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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第四歌里高贵的城堡

 置身于宁静 2023-03-28 发布于浙江
文学课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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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博尔赫斯(1899—1986),阿根廷诗人、小说家、散文家兼翻译家,被誉为作家中的考古学家。掌握英、法、德等多国文字。作品涵盖多个文学范畴,包括短文、随笔小品、诗、文学评论、翻译文学其中以拉丁文隽永的文字和深刻的哲理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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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歌里高贵的城堡





 十八世纪末或十九世纪初,英语中开始出现一些源自撒克逊语或者苏格兰语的性质形容词:eerie(阴森可怕的)、uncanny(不可思议的)、weird(令人毛骨悚然的),用来定义一些引起模糊的恐惧感的地点或事物。这些形容词同景色的一个浪漫主义概念相应。德语的unheimlich(阴森森的)一词是十分贴切的翻译;在西班牙语里,最贴切的词也许是siniestro(阴险的)。我考虑到uncanniness(不可思议性)一词的特点,曾在一篇文章1里写道:我们在威廉·贝克福德的《瓦提克》(一七八二年)一书最后部分看到的火之城堡,是文学中第一个真正可怕的地狱。在文学作品所描写的最著名的地狱中间,《神曲》中痛苦的王国并不是可怕的地方;而是发生可怕事情的地点。区别显而易见。

 斯蒂文森谈到他儿时常梦见自己遭到一个褐色的可怕物体的追逐(《说梦》);切斯特顿认为世界西端可能有一株似树非树的东西,世界东端有一座建筑式样荒诞不经的塔(《名叫星期四的人》,第六章)。爱伦·坡在《瓶中手稿》里提到南方有海,航行海上的船舶体积会像水手的身体那样长大;梅尔维尔在《白鲸》里用不少篇幅说明白鲸的颜色白得可怕……我举了大量例子,但也许只要指出但丁的地狱赞扬了监牢的概念,贝克福德的地狱赞扬了隧道似的梦魇这两个例子就够了。

 几天前的一个夜晚,我在宪法广场地铁站的月台上突然想到一个情景,可以十分确切地说明《神曲》开头那种不可思议性,那种阒静的恐怖感。查阅原书后,证实了那个迟到的回忆是确切的。我说的是《地狱篇》第四歌,全书中最脍炙人口的篇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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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天国篇》的结尾时,可以说《神曲》涉及了许多事物,也许是所有的事物。但开头时,明显的是但丁的一个梦,而但丁本人只是梦的主体而已。他告诉我们说,他在漆黑一片的丛林里不知所措,那里的梦何等深沉。是罪孽深重的灵魂眩晕的比喻,但暗示做梦过程的不明确的开始。然后他写了那头挡住去路的狼搞得许多人走投无路。圭多·维塔利指出,这一概念不可能仅仅因为看到恶狼而产生,但丁对它有所了解,正如我们在梦中感知一样。丛林中出现一个陌生人,但丁刚刚见到就知道他沉默了许久。这又是一个梦中的感受。莫米利亚诺指出,要从诗歌而不是逻辑的角度来解释这一事实。他们开始了难以置信的行程。维吉尔进入第一层地狱时脸色突变;但丁认为他是害怕。维吉尔说是出于同情,因为他自己也是被打入地狱的人之一。但丁为了掩饰这句话引起的震惊或者表示怜悯,连连称呼他为尊敬的老师。叹息,并非折磨引起的痛苦的叹息,在空中回荡。维吉尔解释说,他们到了天主教问世之前就已死去的人们所处的地狱,四个既无悲哀也无欢乐表情的高大的鬼魂招呼他们,那是荷马、贺拉斯、奥维德和卢坎,荷马右手握着一把剑,象征他在史诗界的至高无上的地位。那些赫赫有名的幽灵以同行之礼和但丁相见,带他去他们永恒的居所——一座城堡,外面围有七堵高墙(七种自由艺术或者三种智力功能和四种精神功能)和一条壕沟(尘世的财产或者雄辩),他们如履平地似的一一通过。城堡的居民都很有威望,他们很少说话,但说话时声音很轻,表情严肃庄重。城堡院子里有一块绿得出奇的草坪,但丁站在高处,看到了经典和《圣经》中的人物,还有一位穆斯林(阿威罗伊,伟大的评论家)。有一个人相貌不同一般,令人难以忘怀(恺撒全副披挂,目光凶狠2),另一个孤家寡人,显得更加高大(我瞥见了寂寂一身的萨拉丁3),他们处于无望的渴望之中,并不痛苦,但知道上帝把他们打入了另册。这一歌最后是一份枯燥乏味的名单。不能给人以很大的激励,可是能让人增长见识。

 贤人的净界,亦称亚伯拉罕的怀里(《新约·路加福音》,第十六章第二十二节),和未受洗礼的幼儿死后灵魂的净界是普通神学的概念;那里居住的是贤德的非天主教徒,按照弗朗切斯科·托拉卡的考证,是但丁的创造。诗人生不逢时,在回忆伟大的罗马中寻求逃避。他想在作品中加以颂扬,但不能不注意到——圭多·维塔利这么认为——过多地强调古典世界并不符合他著书立说的目的。但丁不能置教义于不顾而拯救他的英雄们,便在想象中把他们安置在阴曹地府,远在天堂上帝的视野和支配之外,对他们神秘的命运深表同情。几年后,当他想象木星天时,又回到了这个主题。薄伽丘认为,由于遭到流放,但丁写了《地狱篇》的第七歌后,中断了很长一个时期才接下去写第八歌:我接着很久以前的话题慢慢道来……这句诗暗示或者证实这一点可能是真实的,但是有关城堡的一歌和后续各歌之间有很大区别。但丁在第五歌里借弗朗切斯卡··里米尼之口说了不少精彩绝伦的话;既然他早就想到了那种技巧,为什么不借亚里士多德、赫拉克利特或者俄耳甫斯之口写一些不朽的篇章呢?不论有意无意,他的缄默加深了恐怖感,并且贴合当时的情景。贝内德托·克罗齐指出:在那高贵的城堡里的大人物和贤人中间,干巴巴的信息取代了有克制的诗歌。钦佩、尊敬、忧伤等情感是表述而不是表现出来的。(《但丁的诗歌》,一九二〇年)评论家们指出了城堡的中世纪建筑风格和古典居民之间的反差;这种糅合或者混乱正是当时绘画的特点,显然加深了场景的梦幻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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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丁构思和撰写第四歌时策划了一系列情况,其中有的属于神学范畴。但丁熟读《埃涅阿斯纪》,他把死者安置在天堂或者极乐世界的中世纪的变体里;在开阔、敞亮、寥廓的地方这句诗,让人忆起埃涅阿斯看到罗马人时的混乱和清朗的天国。迫于教义需要,但丁不得不把高贵的城堡安置在地狱里。马里奥·罗西在诗的形式和意境、天堂般的直感和可怕的句子的冲突中发现了这一歌的内在的分歧和某些矛盾的根源。有一处说永恒的空中回荡着叹息声,另一处说居民脸上既无悲哀也无欢乐的表情。诗人的幻想力没有得到充分发挥。我们把那相对的笨拙归因于城堡及其居民或者囚徒的异样恐怖所引起的生硬。那个阒静的地点仿佛是令人伤心的蜡像陈列馆:披挂齐全但无所事事的恺撒,永远坐在她父亲身边的拉维尼亚,知道明天将同今天和昨天一模一样,毫无变化。后来《炼狱篇》有一节说地狱里禁止诗人写作,他们的鬼魂只好探讨文学,打发永恒的时光。

 使城堡显得可怕的技术原因,也就是语言方面的原因,一经确定之后,便需要确定其内在的原因。上帝的神学家会说城堡缺了上帝就会显得恐怖。他也许会承认那同宣称尘世荣华均为镜花水月的三行诗句有相似之处:

 四周一片岑寂,

 只有一缕清风飘忽不定,

 来也无名,去也无形。

 我还想指出一个个人方面的理由。在《神曲》的这一部分,荷马、贺拉斯、奥维德和卢坎是但丁的投影或者猜想,他知道自己的成就或能力都不亚于他们。但丁自视是一位著名诗人,可以预料,别人也将把他视作著名诗人,理应同他们平起平坐。那些受到尊敬的伟大鬼魂在自己的聚会中接纳了但丁:

 仿佛把我引为同俦,

 仿佛我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他们是但丁最初梦中的形象,还没有脱离梦幻者。他们不停地谈论文学(还能做什么别的事呢?)。他们读过了《伊利亚特》或者《法萨利亚》,或者在撰写《神曲》;他们都是文学巨匠,但是如今身处地狱,因为贝雅特里齐忘了他们。

(《但丁九篇》王永年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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