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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不幸,孤独,这一切都应为作家所用

 置身于宁静 2023-03-27 发布于浙江

它像夏日的黄昏徐徐降临

——博尔赫斯访谈录

卡维特    你和庇隆政权结怨到底有多深?让你去当家禽检查员,这看起来像是一种对你的侮辱,而不是什么极端的处置。不过你母亲有一天夜里曾接到过一个匿名电话,你能说说这件事吗?

博尔赫斯    可以。她在凌晨接到一个电话。我听到了那个电话。于是那天早晨我问他:“我是不是梦见有个电话打来?”她说:“不,不是梦见。有个蠢家伙给我打电话说:'我要把你和你的儿子都干掉。’”而我母亲回到道:“干掉我儿子并不难,你随便哪天都能找到他。至于杀我,你可得快点儿,我已经九十多岁了。如果你不快点儿,我倒要把我的死因推到你身上。”说完她就去睡觉了。

卡维特    我倒想见一见她老人家。你母亲是不是那以后就去世了?

博尔赫斯    是的,我母亲是五年前去世的。她活到九十九岁。死的时候她感到难受。他说:“哦,真是活够了。”我的意思是,活到九十九岁实在让人厌烦。

卡维特    让人厌烦。

博尔赫斯    是的,嗯,活到八十岁就够烦人的了。活着使人厌烦,我们姑且这么说。但是你无法回避它。它可以很美好,比如现在就美好得很。

卡维特    博尔赫斯先生,你的失明是祖传的吗?

博尔赫斯    是的。我亲眼看着我双目失明的父亲微笑着死去。我的祖母是英国北方人,她来自诺森伯兰。我亲眼看着双目失明的她微笑着死去。我的曾祖父死的时候也是双目失明,但我不知道他当时是否也曾微笑过。我只能讲到这辈人。我是第四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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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维特    失明给你带来了什么变化吗?

博尔赫斯    因为我发现我是在逐渐失明,所以我并没有什么特别沮丧的时刻。它像夏日的黄昏徐徐降临。那时我是国家图书馆馆长,我发现我被包围在没有文字的书籍之中。然后我朋友们的面孔消失了。然后我发现镜子里空无一人。再以后东西开始模糊不清了。如今我还能分辨白色和灰色,但是对两种颜色我无能为力:黑色和红色。

卡维特    有时我想倘若你生得稍早一些你会更高兴,因为你极其喜爱那个时期。

博尔赫斯    我认为我自己不是一个现代作家。我是个十九世纪的作家。我那些小玩意儿属于十九世纪。我并不觉得自己与超现实主义,或达达主义,或意象派,或文学上什么别的受人尊敬的蠢论浅说处于同一个时代,不是吗?我按照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的原则来看待文学。我热爱萧伯纳、亨利·詹姆斯。

卡维特    你的崇拜者们完全沉浸在你的作品中,这好极了。很抱歉我只是最近才发现这一点。一个人在你的作品中能够马上发现的特点之一,就是你的作品里到处是迷宫、难题,甚至圈套。

博尔赫斯    哦,圈套。但是迷宫可以用一个事实来解释,即我生活在一个奇妙的世界上。我的意思是说,我始终被各种事物所困惑,各种事物都是我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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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维特    你曾试图用英语写作吗?

博尔赫斯    试过,但是我太尊重英语了。我曾用英语为朋友们写过两三首诗,后来他们把这几首诗发表了出来。但是现在我不想这么做了。我能用西班牙语写什么就写什么。西班牙语毕竟是我的命运,也是我的工具。它是我的母语。

卡维特    你书中的迷宫曲径和你所运用的奇特形式,这些东西的存在是出于艺术夸饰的需要呢,还是因为他们本身就具有生命?

博尔赫斯    都不对。我把它们看做是一些基本的符号、基本的象征。并不是我选择了它们,我只是接受了它们。我惯于使用它们是因为我发现它们是我思想状态的正确象征。我总是感到迷惑,感到茫然,所以迷宫是正确的象征。至少对我来讲,它们不是文学手法或圈套。我并不是把它们看做圈套。它们是我命运的一部分,是我感受和生活的方式。并不是我选择了它们。

卡维特    你在某处说过不幸正是作家的幸事。

博尔赫斯    我要说不幸是一个作家的多种工具之一,或者用另外一个比喻来说,是多种原材料之一。不幸,孤独,这一切都应为作家所用。甚至噩梦也是一种工具。我有好多小说的灵感都得自噩梦……

卡维特    你看什么人被忽视了?

博尔赫斯    我认为爱默生作为一位诗人被忽视了。我认为爱默生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他的伟大在于他是一位沉着的、智利出众的诗人。人们似乎不再记得他还是位诗人。切斯特顿也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但是好像他也被遗忘了。吉卜林的境地也是如此。当人们想到切斯特顿,人们就说,咳,他是个天主教徒。人们给吉卜林贴的标签是“帝国主义者”。但是他们都不止于此,他们都是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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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维特    你从未发现自己为巨大的声名所累吗?

博尔赫斯    我心怀感激之情,与此同时我感到这完全是一个巨大的错误。说不准将来什么时候我也许会被拉出来接受检验。

卡维特    你是说被发现。

博尔赫斯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名。且不提我所写的那些书,姑且说,我是出了名。

卡维特    你很谦虚,而且,还自我抹杀。

博尔赫斯    我谦虚,我的确谦虚。是的,先生。

卡维特    你看重不朽吗?

博尔赫斯    我希望自己彻底死掉,包括肉体和灵魂,统统被人遗忘。

卡维特    这是你最大的愿望。

博尔赫斯    我何必要在自己的名字上费心呢?它是在拗口: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很像豪尔赫·路易斯·豪尔赫斯,或者博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一个绕口令,连我自己都说不利落。

(西川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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