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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东方 春天的夜晚，还是一片寒凉。雾霾重重的天空之下，广场上依旧喧闹，车辆在围绕军校广场的马路上排着长长的队伍，只能长时间缓慢地移动。 这时候在便道上散步，就有了一种交通优越感，可慢可快，可以不受任何干扰地自由前行。长舒一口气的伸展和与季节同步的感受都让人终于释然，这就是所预期的散步状态吧。 便道刚刚重新铺装过，很多地方还有一堆堆的破布，是铺装施工的时候的遗弃之物。人们行走着自然地就会绕过去，绕过去以后继续前行。正当又很自然地绕过了一堆破布的时候，赫然看见，前面那一堆“破布”竟然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仰躺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在号啕。 回想刚才在远处的时候，似乎是在一片汽车噪音中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还以为是谁手机小视频里的一惊一乍，加上车辆的喧嚣与人声的嘈杂，就没有在意，及至现在走到跟前了，才意识到真是有个人，一个成年人，一个成年的女人，在放声大哭。 她穿着这寒凉的春天里还比较少见的裙装，两条腿上裹着厚厚的紧身肉色袜子，斜背着小包，高跟鞋。如果不是现在以这样不堪的情状示人，站起来，像所有正常人一样走在街上，坐在车里，一定是有着成年人的全部自尊与姿容的，一定是有着女性对自身衣着打扮和仪态的保持与自信的。如果还能那样，是任谁也不能知道她的内心里正在经历令她突然崩溃的事情的。然而她就是支撑不住了，她放弃了一切个人在社会上保持基本仪态的规则，她瘫倒了，她大哭不止。 所为者何？ 可能是因为失恋或者婚姻变故吧，可能是因为受委屈和被欺负吧，可能是活得很挣扎而竟然在这一时刻知道之前所有的挣扎都无效吧。女性在社会上有性别意味的弱势地位，为她们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如影随形。不过，具体到她，更大的可能应该还不是这些。 得出这个判断，和这个地理位置有关。 旁边就是过去的传染病医院、现在的人民医院，很大概率还是和那里面亲人的疾病诊断或者疾病进程有关吧。她知道了亲人绝症的消息，她在病房里还要装着一切还好，走出医院大门却无论如何再也不能自持，她瘫软下来，她再没有办法，她无助得像个束手无策的孩子，她唯有痛哭。 在医院周围住久了，这种情况就并不鲜见，人们也就都只是默默地绕开，不着一言，也不会过去劝；不是所有人都置若罔闻，实际上大多数人都是心有戚戚焉，甚至还有相当数量的人感同身受，唏嘘不已。只是大家都很清楚，这时候任何来自路人的凑近了的询问抑或搀扶式的关心，可能都无异于一种于事无补的伤害…… 这种情况一般来说都不会是她自己被确诊了绝症，在大庭广众之下失去最后的矜持与支撑，不会是因为个人的原因，而是一定是因为与个人有血缘关系的至亲。 对于个人，人总会觉着还能自我把握，即便面对死亡也可以自己掌握最后的时间之内的诸多抉择。只有至亲的危险才是自己又无能为力，又不能放下、如鲠在喉、芒刺在背、椎心泣血的牵挂，是比自身苦难更其苦难的苦难。 她即将失去或者正在失去的，一定都是至亲的人。是父母？是丈夫？是孩子？不得而知，也不忍知晓。每个人将心比心都不愿意目睹这样难以逆料、可能降临到每个人头上的令人崩溃的悲痛。所以至少在我经过的时候，没有人过去询问，蹲下来搀扶，也没有人打电话给谁去求助…… 人世的深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这样突然降临。这是每个目睹者都在内心中不寒而栗的事实。她大庭广众之下的瘫倒在地的崩溃大哭，提醒了每个如常行走的人，如常运转的人，生命是何其脆弱的存在，危险如悬在头顶上的巨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直直地落下来，将你砸进无助的黑暗。 哭声在身后继续着。侧头看了一次又一次，回头再回头，越走越远。下意识里一定是要努力避开，不愿意再次面对，所以比平常走了更远的路。发现西康庄已经整体拆迁，整个村子变成了平地，都被被高高的围挡遮盖住了，无论从什么角度也看不见里面的样子。未来这里自然是会起来一片高楼，再没有过去历史上交通壕的痕迹，没有自己上小学和初中的时候穿行过的村庄街道的痕迹，时代的车轮滚滚而行，个人在其中的渺小自不待言，至于情绪上的起落更是完全无碍于任何事情的发展…… 回来的时候，果然一切都已经恢复了平静。车流如常，便道上依旧这里那里堆着一堆堆的破布，走路的人依然会照例绕过去，绕过去不紧不慢地走自己的路。刚才躺在地上痛哭的女人不见了，不知道是自己走了，还是被谁劝解之后离开了，劝解者大致上应该是一个上了点岁数的女人吧。现在看上去，这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好像刚才我路过的时候所见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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