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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后”平凡人的编年史

 singer0852 2023-03-25 发布于北京

▌林颐

《烟霞里》 魏微 人民文学出版社

“人事空怀古,烟霞此独存。”唐朝诗人王质的这句诗,是魏微长篇小说《烟霞里》命名的由来,诗句的寓意很符合小说的主题。

《烟霞里》的主角名叫田庄,小说前序说:“她生于1970年,清浦人氏。2011年辞世于广州,卒年四十一岁。”去世之前,田庄任职岭南文研院编辑、副研究员,她为人低调,兢兢业业,除了几部专著,没有突出成就。田庄是普通的女知识分子,连她的死亡都是波澜不惊的,她死于心梗,除了亲友的惋叹,她就像一滴水珠融入了河流,渺无踪迹。

《烟霞里》的前序和终章,是《田庄志》编委会的两则声明,煞有介事地对田庄其人,以及《田庄志》的编撰缘由作出说明。《田庄志》编委会成立于2012年4月,撰稿者四人(米丽、万里红、欧阳佳、陈丽雅)都是田庄的闺蜜,请了小说家魏微加以统稿、润色。

前序交代了田庄的家族谱系、工作经历,还给田庄安排了百度词条,这种过于“真实”的人设,借鉴了自《史记》以来中国文学关于人物传记的写法,亦真亦假、恍兮惚兮,仿佛世界上真有“田庄”这么一个人,而一本正经的腔调又有那么点荒诞感。

魏微写作之初痴迷先锋文学,《烟霞里》的前序终章具有现代派小说的意味,与正文的现实主义风格相映成趣。此外,把“魏微”作为统稿者放进了《烟霞里》,从而让《烟霞里》具有了“元小说”的特征,讲述田庄人生故事之时,叙事者可以随意地穿插自己对小说人物、事件的看法,用后视者的视角去回顾、评价这四十余年所发生的一切。

《烟霞里》是田庄的编年记,但并不是只写田庄。“田庄”这个人物,有些符号化,有时就是用“田庄”来作为标的以引出时代背景或人和事。前半部分的主角其实是田家明和孙月华,还有群像的人物侧写,奶奶、外婆、田书记、田家凤等人,都有人物小传式的穿插讲述,人物图像的呈现丰富而生动,每个人都有故事。

田庄的父亲田家明,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田家明的父亲田英俊革命出身,新中国成立后任江城东城区区委书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受到冲击,田家明主动选择回到老家清浦李庄劳动。田家明与孙月华经媒妁之言结合,两人婚前互有好感,婚后因性格不合而各种抵牾。孙月华的生父是1949年跑去了台湾的国民党军官,孙母与第一任丈夫青梅竹马恩爱成双,却不得不改嫁他人以保全自己和孩子。这样的人物设定,显然很有看点。

那时候,田庄是女孩“小丫”,从小丫眼里看出去的乡村生活,是童真的烂漫的不知愁滋味的,父母的争吵偶尔带来烦恼,一会儿就忘记了。用小孩子的视角来写大时代,可以写得很有田园生活气息,过滤很多的世故市侩,较好地表现人在困境里仍然乐观豁达的态度。

小说后半部分是“田庄”的主场。这时候,田家明成了清浦劳动局局长,小有实权,田庄考入江门大学,大学毕业后成了《江门日报》的记者,到了结婚年龄后就找了个觉得不错的男人结婚了,后来转入文研院做一份清闲工作。田庄的一生,顺风顺水,几无波折。网上有读者质疑,写“田庄”这么一个人,有意思吗?我的看法,有意思。这就是《烟霞里》的特别之处。

这么一种平淡到不能再平淡的生活,是否值得书写,又是否值得我们思考呢?至少,同为“70后”,在读《烟霞里》之时,我感觉田庄有我的影子,毕竟,我的人生也差不多是那样子过来的。我想,这样的人一定有很多。田庄生于1970年,魏微本人也是1970年生,《烟霞里》这部小说是有自传体成分的,尽管无法估摸自传成分的程度。魏微想要写“70后”的“史记”,“她是女主田庄,也是我,也是1990年代的所有年轻人。是的,所有人。”魏微跳脱了第一人称、女性视角和调性,谨慎地制造了自己和田庄的勾连与间离,避免读者对于私人事实的猜测,而更注意在“田庄”身上感受到的共性。

《烟霞里》对婚恋故事落墨较多。田庄有点清高、不谙世事,谈恋爱拘束矜持,选对象各种考虑,当婚后遇到心仪的男人,只敢停留在柏拉图的精神层面。“田庄”式的这种婚恋方式,一定也不少的吧。整部小说的笔调都是轻快的,但能感知到每一代人情感观念和行为模式的变化,感知到人们情感的惶惑、迷茫与焦灼,与不同价值追求的过程里充斥着的一系列错综复杂的五味情感,是无奈、不解、苦涩,还是欢乐、欣赏、喜悦?是挣扎、顺从,还是亲近、拥抱?种种情绪彼此交织在四处弥漫的日常化外衣下,或多或少、或隐或现地,描摹了当代人精神的“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这是《烟霞里》的审美文化意蕴。

小说终章有这么一段话:

每个人身上都有时代的光影,阳光落在人身上,无论英雄、伟人、平凡人,脸膛一样亮堂,影子差不多短长。历史并不专为英雄、伟人、成功者、阔人而写。以笔者的喜好,广州街头摆地摊的、早晨挤地铁的、苍蝇馆的老板娘、快递小哥等,委实比所谓的成功人士更可亲、更令人动容。田庄隶属于另一群体,但某种程度上,她跟街头摆地摊的、送快递的、开苍蝇馆的老板娘没什么两样,都是平凡人。

这段话点明了魏微创作的意图。当代小说的日常生活叙事,并且试图成为微观史、社会生活史的一部分,这是近年来文学创作的一个方向。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庸常、琐碎、乏味以及超稳定性,当作家自觉地把它从隐蔽的、沉潜的层面放置到更显眼的叙事位置上,当“日常生活”得以被正视、被“照亮”的时候,读者们会直观、直觉到“新写实”带来的直面现实、直面人生的审美意图,还有对包括自身在内的居于时代之中的人的精神面貌的呈现。

魏微扬弃先锋文学之后,小说创作倾向于写成长经历,特别是女性从乡村到县城的生活道路。比如,魏微广受好评的《流年》,就是写一个小姑娘如何成长,写她周边的人和事,写主角生活的微湖闸。在《流年》的自述里,魏微说:“它们是日常生活。它们曾经和生命共浮沉,生命消亡了,它们脱离了出来,附身于新的生命,重新开始。远古洪荒,一代又一代的生命、生活,就止于这些吧。”《烟霞里》的意旨,接近《流年》,又不尽相同,魏微更努力地想要表现时代特色,表现当代文学实践的日常生活自身的悖论所在。

田庄41年的人生里,未必每年都有值得书写的故事。为了符合编年的体裁,突出作者的“编史”意图,有些章节大块堆积该年发生的大事情,比如,恢复高考、改革开放、全民经商、股疯、非典、北京奥运等。但这种材料直接播报的写法,打乱了小说的叙事节奏,我认为这是《烟霞里》创作的缺点。魏微检视和记录以田庄的成长经历为核心的中国社会生活和伦理变迁,表现了写作者很大的抱负,怎么把“私”与“公”更好地融合,需要继续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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