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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寅|黄仲则诗选注(三)

 金陵生论学 2023-03-26 发布于广东
观潮行
客有不乐游广陵,卧看八月秋涛兴。伟哉造物此巨观,海水直挟心飞腾。瀴溟万万夙未届,对此茫茫八埏隘。才见银山动地来,已将赤岸浮天外。砰岩磓岳万穴号,雌呿雄吟六节摇。岂其乾坤果吁吸,乃与晦朔为盈消?殷天怒为排山入,转眼西追日轮及。一信将无渤澥空,再来或恐鸿蒙湿。唱歌踏浪输吴侬,曾赍何物邀海童?答言三千水犀弩,至今犹敢撄其锋。我思此语等儿戏,员也英灵实南避。只合回头撼越山,那因抉目仇吴地。吴颠越蹶曾几时,前胥后种谁见知?潮生潮落自终古,我欲停杯一问之。
【解】
乾隆三十三年(1768)八月,黄仲则将赴金陵应乡试,不知是临时的忐忑不安还是其他什么缘故,颇觉情怀抑郁,遂舣舟广陵(今江苏扬州),观潮赋诗。广陵潮夙号壮观,汉代枚乘《七发》中吴客即言“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劝楚太子同往。到唐代中叶,广陵潮已因长江入海口日渐东移、海岸线不断向海洋延伸而消失。故李白《送当涂赵少府赴长芦》诗云:“我来扬都市,送客回轻舠。因夸楚太子,便睹广陵涛。”足见广陵潮到彼时已只是个传说。那么黄仲则写广陵潮,当然也只能是诉诸想象力的游戏,并显示出“惟陈言之务去”的意识。不仅诗中用以表现广袤空间的“瀴溟”、“八埏”、“渤澥”、“鸿蒙”等词,都与《七发》无关;而且用“才见”、“已将”、“转眼”、“一信”、“再来”等时间副词不断强化潮的动态,同时化用李白诗的意境,以渲染潮的气势。最后糅合世俗相传的两个潮神故事,抒发历史兴亡的沧桑之感。
【注】
广陵:今江苏扬州市,这里是用典。枚乘《七发》:“观涛乎广陵之曲江。”此所谓广陵,历来有争议。清周衣德《研经堂随笔》“曲江之误”:“今称扬州为广陵,而枚乘《七发》“观涛乎广陵之曲江”,广陵乃替'吴’字,非替'扬州’字。以吴冠曲江,非扬州之江,为吴江也。曲江自是钱塘江,又名罗刹江。元至正钱惟善《罗刹江赋》,据枚乘《七发》立意,遂冠场,人呼为'曲江居士’,则曲江之为淛江无疑。”
瀴溟:水杳远貌。《文选·木华<海赋>》:“经途瀴溟,万万有余。” 李善注:“瀴溟,犹绝远杳冥也
八埏:八方之边际。《汉书·司马相如传下》:“上畅九垓,下泝八埏。” 颜师古注引孟康曰:“埏,地之八际也。言德上达于九重之天,下流于地之八际。” 
赤岸:传说中的地名。《文选·枚乘<七发>》:“凌赤岸,篲扶桑,横奔似雷行。” 李善注:“此文势似在远方,非广陵也。” 
“砰岩”二句:脱胎于李白“砯崖转石万壑雷”、“雄飞雌从绕林间”(《蜀道难》)。
晦朔:每月末日与首日。盈消:涨落。
渤澥:即渤海 。《文选·司马相如<子虚赋>》:“浮渤澥,游孟诸 。”李善注引应劭曰:“渤澥,海别枝也。”
鸿蒙:亦作“鸿濛”,迷漫广大貌。《汉书·扬雄传上》:“外则正南极海,邪界虞渊,鸿濛沆茫,碣以崇山。”颜师古注:“鸿濛沆茫,广大貌。”范成大《寿栎东斋午坐》:“屋角静突兀,云气低鸿濛。”
吴侬:吴地自称曰我侬,称人曰渠侬、个侬、他侬。因称人多用侬字,故以吴侬指吴人。刘禹锡《福先寺雪中酬别乐天》:“才子从今一分散,便将诗咏向吴侬。”
海童:传说中的海中神童。《文选·左思<吴都赋>》:“江斐于是往来,海童于是宴语。”刘逵注:“海童,海神童也。”李善注引《神异经》:“西海有神童,乘白马,出则天下大水。”
水犀弩:强劲的弓弩。《十国春秋·武肃王世家下》引《昭勋录》:“王筑捍海塘,怒潮急湍,版筑不就。乃采山阳之竹,法矢人造为箭三千只。羽以鸿鹭之羽,饰以丹朱,炼刚火之铁为镞,命强弩五百人以射涛头。”
撄:挑战或撩斗。《孟子·尽心下》:“虎负嵎,莫之敢撄。”
“员也”三句:伍子胥(前559-前484)。楚大夫伍奢之子,名员,字子胥,春秋时吴国大夫。因父伍奢被杀,经宋、郑逃亡入吴。助公子光(即阖闾)夺取王位,整军经武,以功封于申,又称申胥。吴王夫差时,以劝谏被赐剑自杀。死前嘱其子挖出他双眼悬于国门之上,看越国怎么攻破吴国。
“吴颠”句:伍子胥死后九年,越王勾践凭着范蠡和文种的智谋,攻灭吴国。范蠡功成身退,泛舟五湖,而文种不听范蠡的劝告,最终被勾践赐死。
胥:伍子胥。种:文种,越国大夫。传说已是潮神的伍子胥,怜其同命之悲,驾潮冲决坟墓,携之同游。潮来时,怒滔滚滚居前的是前潮神伍子胥,随后推波助澜的便是后潮神文种。
后观潮行
海风卷尽江头叶,沙岸千人万人立。怪底山川忽变容,又报天边海潮入。鸥飞艇乱行云停,江亦作势如相迎。鹅毛一白尚天际,倾耳已是风霆声。江流不合几回折,欲折涛头如折铁。一折平添百丈飞,浩浩长空舞晴雪。星驰电激望已遥,江塘十里随低高。此时万户同屏息,想见窗棂齐动摇。潮头障天天亦暮,苍茫却望潮来处。前阵才平罗刹矶,后来又没西兴树。独客吊影行自愁,大地与身同一浮。乘槎未许到星阙,采药何年傍祖洲。赋罢观潮长太息,我尚输潮归即得。回首重城鼓角哀,半空纯作鱼龙色。
【解】
前后两首《观潮行》在《两当轩集》中编列在一起,应是同时所作先后写作两篇同题之作,通常出于两个原因:一是意有不尽,贾其余勇;二是前作既成,又有新的感触。《后观潮行》从内容看明显是看钱塘潮,自有另一番景象,另一种感慨。这次观潮,作者是置身于拥挤的人群中,诗起首两句即写出海塘边人潮汹涌的热闹气氛。然后进入海潮袭来时江上景象的正面描绘,“此时万户同屏息,想见窗棂齐动摇”一联,用前人所谓的侧笔,即不正面描写对象,而通过描写第三者的反应来暗示对象给人的感觉,使作品在奇肆中透露出雄浑的底色,也使前文所写潮头激荡的高潮有一个延长的体味过程。高潮既过,即以一番人生感慨转入萧瑟的结尾。“大地与身同一浮”颠覆日常习惯的感觉秩序,获得强烈的陌生化效果。诗中随处可见不同凡俗的艺术感觉和表现手法,令诗坛啧啧称奇。袁枚《论诗绝句》:“常州星象聚文昌,洪顾孙杨各擅场。中有黄滔今李白,看潮七古冠钱塘。”后两句即拟黄仲则于李白,称他两首《观潮行》为钱塘观潮诗之冠。后来撰《随园诗话》,卷七论及仲则,选录的诗作也是前后《观潮行》,足见它们给人留下的深刻印象。
【注】
窗棂:即窗格。唐裴铏《传奇·崔炜》:“炜恐悸汗流,挥刃携艾,断窗棂跃出,拔键而走。”
罗刹矶:江中险石,在钱塘江中。王象之《舆地纪胜》载:秦望山附近有大石崔嵬,横接江涛,商船海舶经此,多为风浪所倾,因呼为“罗刹石”。元稹 《去杭州》:“得得为题罗刹石,古来非独伍员冤。”即指此。
西兴:渡口,在浙江省杭州市萧山区西北。本名固陵,传春秋时越国范蠡于此筑城。六朝时为西陵戍,五代吴越改名西兴。苏轼《望海楼晚景》其三:“江上秋风晚来急,为传钟鼓到西兴。”
乘槎:传说天河与海通,有居海渚者,年年八月见有浮槎去来,不失期,遂乘槎浮海而至天河,遇织女、牵牛。问是何处,答曰:“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则知之。”后至蜀,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见张华《博物志》卷十。槎,木筏。
祖洲:传说中的海内十洲之一。《海内十洲记·祖洲》:“祖洲近在东海之中,地方五百里,去西岸七万里。上有不死之草,草形如菰苗,长三四尺,人已死三日者,以草覆之,皆当时活也,服之令人长生。” 
鱼龙:泛指鳞介水族。《周礼·地官·大司徒》“鳞物”汉郑玄注:“鱼龙之属。”庾信《哀江南赋》:“草木之遇阳春,鱼龙之逢风雨。”杜甫《秋兴》其四:“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辑评】
朱庭珍《筱园诗话》:“仲则七古佳篇,……前后《观潮行》等作,其才气横绝一时,可谓诗坛飞将,有大神通矣。故当时推其似太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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