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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缅边境两个傣族寨子对国家认同的演变

 柳浪闻莺眺西子 2023-03-26 发布于浙江

我家乡盏西是云南省德宏州盈江县北边一个不大不小的坝子,这里有25个傣寨,两个半汉寨。目前行政区划分为盏西镇和曼璋乡,但在傣族概念中就是“勐盏西”。

这是个夹皮沟,断头路,过去腾冲保山等地方的人被调来盏西工作,会称“进铁笼子”,进去不好出来。从这些梗你就可以想象当年这里有多闭塞落后。

说到“中缅边境”,有的朋友会想到“一寨两国”,猪牛随便出国的奇特景象,但那是瑞丽;而我们盏西,和人烟较多的缅甸坝区之间还隔着几座高入云天的大山,走路要两天才能到达,至于缅北重要城市密支那,最少也要走三,四天的路。

而去东边腾冲,翻过几道山梁,走路一整天就能到达“大街子”腾冲城;同样,往南边的盈江坝,走一整天就能到达县城“小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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盏西风光

总之从地理位置来看,盏西坝离腾冲最近,经济和汉文化也直接受腾冲影响,解放后划归盈江县,是考虑到这里居民以傣族和山区景颇族为主,所以划归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顺理成章。

有趣的是,直到上世纪七十年,笔者已经完全懂事,盏西人对大地方的表述是这样的:西边的缅甸叫“勐乃”(里面地方),东边的腾冲叫“勐络”(外面地方)。

这个“里外”之分,无非是缅北的勐广,密支那等广大坝区,元明以来几百年间居民主要以傣族为主,地方上由傣族土司管辖,盏西人到那些地方没有风俗习惯方面的隔阂,完全能融入。

而腾冲是汉族地方,傣族到那边语言就是一个大障碍。

需要说明的是,这种“里外”之分和国家民族认同无关,几百年来当地中缅边民之间来往随意,只要没有发生严重军事对峙,国界对他们没有多少阻隔作用。

那么,是不是当年的盏西人糊涂到敌我不分呢?也不是!那时我们的“敌我意识”还特别强,在人们的观念中,美帝苏修国民党反动派都是“敌方”,特别是在缅甸“蒋残匪”,他们经常潜入盏西搞破坏,是最直接的敌人;而广播和新闻电影里经常提到的阿尔巴尼亚,印度支那三国人民,那个笑眯眯的西哈努克亲王,最近的缅共人民军等等,都属于“我方”。

这种我方和敌方的区分,和国界与民族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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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温寨

盏西地方小,在历史上没有任何存在感,要谈“国家认同”这样的话题,基本找不到值得一提的历史事件来作为支撑点,所以本文还是只能从最熟悉的村寨来入手,纯属个人见解,用大白话闲聊村俗野史而已,无任何学术价值。

先谈一下我们南温寨和邻寨景杏的关系。

盏西25个傣族村寨,带“姐”(城子)的寨子有4个,不是大寨就是地位高的老寨。而叫“景”的只有一寨,就是景杏(或写成井信,可理解为“石头城”或“石头锅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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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杏温泉远景

傣语的“景”也是城子之意,瑞丽和陇川都有叫景罕(金子城之意)的寨子,西双版纳有景洪,掸邦有景栋,景董;泰北有景迈(后转音成“清迈”)。等等,不胜枚举。

但景杏小,又是我们南温寨的世仇冤家寨,我们自然不能承认他们是“城子”,所以南温寨一直叫该寨为“纪杏”,这个音可以解读为:“只是石头而已”,也就是这个寨子除了石头多,啥也不是,有蔑视的含义。

这就涉及两寨的关系史,从中你可以窥见傣族社会的历史痕迹。

傣族社会以村寨为中心,千百年来由无数个村寨组成社会基本单位,大的统治者(土司,甚至更高一级的国王或皇帝),只要依靠村寨头人来征调村民服役和纳粮,彼此间的从属关系就确定;村寨的发展基本就靠自身延续下来的传统,缓慢平稳不急不躁地维持着,一旦有大的社会变动来冲击,傣泰民族就会迁徙到能安居的地方继续生存和发展。所以除了大小统治者之间为了争夺统治权而发生冲突外,普通人很少出现保家卫国的民间英雄。

但人们尤其重视与自身安危密切相关的村寨利益,个人荣辱观也以村寨尊严为主要目标,各种争斗都围绕村寨来展开,无法上升到国家民族的层面,也不好和阶级矛盾扯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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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杏田野

景杏和南温寨何时建寨?谁也说不清楚。但寨名的由来依稀可以寻到:那就是景杏石头特别多,而南温确实有个“汇南温”(温水箐),有一股微温的山泉。这温水泉除了给寨名提供依据,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倒是景杏有好几处硫磺泉,是盏西最有名的温泉区。

两寨何时结的仇?也没人去追究,据说已经有好几代,却也没听说发生过互有死伤的冲突,都是零星打斗,反正我们从小就知道“曼纪杏”是我们寨的敌人,互相看不起互相防备,很少通婚。

冲突高潮还是由我们这些十来岁的顽劣少年引起的。

1971年春天我们和景杏寨的少年打了好几个月的石头仗,直到田里放水准备春耕,在成人的干涉下才签了口头停战协议。最有趣的是,当时我们对景杏人恨之入骨,而有一同龄人常去该寨玩,因为他姐嫁到那里,这就有“通敌”的嫌疑;我们就对他特别反感。他叫“艾买”,我们就经常对他进行批斗,学着新闻电影里的样子,用汉语高喊“打倒老买大叛徒!”

从中可以看出,当年的“斗争热潮影响到祖国边疆的山山水水。”那是毫不夸张的。

两边结下的“世代冤仇”,纠其原因,自然是两寨阡陌相连,山水互通,在以水田和山林为主要生活资源的传统傣族农业经济里,互相争夺这些资源就很难避免。比如景杏的山林面积比较大,树林也保护得很好,总引起我们寨的妇女去那边偷砍柴的冲动;而我们寨的水沟从该寨经过,他们在上游,随时可以堵水口,农忙季节最需要水的时候,稍有不慎都会引发冲突。至于猪牛进了菜园,或踩了稻田,对方抓到了该怎么赔偿,也需要有理有利有节的斗争。

这种矛盾维持到八,九十年代以后,随着经济发展,交通方便,两寨外出工作和谋生的人越来越多,人们不再依恋土地,矛盾无形中化解,目前成了关系和谐的邻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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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信(景杏)温泉

再盘点两寨的历史,都非常模糊,民国年间我们寨和旁边的曼练两寨官租由腾冲勐蚌汉寨子来收,而那里汉族,是明朝才迁来的,何时成了我们寨的地主?在他们来之前又是由哪个“官家”来管理我们寨?没人说得清楚。反复问老人,他们只记得,我们寨和腾冲官府之间是“种田养练”,也就是属于“土练”,负责保护“勐豹隘”,应该就是滇西历史上的“八关九隘”之一,查了一下资料,所谓“九隘”是:古永隘、滇滩隘、明光隘、大塘隘、支那隘、猛豹隘、坝竹隘、衫木笼隘、石婆坡隘。

勐豹隘真正地址到底离我们寨有多远?有没有什么工事和建筑?也没人能说清楚。反正它是腾冲通商缅甸的一个重要隘口,我们寨和曼练两寨,根据官府指令,要经常去附近山上的通商小路巡查,如果有重要马帮经常过路,还得自备武器去站岗。

景杏寨的官租好像是由老戈寨的郭姓汉族地主来收,这些地主是从哪个土官手里买走了土地所有权?我目前尚未找到相关资料。解放初期搞社会调查的资料应该都有,德宏州或盈江县史志办的相关人员可以补充说明一下。

总之,整个盏西在解放前属于碎片化管理,分别由梁河(南甸)土司,汉族地主,盏西孟家土目三股势力来管理,而汉族地主又分好几家,都直属腾冲县的某个乡。

盏西土目孟家行政上也受制于乡政权的流官,仅有收取地租、训育边民耕种之权,世袭封地已名存实亡。

孟家土司(目)应该是最早的土官,但属于小土司,没有朝廷的印信。从目前看到的汉文史料,最早的一条是《明史》卷二百零三,“云南土司.南甸宣抚司 ”:南甸所辖罗卜思庄与小陇川,皆百夫长之分地。知事谢氏居曩宋,闷氏居盏西,属部直抵金沙江,地最广。

这里居盏西的“闷氏”是南甸土司的下属,“闷”是典型的傣姓,应该是“万”的意思。

但后来变成“孟”,已经和汉姓挂靠,排了字派,写了家谱,自然是内陆汉族到云南“从征有功”,被封在盏西,变服易俗,娶傣族女子为妻,成为傣。这是清朝乾隆年间改土归流时,滇西傣族土司普遍改汉姓,把家谱修成内陆“南京应天府”等地的一种普遍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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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温寨风光

民国年间这种习惯蔓延到普通老百姓,景杏有个比较富裕的李姓村民就主动大胆向腾冲试探,他背着银元,到腾冲捐赠给娘娘庙学堂,大概学堂的人受到感动,就将他领去拜访“李总长”。

李总长就是李根源先生,辛亥革命时云南起义的领导者之一,云南讲武堂的总办,算是朱德总司令的老师,所以解放后被接到北京,朱老总对他经常照顾,此是题外话。李根源虽是辛亥元老,但仕途不顺,当过几年的工商总长,更多时候都赋闲在家。抗战时期任“云贵监察使职”,对腾冲老家的滇西抗战作出贡献,抗战胜利后居住在腾冲,是当地有影响力的人物。

景杏李姓村民见到李总长后,对方很热情,指示:以后不要说自己是“摆夷”或“泰族”,要说是汉人,你姓李,那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人,你的祖上是汉人变成泰族,这样免得被歧视。

学堂还送了他一背篓的书。

这个有上进心的村民,做了一次改变家族地位的大胆尝试,他没有想到去西边的缅甸闯荡发财,而首先想到的是靠拢更先进的腾冲人。

这次类似微型版的“唐僧取经”故事并没有给这村民带来任何好的变化。据他儿子,也是我的中学同桌介绍:那些书竟然一本都没背到家,当时可能觉得不识字,也没人教,用不着,几十公里的崎岖山路,一背篓的书确实够沉,于是就送给沿途接待他的汉族亲戚,换回实用的瓜果粮油之类。所以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当年父亲背回来些什么书。

他家因为田比较多,后来就被划成富农,是我们两寨唯一的一家富农,这种成份的人家在当年肯定是属于被歧视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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盏西田园风光

但傣族村民的观念还是主要看重家风和品行,所以这家人名声并未受损,我的同桌也没有任何自卑心理,他还写得一手好字。1974年批林批孔时,我从找到的半张报纸上相关文章,七拼八凑写了一小篇批判孔老二的文章,两人领来纸和毛笔,他抄好,贴在批判栏上,两个平时看起来不吭气的小子露了一次脸。得到老师表扬。

八十年代成份取消,同桌的儿子长大后参军,见过世面长了知识,复员后没有找到适合的工作,自己在瑞丽经商闯荡,小有成就,回家就把温泉开发成颇具规模的度假村,成了盏西较著名的乡村企业。

这儿子最近对我说:“我家从爷爷从腾冲背书,没背到家,经四代人努力,总算摸到大学(一本)的门。我父亲是初中,我们哥几个读到高中。我儿子今年大四考研,分数已过,在等待四月份的复试。”

总之,他爷爷“想学汉人先进谋生路子”的理想,算是由他们成功来践行啦。

我们南温寨从七十年代开始,通过读书走出去的相对较多,从政教书的也有。

两寨之间不再为争山抢水而发生冲突。

到了二十一世纪,随着经济的发展,整个盏西也发生了很大变化,最明显的是有了明确的国家认同,去缅甸叫“到外面”,去腾冲或更远的昆明等地习惯叫“去内陆”。对缅甸进来的劳工,哪怕是同族,傣族村民都习惯叫他们“老缅”,“外国人”。

没有谁刻意宣传和要求,是老百姓自然形成的观念。

这算是经济发展增进各族凝聚力的一个证明吧。

2023年3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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