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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人物 |王健 飘荡在音乐版图上的一片树叶

 阿里山图书馆 2023-03-30 发布于北京

坐落于汾阳路20号的

上海音乐学院,

见证了大提琴家王健的归来。

王健从上音的校舍中走出,

成为世界知名的华人大提琴家。

这一次回到上海,

与以往的任何一次归来都不同。

他将从此在上海工作、生活,

步行往来于家和学校之间,

陪伴年迈的父母,不再远航。

摄/史迎曦

出发 东平路9号

淮海中路和汾阳路交汇处划出一个45度角,角的顶点是上音歌剧院,往里走一走,就到了上海音乐学院。这片街区是属于艺术的街区,琴行、唱片店与咖啡厅坐落其间,在汾阳路与复兴中路的路口往西拐,又到了亚洲地区历史最悠久的交响乐团——上海交响乐团。若是不拐弯一路向南,就走到了白公馆——新中国成立后先后成为上海中国画院和上海越剧院的选址。

关于音乐的故事,始于近百年前。1927年,北大附设音乐传习所被迫解散,萧友梅南下,在上海创办国立音乐院,校址几经搬迁,这就是后来的上海音乐学院。

汾阳路20号成了上海音乐学院的校区。附中在几个街区以外,门牌是东平路9号,紧挨着上海京剧院旧址—这是王健父亲曾经工作的地方。

三岁时,王健跟随工作调动的父亲来到上海,住在父亲的宿舍中。宿舍区是一片很漂亮的小洋楼,曾经是民国时期各大家族的旧宅。后来王健升入上海音乐学院附中,这片校舍又归了附中,他又住回了自己最熟悉的地方。

王健的父母都毕业于西安音乐学院,父亲王树棠主修大提琴,母亲学习长笛。王健觉得爸爸是家里的大英雄,他是农民出身,在西安打工时,被喇叭里放的贝多芬《第五交响曲》触动,从此迷上了音乐。

对音乐的敏感似乎会遗传。从三岁到16岁,王健在这片街区度过了他童年与少年的大部分时光。父亲在中提琴上戳一根棍子倒过来,就做成一把大提琴让王健练习——只能每天练习五分钟,这是父亲让他爱上大提琴的秘诀。

图片提供/王健

“除了练琴之外,小时候可以整天在院子里面玩,像一个大花园一样,有山有水。现在想想真的是挺幸福的,完全没有在一个小宿舍里边长大的感觉。”王健回忆。

四面八方的人汇聚到上海,又把上海当成自己的故乡。“我们家本身并不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在家里也不讲上海话,讲的都是普通话。”上海这座城市的成长还伴随着国外文化与中国文化的交融,“古典音乐是全世界大家都在演奏的音乐,上海作为一个高度面向世界的城市,在这方面的文化底蕴非常深厚。”

王健把上海称为cosmopolitan(世界性的大都市)。“它是一个很混合的城市,在上海,会看到来自全中国或者全世界的人在那里居住。”提到cosmopolitan,或许最典型的案例就是纽约。1985年,中学还没有毕业的王健在华人企业家林寿荣的赞助下,前往美国耶鲁大学学习。这经历说来也传奇。1979年,美国著名小提琴家斯特恩访华,来到了上音附小。刚踢完球的王健被老师拉去演奏,这个片段被收入纪录片《艾萨克·斯特恩在中国》。林寿荣看到了纪录片,主动表示愿意资助王健去留学。

那不是王健第一次去美国。三年前,这位中学生就已经随乐团赴美演出过了。但这却是王健第一次长时间在国外居住。“从一个孩子成为一个成年人的过程当中,你在哪里居住,这个城市就会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记。对我来说,纽约就是那个城市。”

白先勇在《纽约客》里这样写道:纽约是一个道道地地的移民大都会,全世界各色人等都汇聚于此,羼杂在这个人种大熔炉内,很容易便消失了自我,因为纽约是一个无限大、无限深,是一个太上无情的大千世界,个人的悲欢离合,飘浮其中,如沧海一粟,翻转便被淹没了。

熔炉的一面是湮灭,另一面是包容。

“纽约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城市,在纽约住很久之后会发现,纽约人并不把自己当美国人看待。他们总是会说,我们不是美国人,我们是纽约人,对这个身份很自豪。身处其中,没有人会觉得自己是外国人、外地人,因为几乎所有人都是从外面来的。这一点,在我看来非常了不起。在美国,或多或少会遇到排斥移民或者外来文化的情况,在纽约则绝对不会。纽约人深深体会到,只有大家凝聚在一起,为全人类作贡献的时候,才是真正美好的世界。”王健说。

在耶鲁大学,王健师从奥尔多·帕瑞索。帕瑞索是一个特别的音乐家。“他在耶鲁大学音乐学院工作了50多年,教过无数的学生。只听演奏的话,你根本无法判断哪一个学生跟他学过,这是他教学成功的典范。”

在王健看来,“真正优秀的演奏,是一个人本身的情感世界得到美好的展示,而不是单纯学习别人的情感世界。第一是学不会,第二是学习的过程中容易变形,第三是学来的内容没有生命力”。

“音乐艺术之所以伟大,其实是因为它能够让我们表现出每个人心灵中不一样的地方,以不同姿态展现在人们面前。我从不希望我的学生跟我一模一样,尽管我可以把他们教得跟我拉琴一模一样,但这是非常糟糕的一件事情。凭什么大家总喜欢听我的演奏方法?这很没意思。


演奏之外,帕瑞索有更多让王健钦佩的地方。“他从来不愿意看到别人身上不好的地方,这一点非常难做到。我是一个比较平衡的人,能够看到别人的好,也看得到别人的不好。但是,我的老师在这方面可以说是一个很极端的人,他坚持不去看别人不好的一面,只看好的一面,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件事情。我见过他跟别人交往的过程,平时其实挺糟糕的一个人,碰到我的老师时,那个人也就愿意把自己为数不多的好的一面展示出来。人性是复杂的,没有完全的好人,也没有完全的坏人,很多时候只不过是大家选择暴露自己的不同层面。”

“从为人的角度来说,我的老师非常优秀。他能够引发每一个认识他的人身上最好的东西。音乐最主要的责任,就是激发我们所有人心中的美。”王健说。

归来 汾阳路20号

“我很幸运,能够在上海找到工作,既然有能力回国,那我一定要回来。”

2022年11月,王健正式受聘,成为了上海音乐学院管弦系教授。当全职教授对王健而言是一件新鲜事,但“教”这个动作并不是。“其实,我从很年轻的时候开始到现在,一直自己在教自己,并不是每一个演奏家都会这么做。我比较喜欢总结自己,这是我父亲从小教给我的很重要的能力。他并不注重教会我去做什么,而是教会我怎样自己教自己。

线上的教学虽然早已经展开,不过对于音乐这种注重精细的学科来说,网课带来的影响显然比其他学科更大。“现在这些软件基本上都是供大家对话用的,对声音的要求非常低,甚至连网络音乐会的音质都达不到。”

退一步来说,就算科技做得到,网课也不能完全代替面对面的授课。“音乐这个学科很大一部分是要通过声音的变化和声音的色彩去诠释,如果通过一个机器进行转换,我们就不太可能完全知道面对面的时候,听到的声音是怎么样的。”

正因如此,线下的回归才显得更为珍贵。54岁的王健,选择结束了近40年的海外漂泊。在国内生活的父母与自身年龄的叠加,促使王健做出了这个选择。“以前看过一句话,让我非常感动。我们小时候步履蹒跚,是父母拉着我们的手,慢慢走进了人生。当父母步履蹒跚的时候,我们必须也要牵扶着他们的手,带他们走完人生的尾声。”

几年前,王健参加了访谈节目《十三邀》,那一期的视频标题是“我是一个勉强的演奏家”,似乎带着一些反套路。人们在王健身上,很少看到成功音乐家的那种进取、抗争、欲望、那种“要”的一股劲儿。

图片提供/Gunther Glücklich/DG

若这些关键词并不是必需品,是什么让王健成为高水准的音乐家?答案或许是感动的能力。

“我会有气馁的时候,觉得自己不行,演奏得不好。我就觉得,自己真的是永远做不到理想的状态。但是当我听到音乐,看到电影或者是听到一个故事,身体会像触电一样发生反应,脖子上的汗毛全会竖起来,浑身都是鸡皮疙瘩,而且持续的时间很长。那些时刻,我会觉得自己还是有一些不太一样的地方,因为我真的很敏感,能够有一些很细致的感受,我很容易被打动。

2017年10月12日,王健与杭州爱乐乐团合作,在国家大剧院呈现“王者归来”音乐会 摄/刘方

王健是一个很容易被感动的人——去看电影,他总是第一个流泪的。疫情期间在家里练琴之余,王健也看了很多电影,好片、烂片都看。问他最近看哭了哪些电影时,他说:“这个可不重要,我看很多电影都会哭的。我能看得流眼泪,并不代表那些都是伟大的艺术作品。”

2023年春节档,王健为动画电影《深海》做了配乐,电影讲的是一个小女孩误入深海世界的故事。“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但是它的简单,却深刻触动了我。”

“我们每个人都很普通,但是我们每个人都很伟大。电影中的故事虽然是虚构的,但是生活中有很多这样的人,平时很普通、很平常,距离完美的标准相距甚远。但是,在关键的时刻,他们的灵魂、他们的人性瞬间展现出了光辉。”

出于演奏效果的考量,音乐家的敏感度必须要远远超出常人,才能把深藏在音乐中的内容演奏出来,表达给观众。拥有这样的感受力,对于音乐家而言是无穷尽的财富。“我坚信音乐是感性为主,理论为次。当然,我这个看法有很多人不同意,我也尊重别人的意见。但是对我个人来说,我坚信不疑地认为感性是可以指引理性的一盏明灯,特别是在艺术中,我们的感情是很伟大的。如果以这样的心态来面对音乐,你可能察觉不到自己的音乐变化。有一种一匹马跑到哪儿就是哪儿的感觉,你并没有关注马往哪里跑,但是马会跑到令你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你带来惊喜。

在被问及感动这种能力是一种天赋还是后天可以学习这个问题的时候,王健一下子笑了:“这个我不知道呢。”

“可能两者都有。”他想了一下说,“或许确实有天生敏感这种天分,但是作为音乐家来说,最起码在面对音乐的时候,我们必须要学会彻底把自己的面具摘下来,以赤裸裸的灵魂面对所有一切。别的专业从业者可以在自己的心灵外面铸造一个坚固的堡垒,用来保护自己的心灵不受创伤。但作为音乐家,我们没有这种奢侈的权限,我们必须对音乐赤诚相见。

摄/史迎曦

这也是王健教学的理念。“技术的训练是至关重要的,没有这把钥匙,艺术之门是打不开的。但是门打开之后,走入这个世界的时候,眼前能看到哪些景色,取决于音乐家自己内心的世界。音乐家对于情感的敏感性需要培养,也需要老师不停激发。”

去看历史和宇宙

2019年,朋友给王健推荐了《三体》。当时,王健预测《三体》的影视剧会很难拍:“因为每个人心中的《三体》都不一样。拍出来了,肯定有人赞,也有人骂。”

2023年开年,《三体》电视剧上映了,豆瓣评分从开分时候的8.0,一路慢悠悠地爬升,完结后不久已经涨到了8.6。王健一直在追剧,显然这次的改编呈现没有让他这个书粉失望。

“《三体》是对我们所谓的现实的挑战,让大家更加明白我们所认为的现实并不一定是真正的现实。其中虽然有很多虚构或幻想,但是从理论上来说,这么大的宇宙不可能只有我们人类的存在,只是一个会不会撞上的问题。如果这样去想的话,很多事情会看得更加宽泛,科幻有些时候能给我们的人生观带来很大的启发。”

向天空望去,是对宏大宇宙的幻想,回过头,看到的则是历史。

“我特别渴望坐上时间的穿梭器,可以回到过去。我可能不会去看巴赫,我更想看看人类刚从非洲走出来是什么样子;我也想看看几万年后的人类变成什么样子。因为只有看到历史或者看到非常宏大的事情的时候,我才觉得比较坦然。”王健曾在《十三邀》节目中这样说。

其实无论是宇宙、历史亦或是未来,从中看到的都是人与人性。“我们应该看得更远一些,人类其实是挺渺小的,在宇宙当中很渺茫。我们互相斗来斗去,还不如大家作为一个共同体,一起去创造一些美好的事物。”

回国前,王健住在欧洲,居所外面就是湖泊。王健常常呆在厨房里,给女儿做好吃的饭菜。或许回到上海之后,再朝窗外看去,看到的不是湖泊,而是街道、行道树与对面的房屋,是独属于上海这一个城市的生活。

2012年5月10日,王健在国家大剧院五月音乐节“走出去”活动中演出 摄/肖一

王健的女儿如今六岁了,谈到女儿他笑了起来:“她声称不喜欢古典音乐,而是喜欢能跳舞的音乐,对此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我觉得她还是非常敏感的,四岁的时候,我给他放了一首巴赫的人声合唱,突然她眼泪就流出来了。但是说实话,我现在不希望她太敏感。”暑假,王健想把女儿带到上海,不过要不要在上海上学,还是一件要慢慢考虑的事情。

在艺术的世界里,王健很像是一片树叶,随着风,不抗争,只是注重感受。他飘过汪洋大海,飘过外太空与地心,飘到过去和未来,最后飘回上海的一方街道,落至生命初始的地方。

文:阳洋

编辑:褚慧超

美编:张琳琳

排版:阳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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