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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弧 | 小梅

 常熟老李jlr5mr 2023-03-30 发布于江苏

小    梅

文/蓝弧

我从未当面叫过她一次小梅,因为她是我的师傅,她长我10岁,那年我16岁,而她的两个女儿惠和静,分别小我10岁和12岁;但我也从未在心里叫过她师傅,因为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而又美丽漂亮的女人。我至今深为遗憾的是,我从未能认真、正确地解读她对我的关爱,我没心没肺地尽情享受着她那母亲般的,亲姐姐般的,也是情人般的关爱——真的,我不知道,现在也不能确知,那爱,到底是什么性质——但我丝毫不知回报。

16岁,是个暧昧的年龄,缺乏对爱的鉴别能力。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厂门口,人最多的时候,一个猥琐的小男人在与她撕扯,围观的女工里一圈外一圈,看的多劝的少。听说,那是她的丈夫,因为她生活作风不好,就吵到厂里来了。我并不在意他们吵架的原因,少年时的我,总觉得“生活作风有问题”的女人,都是很可爱的,我奇怪的是,这么漂亮的女人,怎会嫁给这样的小男人?

我得说明一点,其时,我已读过不少法国大文豪的浪漫主义名作,早已在心底里认定,是女人都是美丽的,诗意的。因此,厂门口的撕扯,不仅让小梅的美貌深烙在我的心底,也让我哀叹她婚姻的不幸:唉,那种男人,上帝本不该造他出来。

无锡北塘区的皮革手套厂(后改为皮件厂),有十多年没进一个正式工人了,我们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皮件厂放眼看,都是“大娘子”(无锡人将年轻的已婚妇女称作大娘子),因此,我们这些帅小伙的进厂,可真让大娘子们眼花缭乱,不吹牛,少年时的我,长得还真有点“俊”呢,我们都很讨师傅们的喜欢。当然,女生就没那么幸运了。女生,通常八个小时都得呆在缝纫机上,规定的工作量她们很难完成,而我们,一个班上,大便五次,小便二十次,再加肚子疼十次,没关系,你拉下的、做错的、要返工的活儿,都由师傅顶着。

我的师傅是小梅。

我父母都已在文革前后“下放”到了常熟,而我又不乐意住在外婆家,她那儿离厂也太远,但皮件厂没有职工宿舍,住厂的只有家在乡下的贺书记——他是我后来的好朋友胜平的父亲,于是我与书记同住一室——这让我得利不少。贺书记见我乖巧伶利,读书识字似也比同伴们稍多,便有意提拔我,让我当了电工。这是个令人羡慕的工作岗位,那时候,纵然你有个当市委书记的父亲,他能做的也无非是在厂里找个好工种而已。一时间,皮件厂的大娘子们,无不认识屁股后头拖个电工包的,那个来自常熟乡下的“小电匠”。

遗憾的是,是阿斗必抱不上好位置。那个渡江干部出身的胖书记就是不喜欢我,当我老用书本上——那大多不是教科书——的东西说长道短的时候,她就更讨厌我了。有一次,她当着许多男女青工的面指斥我道,“你要注意,你父亲是佑派,你必须跟你的家庭划清界线。”我一时满脸通红,羞忿难当,当即反驳道,“佑派怎么了?我以我的父亲为荣!”

这样的勇气为我赢得了不少女孩的青睐,但我也因此被发配到缝纫车间。

我坐在小梅的对面。

女人们表现爱意的方式与稍读过几本书的、酸溜溜的男人很是不同,她们只是在最不经意间流露出自己的眷顾和关爱,那是淡淡的,浅浅的,可以随时撤退掩盖的,完全出于本性的爱,它与“自我表现”无关。那些愚蠢的男人们,总是在没知没觉中享用着这样的关爱,以为这是当然的,本来就是他份内的,若干年后,当他猛然惊醒:天那,她曾是那么地爱我!晚了,她已是一个记忆,一段历史。回忆少年时我的几次恋爱,大多偏离了爱的真谛,而将重心落在了“表现”上,而深陷于“表现”中的人,又怎能敏感于本真的流露?

我到缝纫车间的时候,小梅已经离婚。那个小男人真的不是东西,他居然将两个孩子完全丢给了妻子,直至惠和静成年结婚,他自始至终没有给过小梅一丝一毫的帮助。二十后,当我终于在建设村的一个小摊点上找到小梅时,她告诉我,“我那么艰苦地将惠和静拉扯大,而他竟敢到她们家去要钱!我对她们说了,谁要给他一分钱,谁就不许踏进我家门一步。”

切不可以为小梅是个狭隘的女人。1978年,一个离婚的女人,一个“生活作风不好”的女人,一个永远只能呆在女人堆里的女人,生活的滋味,并不好过,更不用说,她还要以35元的月工资供养三个人的生活。那时,手套厂里满是对小梅极端不利的流言,几乎没有一个女工没说过小梅的坏话——无论年长的,还是年少的,但我的确从未听小梅说过一句对别人不满的话。她默默地承受着,爱着,并且努力工作着。

她对生活,从无怨言。

每当我厌倦时,烦躁时,不想干活时,抬头,便是小梅那慈爱的,宽厚的,可以容纳一切的脸,她会向我示意,她会要我出去找阿曦打拳击去。任何时候,车间主任发现我长时间不在岗位,她都会说,“上厕所了。”几乎是每一顿午饭,她都会跟我一起去,都会从自己带着的小菜盒里挑出不多的几块肉,放进我的碗里。更多的时候,她会说,“今天我胃口不好,你吃掉些我的饭吧”——如果你知道那时我每月的“定粮”是32斤,而我一顿可以吃9两,你就会明白小梅这句话的份量。在加班或上中班的时候,小梅总是带着馄饨,汤团,最节俭时,也是充足的生面,配着酱油、麻油、荤油,糖,味精,有时还有点菜蔬,让最不爱吃面条的我,也吃得有滋有味。皮件厂的中班,是我一个月中饭菜票最节省的时期。

小梅在社会上有很多要好的朋友,比如在电影院送胶片的一位小伙子,是她的邻居,她能从他那儿买到紧俏的电影票。那年,是改革开放后首次重新演放越剧《红楼梦》,看电影的人如山如海,人们看了一遍又一遍。小梅先后共给过我13张电影票,有时,我是跟阿曦、胜平他们去看的,有时是跟厂里的女孩去看的,有时,干脆是把票“回”给了别人,而我,居然一分钱都没想到过要付给小梅!成年后,每想起此事,便痛恨起年少无知的我来,13张票,共计两块两毛五,这对小梅而言,绝对是笔巨大的开支。

一个从小缺少亲情的人,只要给他一点点,他就满足,并且感动着,而我,从进到缝纫车间的第一天起,就一直浸淫在小梅无边无际的关爱中,于是,我以为这是天生的,命中注定的,不必感动,也不懂得感动,尤如我曾经对待母亲的那样。

有一次,我跟建设村附近的一群小伙子打架,记不清起因了,只记得结果,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打后在地上摔的,反正,我昏了过去,是阿曦用黄鱼车将我送去了皮件厂后面的101军医院,醒来时,愤怒的阿曦对我嚷道,“告诉我,谁干的?我马上找人报仇去!”坐在床沿边的小梅温和地劝道,“瞎说,你报了仇,别人还会再来报仇的。”

那几天,小梅好像都没有回家,她一直倍在我身边。我那只是硬伤,无非打开了头而已,没必要整日假躺在床上的,但小梅端着汤匙喂我白米粥的情景,我无法忘怀,不忍中止。几天后,我母亲从常熟赶来,两个女人要在我的病床边完成交接班了。在母亲推开我房门的那个瞬间,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

我至今后悔,一辈子的后悔,我为什么没有将那个冲动付之实施!我想伸出手去,抱住小梅的颈项,将她搂紧在我的胸前,或者,是将我远离父母亲人的,孤独寂寞的灵魂,埋藏在小梅的怀中。或者,那怕我只是当着她的面叫一声,“小梅,谢谢你。”

我什么也没做,直到母亲替代她坐到我的床前,直到母亲对她说,“谢谢你,吴师傅。”

那不是我的心声,我相信那也不是小梅所乐意听见的。

十一年后,我带着尚未举办婚宴的,但已怀孕二个月的妻子,去无锡找小梅,她的姐姐在北塘医院妇产科工作。妻子有太大的顾忌,如果“结婚”才半年就生孩子了,单位里一定有人说闲话,她受不了这样的压力,同时也担心来自父母的责怪。不过,在北塘医院的手术室门口,小梅终于说服了她。小梅从来不用书本上那种貌似正当的理由去说服别人,我只记得小梅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是这样的,“怀个孩子不容易,要是弄成个习惯性流产,你一辈子都做不成娘。”

离开了微笑着的小梅和她姐姐,我们俩直接坐火车去上海采购结婚用品去了。

今天,我女儿十八岁了,她漂亮,聪明,热爱生活,她是用一整个世界也换不去的我的宝贝。在我女儿出生的那个早上,我对着妻耳语:

“小梅,是我们女儿的第二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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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蓝弧,本名陈圆,网名江南蓝弧,男,1960年生,退休教师,业余作家,有长篇历史小说、传记等百余万字及散文、杂文、报告文学等数十万字作品出版和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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