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记◆读博尔赫斯诗歌（十一）

没有谁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的水中

欲玩索博尔赫斯的这首《赫拉克利特》，不妨以时间和空间的展开和折叠来玩索。

如果世界万物，这里指一个一个物象存在，以各自占据了的空间计。那么，正在此时，赫拉克利特，以弗所，河流，一尊雅努的石像，几棵桦树，字符，博尔赫斯，博尔赫斯的母亲，再加上此刻之我和更多他的阅读者读他这首诗，所有这些便构成了一个事实链条，至少是一个一个哲诗艺术承载者在继续实际依托，内涵了消亡殆尽者、正在消亡者以及未来还将消亡者，他们曾经占据正在占据和即将占据着各自的物理空间，他们构成悠久历史，这段历史以一个一个的数学空间流布于时间长河里。这中间，空间可以看作是相对不动状态，时间便是如河流“不舍昼夜”流淌的绝对动状态，这就不折不扣地印证着赫拉克利特的箴言了，——“没有谁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的水中”。

空间是相对不动的，这一定得成立。在我们的感官感知里，空间具备了广延，因为广延而它显相了自己的性状，有可见的空间占据，即长、宽、高，向左、向右、向上、向下，它可感可知可触及，可作为我们认知它的现象。但其中的可感可知，可以在感知系统中获得某种重叠效应，也就是它们能够成为一种可以写下来的文字，可以存储在记忆中的映像，可以变作某种历史文化印象的意识形态。其中记忆和意识形态它占据了一点实际物理空间了吗？它们其实是不需要什么空间的，它们只在历史中作为了一种“有形化无形”而在我们的感知形式上绵绵不绝。

时间是绝对在动，这也一定得成立。历代哲人和思想家对时间问题历来争论不休，且争论得相当精彩绝伦。最早，奥古斯丁这样说：“时间？你不问我我还知道，你一问我我真不知道了”。亚里士多德用一句话概括：“时间就是运动的量度”。牛顿以经典物理学设定了绝对的时间观，他说：“时间都是绝对匀速单向流逝的”。康德从时间作为认识基底谈起，他认为，时间是我们认识事物的感性直观的纯形式，是以内直观的形式先于对象因而先天地得到表象了，也即是说，一方面事物自身便内存了时间的广延性而使一个事物显现，另一方面时间先天的广延性又使一个一个事物都显现，如果没有时间作为一种内在于事物或外在于事物的这种特性，或者说时间没有闭环特征或线性的特征，那么世界将是无法来认识和无法来想象的。

博尔赫斯在这首诗歌里以诗性想象时间和空间，一方面他饶有趣味地诗化赫拉克利特“在”的空间和绝对流逝着的时间映像，以诗行特有意象和整体韵律感表明着空间在时间里的动与不动的守恒结构。在他看来，时间必须绝对作为一根丝带和一个环形被感知。比如作为起点的赫拉克利特存在，赫拉克利特在走进黄昏里，站在一条汩汩流淌的河边，江将河水看作镜子，他看到自己的双足在水里，而水却不断流过，水不是刚刚流过脚背的水。重复一次，他更确信了这一推断。，于是那句箴言呢喃而出。而这一幕又被他博尔赫斯诗意地梦到了，梦到的情境不复旧日模样，当年情形完全变样了。一切变得不确定，一切变得奇异虚幻，他几乎无所适从，便从一种感知记忆的神话典故中，再次呢喃出完全出自自我内心的真言：母亲的脸消失了。在他眼前，时空时而展开时而折叠，时间变得梦幻，世界变得梦幻，没有什么是不可动的，没有什么是可以确定的，包括时间。唯内心思念之情还在，但他是多么没有出息，他还回了个体的肉体本相。如笛卡尔之“我思故我在”，一切皆可怀疑，除了怀疑这件事本身。

博尔赫斯疑虑重重，他感觉，时间绝对是仅仅可以感知的东西，时间的感知由着空间而填充，只有空间来填充，时间便被感知。而这空间也可以是感知、记忆、某些意识形式，因为正在感知着时间的空间里，便仅仅是感知这感知、记忆和某些意识它没有占据空间。例如，赫拉克利特的那句箴言、一个诡计，开始和过渡神的两张脸和四张脸；又或者，是自己的梦见，疑惑，思念，或那个自己诗意的诗意。

附：博尔赫斯《赫拉克利特》

赫科克利特走过以弗所[1]的

黄昏。黄昏已将他留在那里，

并非出于他意志的决定，

留在一条无声河流的岸边

它的命运和名字他一无所知。

有一尊雅努[2]的石像和几棵桦树。

他望着这面无常的镜子

发现并仔细推敲那句箴言

人类的世世代代不会

将它丢弃。他的嗓音宣告：

没有谁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

的水中。他停步。他感觉到

怀着一种神圣恐惧的惊讶

自己也是一条河和一场流逝。

他想要返回那一天的早晨

和它的夜晚和前夜。他做不到。

他重复那箴言。他见它被铭刻

在未来清晰的字符之中

在布尔奈[3]著作的一页之上。

赫拉克利特不懂希腊语。雅努，

门神，是一个拉丁人的神。

赫拉克利特没有昨天也没有此刻。

他仅仅是一个诡计，梦见它的

是红杉河[4]岸边一个愚钝的人，

一个编织十一音节诗句的人

以免太多思念布宜诺斯艾利斯

思念那些亲爱的脸庞。少了一张[5]。

                                             东兰辛，1976年

[1]Éfeso，古希腊城市，位于今土耳其塞尔库克（Selçuk）附近，赫拉克利特的出生地。

[2]Jano，罗马神话中的开端与过渡之神，有两张或四张脸。

[3]John Burnet（1863-1928），苏格兰古典学者。著有《早期希腊哲学》（Early Greek Philosophy），《希腊哲学：泰勒斯到柏拉图》（Greek Philosophy: Thales to Plato）等。

[4]Red Cedar，流经东兰辛的密歇根州立大学的河。

[5]博尔赫斯的母亲于1975年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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