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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爱情诗,多少年来一直被人误读……

 古稀老人赵 2023-03-29 发布于北京

夜读·开卷有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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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问谁是大唐诗坛上的“情诗圣手”,李商隐应当之无愧。李氏情诗字字相思、句句含情,有种朦胧迷离,又隐晦曲折的绝美。

但李商隐是寂寞的,仕途寂寞、生活寂寞、艺术寂寞,他缠绵悱恻的爱情诗,多少年来一直被人误读……

今天的推荐文章,摘编自聂作平新书《此情可待:李商隐的人生地理》。作家通过追寻李商隐的人生轨迹,呈现李商隐不为人知的故事,带你走进诗人的内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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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仲秋,征雁横空,落叶萧萧,屏障般的群山挤压着小小的孤城。每天,昏黄的太阳在巴掌大的天空晃一晃便消失了。急不可待的雨、争先恐后的雨,从傍晚点滴到深夜,从深夜点滴到天明。

妻子从北方捎来家书,委婉地问他什么时候回去。

游子怅然若失,以诗代笺,回答远方的妻: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这是唐宣宗大中二年(848)。这一年,李商隐三十七岁。少年弟子江湖老,人至中年的李商隐经过多年的漂泊与挫折,他已过早地衰老了。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前程,他抛妻别子,继续在异乡漂泊。当李商隐满怀希望地从江陵溯江而上,打算到成都投靠远亲杜悰,以便获得仕途机会时,随着逆流的客船从荆楚进入巴蜀,他越来越忐忑不安。然后,他犹豫了。这犹豫,既因为妻子的家书,也因为他不敢相信那位刻薄寡情的远亲真的会施以援手。终于,他决定,还是结束这次求职之旅吧,赶紧回到北方,回到故乡,回到亲人身旁。

这首诗有两个题目,一是《夜雨寄北》,一是《夜雨寄内》。寄北,寄给北方的亲朋;寄内,寄给内人,也就是妻子。

从诗的内容和口气判断,应该是寄内。这是李商隐对妻子王氏的深夜寄语,是一颗心对另一颗心的安慰与抚摸。

大概出于李商隐曾夫子自道地说过他的诗“楚雨含情皆有托”“巧啭岂能无本意”,故而清代以来,包括纪晓岚在内的诸多注家都尽可能把李商隐的爱情诗解释为美人香草的政治隐喻。

由于过分朦胧、过分晦涩,李商隐相当一部分作品确实具有指向的歧义性和解释的多义性。但是,很明显,把他的爱情诗都解释为政治隐喻肯定过于简单化和一刀切。

比如这首《无题》,我以为,它并无什么政治隐喻,就是一首地地道道的爱情诗: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这个与诗人心有灵犀的女子,我以为,就是王氏。

已经不可能洞悉李商隐和王氏如何相识并相恋的了。但李商隐晦莫如深的诗歌却透露出一些蛛丝马迹。

在宋元理学禁锢人心之前,尤其是在气象自雄的唐朝,名教桎梏少,男女之间交往并无太多制约与牵绊。而经济的繁荣,城市生活的发达,使得唐人——尤其中上层社会人士热衷于郊饮、赏花一类的游观,京都长安和东都洛阳尤盛,史称“长安士女,胜春野步,则设席藉草以红裙相插挂,以为宴幄”。

李商隐诗中所说的“送钩”与“射覆”,都是唐人饮宴时的游戏。李商隐与王氏的初识,似乎就缘于这样一次觥筹交错的社交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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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是一个多情乃至有些滥情的人。

不过,这是指青年时代的他。

李商隐写下了众多爱情诗,但这些爱情诗具体为哪些人而写,几乎都难以考证。比如这首绵悱恻的《春雨》: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春雨连绵的夜晚,诗人身着白衣,和衣而卧。内心深处,因意中人爽约不来而怅然。雨中,诗人起身去探望意中人的居所,人去楼空,一派空寂,只好独自提着灯冒雨归来。诗人想象,在这样的夜晚,意中人一定会因离别而伤春,而自己将在相思中沉沉入睡,并在梦中与她相见。

定情的玉珰和充满思念的情书由谁来传达给她呢?大概只有万里云天中飞翔的大雁了。

这样的情诗,于诗人,相思难解,心中悲苦;而在我们读来,却有一种凄凉之美、忧伤之美。只不过,要问李商隐诗中所谓的意中人到底是谁,除非起李商隐于地下,否则谁也无法回答。

唯一例外的大约是《柳枝五首》,它的诗题及自序已经明确表明,这五首诗,是为一个叫柳枝的少女而写的。

那是一次没有结果的爱情,或者说,爱情之花才刚刚吐出花蕊便枯萎了。多年后,李商隐回忆往事,心中涌起的是一种既温暖又怆然的难以名状的情感。

那是大和八年(834)——其实,准确年月并不能真正确定,只能根据李商隐一生踪迹大体框定。是年,李商隐二十三岁。春天,应试不第;夏天,随表叔崔戎由华州到兖州作幕。不想,仅一月,崔戎即病逝。其后大半年里,李商隐或居郑州,或居洛阳,或往来两都。

在洛阳,李商隐偶然认识了柳枝。按李商隐的说法,柳枝生活于洛阳某个里坊,是一个商人的女儿,“父饶好贾,风波死湖上”。不过,父亲的横死并未影响柳枝的成长,她的母亲对她百般宠爱,“其母不念他儿子,独念柳枝”。因为母亲溺爱,更因为底层家庭的无拘无束,十七岁的柳枝天真烂漫得有些任性。比如她对镜梳妆时,还没打扮好,突然想起什么事,于是不管不顾地抛下镜子就跑出门去。

柳枝酷爱歌舞,精通声乐,会演奏多种乐器,尤其擅长《天海风涛曲》。从她家里,天天传出她的歌声、乐声,邻居们都把她看作一个疯丫头,认为她像“醉眠梦物”——醉中之景,梦中之物,意味着不可靠,生活在虚无缥缈中。尽管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却没人上门提亲。

李商隐有个堂兄,叫李让山——李商隐字义山,堂兄字让山——是柳枝的邻居。一天,李让山从外面回家,把马系在柳枝家附近的柳树下,一边系马,一边触景生情,随口吟诵李商隐的诗作《燕台诗》。

孔子教育儿子时说,“不学诗,无以言。”——你要是不学诗的话,就连跟人说话都不会。这并非孔子的夸张之词,春秋时期,外交、社交场合,人们总是习惯用诗歌来含蓄文雅地表达自己的意见。到了唐朝,虽然诗歌不再像春秋时那样乃人生必备技艺之一,但在“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的大背景下,诗歌也不是今天这种只属于小圈子文人自娱自乐的玩物,而是全社会大多数有一定文化素养的人都能亲近也喜欢亲近的情感表达方式。

李让山吟诗时,没注意到柳枝刚好在旁边。等到李让山吟了几句,柳枝急忙问:“谁人有此?谁人为是?”

很显然,李让山吟诵的诗句打动了这个美丽热情的少女,她急于想知道诗的作者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会有诗中所表露的那种情感。

李让山告诉柳枝,作者是他的堂弟李义山,现在就住在他家呢。柳枝听了,毫不犹豫地解下衣带,将它结成一个同心结递给李让山——她要让山把同心结送给李商隐,希望李商隐为她写一首诗。

第二天,李商隐和堂兄双双来到柳枝家所在的巷口,柳枝已经在等待他们了。李商隐看到的是一个头梳双髻的少女,手里拿着一柄团扇,春风吹来,将她宽大的衣袖轻轻拂起。一见面,柳枝就迫不及待地问:“你就是写诗的义山吗?”

巷子里的相见时间并不长,可能有邻居来来往往。唐人虽然开放大气,到底还是囿于男女之别。末了,柳枝告诉李商隐:“三天后就是上巳节,邻居们都会去水边洗衣服。那时,巷子里没人,很安静,我想请你们届时到我家坐坐,我一定用博山炉点上好香等待你们。”

李商隐愉快地答应了。对这个热情大方的美丽少女,李商隐怦然心动——换我,我也怦然心动。只要年轻过,谁又不怦然心动呢?

然而,三天后,李商隐爽约了。

爽约的原因,李商隐解释说,当时,他要和朋友一起前往长安。朋友搞恶作剧,提前拿着他的行李出发了。李商隐无奈,只得舍弃了与柳枝的约会,前去追赶朋友。

按李商隐的想法,或许,他很快就会从长安回来,那时再与柳枝相会也来得及。

然而,他既没想到上巳节那天,从清晨到日暮,那个在小巷深处倚门眺望的少女,由希望转为失望,失望转为绝望;他更没想到,如同赫拉克利特所谓“人不可能第二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那样,人也不可能有第二次相同的约会。

甚至,命运残酷得根本没有给李商隐和柳枝第二次见面的机会。初见就是诀别。片刻就是一生。错过就是永远。

冬时,李让山到长安,李商隐迫不及待地向他打听柳枝的消息。李让山的回答让李商隐如同大雪天里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柳枝“为东诸侯取去矣”。所谓东诸侯,指东方的藩镇。藩镇乃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封疆大吏,在自己的小王国里,俨然小国之君。柳枝如果被他明媒正娶,倒不失为一条好出路。然而,柳枝的商人女子身份,注定了她大概率只能是做妾。妻妾成群的帅府,天真得不谙世事的柳枝如何在阴谋与算计中生存?她还会快乐吗?

次年,李让山回洛阳,李商隐将他送到戏水驿,即今临潼戏亭。在那里,李商隐取出写好的诗篇交给他,希望他回到洛阳后,把这些诗题写在当年与柳枝相识的小巷。

这些诗,便是《柳枝五首》。

花房与蜜脾,蜂雄蛱蝶雌。

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

本是丁香树,春条结始生。

玉作弹棋局,中心亦不平。

嘉瓜引蔓长,碧玉冰寒浆。

东陵虽五色,不忍值牙香。

柳枝井上蟠,莲叶浦中干。

锦鳞与绣羽,水陆有伤残。

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

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

五首诗,李商隐或自我劝解,彼此身世不同,如蜂恋蜜脾,蝶喜花房,本来就难有结果,那不如不要相思——如此自劝,反证了他的相思之深之苦;或愤怒如同美玉做了博戏玩具,柳枝做了藩镇玩物;或为柳枝不如意的生活担忧,像锦鳞翠羽那样易受摧残;或想象柳枝去后,画屏与步障依旧,只是不见其人。怅望湖上,成对的鸳鸯徒增伤感……

有论者认为,李商隐晚年的江南之游,乃是为了寻找柳枝。以理度之,几无可能。二十多年的风吹雨打后,李商隐已是身多疾病的衰年,纵然忆及从前的春光,从前的少女和从前的如花笑靥,也不过徒然勾起一阵黯然神伤罢了。

所谓少年情事老来悲,不仅悲少年情事之东风无力百花残,更悲夕阳已晚,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轰轰烈烈地爱一次——衰老的悲哀不仅在于体弱多病,更在于激情与梦想消失殆尽后的爱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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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稹在悼亡诗中感慨:“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这诗,用到李商隐和王氏身上,同样非常贴切,甚至更加贴切——王氏乃王茂元的小女儿,自然是“谢公最小偏怜女”——这句诗是倒装,正常语序应为“谢公偏怜最小女”。谢公最怜爱的小女儿,本是锦衣玉食的掌上明珠,自从嫁了黔娄这样的寒士,生活过得非常艰难——元稹早年穷困,后来升任节度使,是有权有势的封疆大吏。

与之相比,李商隐才是真正的黔娄,一生籍籍无名,沉沦下僚,为了一口热饭而抛妻别子,游走幕府。是故,元稹怀念亡妻时发出的感叹,李商隐更能引起共情: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王氏出身权贵之家,自嫁李商隐后,“纻衣缟带”,“荆钗布裙”,日子清贫却毫无怨言。王茂元去世后,李商隐为他写了两篇祭文,在其中一篇里,李商隐自陈仕途坎坷,发达无望,王氏跟着自己,未免受苦。

为此,他向九泉之下的岳父表达愧疚之情:“昔公爱女,今愚病妻。内动肝肺,外挥血泪……”

对李商隐来说,王氏不仅是妻子,还是朋友和知音。早年,李商隐到长安参加制科考试,已为吏部录取,却被中书省某高官以“此人不堪”的理由抹去名字。消息传到泾州,年轻的王氏写信给新婚的丈夫,予以安慰和劝勉。李商隐万分感激,作《无题》为纪:

照梁初有情,出水旧知名。

裙衩芙蓉小,钗茸翡翠轻。

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

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

李商隐年轻时——准确地说,是在与王氏相爱之前,不无放浪形骸之举,歌儿舞女侑酒欢宴自属常事,至于爱情故事,亦经常发生。但是,自从与王氏结婚后,李商隐像变了一个人。他不再是从前那个惯把胭脂做晚餐的浪子,而是一个忠诚的丈夫、一个负责的父亲。

元稹在爱妻韦丛去世后曾表示:“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然事实上,随着元稹后来富贵发达,他不仅再娶裴氏,生儿育女,而且与才女薛涛、女伶刘采春都有过浪漫的爱情。

相比之下,李商隐在王氏去世后,誓不再娶,孤独终生,所谓“悼伤以来,光阴未几。梧桐半死,方有述哀”。

学者郑在瀛认为,若从男女关系上看,李商隐的确爱过一些身份不同的女性,如女冠、宫嫔、使府的婢女、歌伎等。须知,唐代社会开放,泛爱是普遍现象,不独李商隐。他“每有所爱,就爱得深刻、真实,表现得痴情,绝无玩弄女性、不尊重女性人格的意思,所以他的爱情诗感人至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是为至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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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是我国著名诗人。他怀才不遇的悲情人生,他晦涩难懂的爱情诗,他在牛李党争中的左右为难,都给后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也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未解之谜。

作家聂作平追寻李商隐毕生行踪,考察他的人生轨迹,凭吊他的生活旧址、旅行旧迹以及歌咏过的山川风物,以李商隐生平为线索,从其屐痕所及入手,结合诗作与时代背景,创作出这部别具一格的传记《此情可待:李商隐的人生地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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