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都是音乐家，他们排练时，我就在旁边。那时，对于父母演奏的音乐，我还没有非常清楚的意识，但我猜其中一定有拉赫玛尼诺夫的作品。在澳大利亚读中学时，我们学校有一支非常好的交响乐团。有一次，我们与校友、钢琴家莱斯利·哈沃德 (Leslie Howard)合作了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我是大提琴首席，位置正好与哈沃德面对面。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接触到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我们为这场音乐会排练了两个月，每周一次，每次三个小时。后来，我们的乐团也演奏了他的《第二钢琴协奏曲》。这两首作品，我可以背得非常熟练。
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给我最直观的印象就是好听。有些古典音乐发烧友在听过很多作品后，会觉得拉赫玛尼诺夫、柴可夫斯基的作品像奶油蛋糕，有点太甜腻了，但我没有这种感觉。有时候，他甚至让我觉得有点后悔成为大提琴家，因为他为大提琴创作的作品并不是很多。
在国家大剧院举办的一场独奏会，至今让我印象深刻。那一次，父母专门从澳大利亚赶来看我，他们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在小剧场里，我演奏了拉赫玛尼诺夫《G小调大提琴奏鸣曲》。他的音乐非常打动人心，和声也好、转调也好、对色彩的追求也好，都让人感觉他像是在歌唱。小时候，是爸爸教我拉大提琴，当我面对亲人演奏这首作品时，音乐已经胜过了语言的表达。
如果一个人在家，我会听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听他《第二交响曲》的第三乐章，听他《第二钢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第三钢琴协奏曲》的第三乐章。每个人对音乐的感知都不相同，有人对节奏比较敏感，有人对和声比较敏感，有人对色彩比较敏感，我属于第三种。对这类人而言，拉赫玛尼诺夫是一位非常契合的作曲家。
说回我录制的《拉赫玛尼诺夫》这张唱片，除了器乐作品，它还收录了《泉水》等几首改编自拉赫玛尼诺夫歌曲的乐曲。歌曲有歌词，但我的演奏没有，怎么用乐器去模仿人声的歌唱，是一种很有意思的尝试。以唱片“彩蛋”部分的拉赫玛尼诺夫歌曲 《致孩子》为例，它表现的内容是：深夜里，孩子们已经入睡，你既想见到他，又怕吵醒他，于是就这么看着他。这是一首非常动人的作品，怎样用大提琴去模仿这种感觉是我改编时的乐趣和追求。
《拉赫玛尼诺夫》发行于 2012年。回看整张唱片，我很喜欢 《致孩子》这段演绎，那时我的小儿子还很小，家人们都在身边，我处于一种内心充满爱的状态，《致孩子》里融入了我的情感色彩。但要说唱片里最满意的作品，还是《G小调大提琴奏鸣曲》，我与搭档、钢琴家张小惠老师为此花了很长时间，准备了差不多两年才开始录制。我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在唱片公司还没有同意的情况下，出于纯粹的喜欢，我就开始非常仔细地练这首作品。
我的很多学生也想拉这首作品，特别是在听过我的唱片之后，但一般来说，我的第一反应，告诉他们不要轻易尝试。原因有两个：首先，《G小调大提琴奏鸣曲》中钢琴占比很大，在考试中很难体现大提琴手的优势；其次，更重要的是，在创作这首作品之前，拉赫玛尼诺夫经历了很严峻的自我挣扎与考验，这是我认为多数十几岁的孩子无法理解的部分。
拉赫玛尼诺夫的人生经历很耐人寻味。在写《第二钢琴协奏曲》前，作品演出失败的挫折让他失去了自信，停滞了很久。《第二钢琴协奏曲》首演时，他甚至钻进楼梯下面，不敢面对观众。晚年时，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整个人类社会都经历了巨大的转折，很多事情不断发生，他无所适从。在他晚期的作品中，我们能感受到他像是一个老人，拼命地想融入年轻人的生活，但是他做不到。他的《第三交响曲》在美国首演时得到的反馈并不理想，但他在写给朋友的信中提到，这是他认为的自己最好的作品。
拉赫玛尼诺夫的人生是很曲折的，有过很多起伏。所以，如果我的学生想要演奏，我会建议他们提前做一些功课。在尝试他的大提琴作品前，我也希望学生们先花点时间去听他的钢琴作品。如果脑子里面没有一个立体的和声结构，单音拉出来是完全苍白的。这就像我们说话时必须了解后面的情绪，现在所说的这句话才更有意义。拉琴时，一定要感觉到这个音下面有一个和声，只有这样，单音的色彩才有变化。
总的来说，我非常喜欢拉赫玛尼诺夫。他的音乐那么复杂、那么敏感，是因为他本人多愁善感，而这样的人往往会自我怀疑。当然，这也是他的魅力所在。从始至终都非常“英雄”的音乐，我个人觉得并不是非常有趣。如果我能穿越到他的时代，去往他的身边，我会告诉他：在那么多年之后，他的音乐仍然被大家喜爱，时间己经证明了一切。我由衷地想对他说：要充满信心，去创作更多更好的作品。
