚之先贤?

我回到故居,对着柔石半身雕像再鞠三躬,是一位至今未成器仍追逐着文学梦的晚辈对现代文学先驱者的加礼。

“小说家柔石,安好!”

2020年处暑初稿

2021年春改稿

作者:陈家麦

原名陈剑,浙江人,供职于台州晚报,中国作协会员。小说发于《十月》《人民文学》《山花》《朔方》《作品》《文学界》《延河》《福建文学》《边疆文学》《黄河文学》《芳草》《文学港》《海燕》《短篇小说》等。中篇小说《妈妈,我爱你》入选《后王小波时代——中国非主流小说精选》一书,有小说入漓江版年选。散文刊发于《解放军文艺》《鹿鸣》《延河》《散文选刊》《江南》《中国散文家》《华夏散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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